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宋知欢在藤椅上落了座,身后柔成打开一个轻巧的掐丝小食盒,露出里头五碗酥山来。
淡黄色的奶酥质地绵柔细腻,冰库里取出盛在小碗里,淋上一层颜色鲜艳的果酱,洒上各样果脯、干果碎或新鲜瓜果,夏日食用解暑非常,滋味极好。
修婉对这一滋味很是喜欢,拿着小银勺子美滋滋地挖了两口,然后往外看了看,问:“武额娘怎么还没来?”
敏仪摆摆手命人将那一碗酥山放到冰鉴里,一面看向宋知欢。
宋知欢正喜滋滋地挖着古代版冰淇淋,听修婉问了,便道:“她那里还有点儿事儿,晚来会。”
修婉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继续挖酥山。
“此物寒凉,不可多用。”敏仪不过用了两口便住了手,将那净白瓷的小碗递给了身边的黄莺,并对已经挖到碗底的宋知欢叮嘱道。
“好叭。”宋知欢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薄薄的一层底子,用小银勺狠狠地刮了两下,将最后一口送入口中,然后和那小碗难舍难分起来。
柔成在一旁看着,心里止不住的好笑,一个巧劲将小碗卸了下来,并轻声对修婉道:“三格格,到了您练琴的时候了。”
修婉苦着一张脸对众人行礼,然后领着侍女下去。
敏仪含笑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比起遥儿,还是婉儿和知欢你像极了。”
“可不是吗?听到练琴苦着的那一张脸和带你去散步时的脸色一模一样。”华姝手上轻巧的小团扇往宋知欢身上轻轻一拍,笑容中透着戏谑。
宋知欢轻哼一声,说起了别的话题:“说来,听闻朝中大员年大人膝下独女对咱们王爷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哭闹着求年大人把她许配给王爷呢。即便王府侧福晋位已满,以从二品大员之女之身位列庶福晋之位也在所不惜。”
“要不说是造孽呢。”敏仪似乎对这里头的门道颇为熟悉,手中的甜白釉盏子微微一晃,一抹碧痕在净如白玉的茶盏中摇曳着,淡淡的茶香散在空气中,她轻轻一嗅,抬起头来长叹一声,道:“姑娘家的情意是真的,咱们爷可就未必了。”
“不过万岁爷大概会成全这痴情女儿,前朝的水愈发浑了,倒也合了万岁爷的意。咱们府里今年大选添人是板上钉钉的了,只怕咱们王府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敏仪饮了口茶水,眉目间淡淡的,仿佛蕴着些愁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一双眉乌黑如染浓墨,远山含黛,气度雍容。
华姝不知想到了什么,往身后的凭几上倚了倚,室内一时岑寂,只有几声轻叹散在空气中。
还是宋知欢开口打破了安静,只听她长叹一声,以一种感情丰富而声音高亢的调子说:“可怜了痴情少女一片真心,却碰上咱们爷这个铁石心肠!”
“真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她唱了歌不伦不类的戏腔出来,随意靠着凭几,信手捏出兰花指来一转,只见一节雪白纤细的皓腕上玉镯轻动,迎着窗外照来的日光,如水波荡漾,温柔入肠。
华姝闭了闭眼,终究道了告辞,留下宋知欢和敏仪相对而坐。
敏仪回过神来,饮了口茶水,对宋知欢道:“其实咱们爷对年氏未必没有真心。”
宋知欢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又仿佛是看透了,“只怕对年家的真心更多吧?十四爷如今领兵,风头正盛,我家那小子如今领着京畿,边境手握重兵者无人,咱们爷必然要拉拢一员大将。年羹尧算是天生将才,他父亲又是一方大员,这一家子两代都是人才辈出,年氏的出身资历在当代秀女中可算顶顶的了。”
“咱们爷早年为了在兄弟们中不显眼,特意提了华姝做侧福晋,虽然从风口浪尖上下来了,可也杜绝了自己用侧福晋位子牢笼人脉的可能。正常的政治交往,年家不可能让女儿做个不明不白的‘格格’,就是‘庶福晋’,也不过说着好听。没了侧福晋的位份,年家不会心动,何况八王那边也在拉拢年家。为今之计,不过是咱们爷抛下身段使个美男计,年氏对咱们爷情根深种,要死要活,那年家但凡有两分真心疼女儿,或者不欲与八王结仇,年氏嫁进雍亲王府都是板上钉钉的。”
难得见宋知欢如此睿智的模样,敏仪一时怔了怔,然后轻笑两声,“你看的透彻。”
“不止我透彻,华姝也透彻。”宋知欢抬手往外轻轻点了点,叹道:“这会子,恐怕咱们爷心里是有几分怪我或者华姝的,若是侧福晋位子空出一个,也不必他老人家舍下身段来谋划了。”
“权谋动人心啊,但愿咱们这位王爷——能守住本心吧!”宋知欢吟吟一笑,不同往日的玩笑风流,竟透出几分看透世事的凉薄来,“咱们这些人,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了,如今之际,也只能盼着他能如愿了。”
敏仪长长叹了一声,二人对坐着,久久的静默无言。
“还望那年氏看的透彻些罢了,若真对着咱们爷怀有一腔真情,怕要受伤。”敏仪往榻上倚了倚,莫名觉着身上凉浸浸地发寒,便从一旁扯了线毯来搭在身上,声音中含着沧桑,一双眼眸倒是透彻依旧。
她语气很是平淡,又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咱们这位爷呀,说长情也长情,这些年待咱们不薄。说凉薄也凉薄,为了大位,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这些年,除了华姝,又有哪个得过他几分真心宠爱,可惜如今红颜迟暮,华姝不也是说淡就淡了。能让他真心以待的女子,除了当年养育他的先皇后佟佳氏,便只有咱们遥儿了吧,好歹是长女,心头肉一样,宝贝大的。”
“也罢,总归他是个念旧的人,咱们只要不出错儿,日后的荣华富贵少不了。”
敏仪忽地展出一抹笑容来,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莫名令人心中发涩。
宋知欢轻轻一叹,倾身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你呀,平时哪里都好,一病了便伤春悲秋了起来。生前哪管身后事,浪得一日是一日。如今你我都好好活着,又何必求什么虚无缥缈的真心呢?”
“我不是求真心,只是看透了,觉着心里累。”敏仪摇了摇头,眼睛仿佛有些湿润,笑意却再美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自诩看的透彻清楚,但其实满府的人,你心里最清楚。”
宋知欢莞尔一笑,忽地起身,一扯纱衫抛出,仿佛捏着水袖般一甩,身形一转,莲步轻移,吟吟唱道:“叹平生——人心多叵测~”
敏仪闭了闭眼,好半晌眼眸湿润地睁开,将一盏茶水端起轻轻向地倒去,口中念道:“四爷、阿哥,如今,也只是王爷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咱们这情谊,又能再存多少年?谁说的准呢。”
作者有话要说:真不是那种放低身段的美男计, 就是“偶然”碰到两回,然后谋划一下,没有什么故意勾引!
古代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大男子主义的?
第71章 七一
京城的夏日少有这般轻柔的绵绵细雨, 宋知欢卧在榻上,披着一件绒毯,手边的海棠红木几上摆着一只白瓷盖碗, 并一盘时令果子、一碟绵软点心。
翡翠雕琢而成的荷叶形小盘上铺着绿油油的芭蕉叶,盛着一盘子鲜红的樱桃,如上等玛瑙一般娇艳;另有一只白瓷绘彩的高脚点心碟子, 摆着些精致的乳黄糕点。
宋知欢一手握着话本子,一面纠