作者:青丘一梦
宋知欢将手中的旧窑红釉喜鹊登梅纹盖碗轻轻放下,道:“听和玉说是二阿哥发热、三阿哥吐奶,昨儿晚上也没聚成。”
四贝勒一拧眉,沉下脸来,“怎么无人来报?”
“大过年的,李妹妹也不乐意报这个,怕让爷担心呢。”敏仪笑笑,命画眉:“你去玉芍轩看看。”
画眉应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
不等画眉出了院门,那边玉姝带着子女们已姗姗到来了。
华姝面上脂粉厚重,怀里小心翼翼抱着弘时,神情中流露出几分疲惫来。
她一旁的和玉面色也不太好,她的奶娘周妈妈紧紧扶着她,神情中透着小心慎重,仿佛在对什么琉璃人儿一样扶着和玉。
另有弘昀的奶妈妈抱着弘昀,四五岁的孩子身量却比同龄人差了不知多少,瘦瘦小小的,令人看了揪心。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四贝勒拧眉道。
华姝沉着脸欠身,面色很不好看,“是弘时一早吐奶吐得厉害,奶嬷嬷喂了两次,却一口没进去。弘昀也还烧着,和玉夜里没歇息好。”
“坐吧。”四贝勒看着只觉揪心,也没了心情再饮乐玩笑。
待给孩子们散了压岁钱,他便没心思再坐了,起身说去书房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敏仪微微拧了拧眉,轻叹一声,对华姝姝温声道:“我悄悄儿命人请了林太医来,你放心。”
“是,多谢嫡福晋仁慈。”华姝长长舒了口气,终究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弯下了那曾经永远用力挺着的脊背。
众人也不过略坐了坐,便要散了。
敏仪爱怜地理了理翼遥的鬓发,对她轻声道:“去看看你阿玛去。”
那边侍女已经提着一个小巧的掐丝食盒过来,递给了郁青。
翼遥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侍女已捧了她的斗篷来,敏仪笑着说:“这一件藕粉的雪地里看着不好看,前儿得的那一匹葱绿羽缎,我不是命人按遥儿的身量裁成斗篷了吗?雪貂皮里子的,最暖和不过了,葱绿的颜色,雪地里也好看。遥儿小丫头嫩着呢,即便这样的颜色搭配,穿着也好看,不像咱们穿了扎眼。”
“我可不承认我穿了扎眼,我还年轻着呢!”宋知欢颇不服气地道。
敏仪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穿,我给你做!”
“还是算了吧。”宋知欢泄了气,端着茶碗怂唧唧道。
敏仪忍笑,翼遥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阿娘吃瘪,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待翼遥姿容窈窕地徐徐离去,宋知欢方才与敏仪对视两眼,双双轻叹。
“弘昀……罢了,我只盼着他能长成,他那样的虚弱,便是贝勒爷有心想要扳一扳他的性子,也下不去手啊。弘时倒是个康健的,但若让李氏养着,怕也要与弘昀一个性子了。爷前儿与我说要让弘时从玉芍轩挪出来,我却不忍和她说,如今和玉和弘昀都是这个身子,弘时便是她最大的盼望了,我又怎么和她开这个口呢?”
敏仪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莹润细腻的白瓷杯盏放下,摇摇头,“爷膝下子嗣不丰,便是佟娘娘也婉转与我说过几次,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各安天命罢了。”宋知欢神情淡淡的,难得正经,竟带上了几分宁馨身上的味道,“总有些东西,是人强求不来的。”
敏仪神情郁郁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摇摇头,不再说这个,转口道:“算了,不提这个了,大过年的让人心里怪闷的。我这儿打明儿开始便要办戏酒了,我知道你不爱这个热闹,能挡的我就给你挡了,若有挡不住的,老规矩,我让遥儿去给你报信儿,就当你回娘家了。”
宋知欢对敏仪眨了眨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时光飞逝,转眼京中贵妇淑女们便退下了厚重的冬装,轻薄鲜亮的裙衫再次上身,赏花宴一场场的办,少女们争奇斗艳,各家主母聘选新妇的人选便在这些人中产生了。
三月里,天气晴爽,四贝勒府中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花木上花朵繁茂,杨柳抽了新嫩的枝条,翼遥作了《红墙绿柳图》,引得四贝勒与敏仪大加赞赏,夫妻二人同心合力在兄弟朋友、妯娌友人中似有似无地炫耀了起来。
然后便是翼遥才名广遍京城上层,翼遥偶尔笑道:“阿玛额娘如此,翼遥每每觉着心虚,实在怕被人发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敏仪只淡然笑道:“天子嫡系,谁敢说你盛名难副?”
不过,三月里,四贝勒府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安氏生了。
她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活了七个月,中途险些早产,到底想多活几日的念头逼着她硬撑着多活了一个月。
敏仪对此并不在意,只道:“她早晚一死,若能给爷与知欢一个康健的孩子,也算是她这一生罪孽中唯一的功德。”
这话说得凉薄,却又透出多少的辛酸与痛楚来。
她自然待安氏不薄,从来不曾有所苛待,一应用度都极为丰厚,平日里不曾有过“站规矩”,不曾命安氏端杯打帘地服侍,安氏的日子在整个京中妾室里都算是极好的了。
偏生总有人打那些歪主意。
甚至……她的孩子险些遭遇了危及生命的苦难,她却不能亲自为儿讨回公道,只能恨恨看着那人仍然于宫中安享荣华富贵,每每亲见,还要恭敬叩首,拜见婆母。
她恨极了!却不能对那人动手,只能向一个小小棋子出气。
但她有那个耐心,慢慢等着,等着那人尊崇不复,等着那人最大的倚仗过世,等着她的丈夫,她儿的父亲走向那个位置,届时,此仇,再算。
她一贯是很有耐心的。
这耐心让她熬过了宫中的漫漫岁月,也会支撑着她走过日后的富贵之都、肮脏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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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五六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
傍晚, 朗朗的读书声在住云馆的庭院中回响着, 苦熬多年终于一跃成为雍亲王的胤禛听着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 眉头一松, 只觉在前朝勾心斗角的纷扰都被洗涤一清。
抬步入内, 便见敏仪、宋知欢在廊下的藤条卧椅上躺着, 手中握着团扇,本该是很悠闲的样子,却硬生生让人看出如坐针毡来。
目光一转, 只见紧邻着上房游廊的凉棚下安置了一张软塌, 着淡青衣袍的宁馨面容肃穆神情端正地坐在上头, 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注视着软榻前不远的杌子上坐着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各个生的粉雕玉琢白白净净, 男孩儿瞧着比女孩儿略年长些,一色穿着淡蓝色衣裳, 正是府内的四阿哥弘皓与三格格修婉。
弘皓小小年纪绷的一张好冷脸,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杌子上,神情冷肃, 莫名地让雍亲王联想到当年被康熙特意派去教导性情顽劣的小阿哥们的冷脸先生, 只是弘皓的严肃中又带着些飘逸出尘, 倒是与宁馨三分相似。
修婉就不同了,明明从小和弘皓一起长大,却天生是个爱笑的小娃娃, 此时双手交叠学着宁馨的样子坐在那里,却莫名透着乖意,一张小脸儿带着笑,让人一见了便能松下心来。
凉棚的另一边设着宽大的画案,翼遥伏案细细画着,弘晖在一旁听从姐姐的指派给她调颜色打下手,多年的小弟当下来,事情已经做的得心应手,完全无需翼遥开口,便能将翼遥所需递上。
对着儿女,这位冷面王爷再也端不住在前朝的冷峻面孔了,挥挥手让发现他进来于是起身行礼的众人平身,将香香软软的修婉一把抱起,笑吟吟问:“修婉想阿玛了没有?”
修婉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想了”。
已被康熙御旨封为恭娴郡主的翼遥亲自为他端了茶来,仿佛呷醋般地嗔道:“自打修婉出生了,阿玛都不疼遥儿了。”
“怎能不疼遥儿呢?”雍亲王含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又莫名有些心酸地道:“只是遥儿大了,阿玛抱不得了。”
敏仪这会子却坐不住了,亲自起身请雍亲王在廊下新搬来的藤椅上坐了,小心询问:“遥儿的婚事……”
“汗阿玛亲自点了新科探花文渊,索绰罗氏,也是开国功臣之后。他阿玛正任监察院左都御史,他如今在翰林院入职。我见过他两面,是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才干是有的,面容生的也好,配得上我们遥儿。”雍亲王知道这一院子的人怕都在揪心这个,也不拿捏,直接道。
敏仪听了长长松了口气,连声道:“这人家好,这人家好,文渊这小子我听我额娘说起过,到底是咱们八大姓嫡支里难得弱冠之年科举中第的,青年才俊,房里也干净,他额娘也不是多事的人,很配咱们遥儿。”
雍亲王正因为婚事的事儿松了口气,此时也有兴致打趣敏仪,“福晋对着京中的青年才俊可有不了解的吗?”
敏仪哭笑不得,又是庆幸,也不顾雍亲王的打趣,连声恨恨道:“只要不是佟家那个,妾身看哪个都好!那个可实在太不像话的,他阿玛就是个宠妾灭妻的,我看他也是从根儿里坏了!这大人了文韬武略都不成,也敢来肖想我们遥儿!”
雍亲王见敏仪如此,却没有阻拦,心知她这些日子是吓坏了。
毕竟这里头的水可是太浑了,险些,翼遥便要嫁与会误了她终身的人。
宋知欢坐在后面,此时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只觉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须知翼遥的婚事可谓是百般波折了,一开始是敏仪看重了她乌拉那拉氏本家的子弟,二十不到,预备着考武举,也算是青年才俊一个,也算良配。
偏生快要定下来时,宫里的德妃娘娘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老四素来和佟佳家亲近,又在先皇后膝下养了几年,不如就把女儿许给佟佳氏,也算亲上加亲。
康熙和佟贵妃一听这话岂不动了心思?当下佟贵妃就暗示了敏仪两句,又开始在佟佳氏适龄公子中寻觅起来。
佟贵妃对翼遥素来是疼爱的,挑选出来的人选自然也是与乌拉那拉家的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的,且面容更为俊朗,一看就是翼遥会喜欢的那一款的,然后二人又在承乾宫“偶遇”了一回,回来一问,翼遥对他也很是满意,更难得房里还没个通房丫头,据说一心要与未来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敏仪见此哪有不满意的,乌拉那拉氏的哥儿房里可有教导人事的丫头,虽然还没个名分,却彻底被佟佳家这个比下去了。
就这样,虽然亲上加亲的想法没成,但敏仪也也欢欢喜喜预备起了翼遥的嫁妆,偏生波折横生,那位佟佳氏的小爷在两家小定之前遇上了“此生真爱”,一位出身低微的汉女,并且指天发誓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里,我们暂且称这位小爷为佟一,因为稍后还有佟二要上场呢。
这位姑娘的身世也清奇,乃是佟一的一位叔父最钟爱的“贵妾”的本家侄女儿,自幼听人说着姑姑和“姑父”怎样的相爱,又是怎样地过着好日子,满心满眼地想效仿姑姑。
她又听姑姑说了拿捏住佟一便能成为大宅院里的当家奶奶,于是更是铆足了劲儿学着小爷的喜好,没两日,佟一在叔父的宅子里遇上了这位“表姑娘”,当下就是天雷勾地火——看对眼儿了。
然后自然就是一番为了爱情的拼死抗争,可怜了翼遥,平白被连累了名声,佟佳氏那边提出要由另一位哥儿(佟二)代替佟一,好巧不巧那位佟二就是原本那位佟一的叔父、即勾引了佟一的姑娘的姑姑的“丈夫”的儿子。
这关系远了点儿吧?没关系,看着复杂,其实也好捋。
江湖传闻,这位佟二虽然是元妻嫡子,本该和妾室不共戴天的,偏生却与这妾室一支相处的极好,妾室膝下虽有子嗣,却更看重佟二,从小宠着溺着,从不许佟老爷训斥半句。
比起严母,佟二自然更偏向这对自己“万分真心”的小妈,前两年原配夫人过世后,佟二也和外家疏远了。如今二十啷当的小爷了,文不成武不就,每天那叫一个打马遛鸟自在逍遥,习文练武不成,却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花钱捧戏子更是一个顶俩。
这样一个人拿出来配翼遥,谁肯?
佟贵妃当即下谕痛骂了那位佟老爷和佟一一顿,到底翼遥的名声已受了影响,也没大挑选的余地了,若是个软性子,怕只能将就着嫁了。
敏仪回过味儿来只冷笑,一拍桌子道:“我们遥儿是招谁惹谁了,值得有人立这样大的局来算计。”
雍亲王心知是冲着自己过来的,女儿不过手被利用着算计连累了,当下只匆匆安慰了女儿一句,便大步流星满身怒意地出了府。
倒是翼遥坐得住,还能安慰气急了的敏仪和难得露出怒意冷面的宋知欢两句,对着目光隐含担忧的宁馨轻笑一声,劝走了身上不大好的青庄与华姝、和玉,并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钮祜禄氏与耿氏。
然后安抚了弘晖两句,见实在不成,便命人摆了画案出来,让弟弟陪着自己作画。
如此,才有了前头雍亲王进来看到的那一幕。
敏仪喜了半晌,又想起些烦心事来,略带犹疑地道:“可……索绰罗氏当真愿意?须知前头——”
“福晋,你可知,这一桩婚事是索绰罗大人和那文渊在汗阿玛殿前亲自求来的?”雍亲王笑吟吟道。
敏仪一愣,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最先竟不是觉着欣喜,而是下意识觉着不对,怕索绰罗氏在谋算什么。
雍亲王看出来了,却不反感,含笑道:“也是咱们翼遥一家有女百家求——索绰罗家的大格格和咱们遥儿是手帕交,遥儿往索绰罗府上赴宴的时候文渊偶然碰见一面,就此倾心。听说当年拒了教导人事的丫头,也是因此。本来预备着功成名就再来府上求娶翼遥。
翼遥开始谈论婚事,一开始你看重了你本家的小子,他还能拼上一拼,可后来又有了汗阿玛要指婚佟家,他自觉比不上佟家那哥儿,便要祝遥儿余生顺遂幸福。后来出了那样一大桩子事儿,又是爷进宫面圣,他听说了,就紧赶慢赶求着他阿玛带他进了宫。这不?当殿求娶,指天发誓此生唯遥儿一人,绝不纳二色,绝无异腹之子。”
敏仪经了那佟一一遭却是怕了,只道:“这话说得好听,当年隋文帝不也发誓‘绝无异腹之子’吗?还不是幸了一个又一个。”
宋知欢在一旁听了半晌,深深看了翼遥一眼,慢慢摸出点门道来,当下无奈笑道:“那也不能以偏概全啊。”
雍亲王点点头,赞同道:“依我看,那文渊目光清正,气度温润,堪为良配。况他发的可是毒誓,若违了誓约,断子绝孙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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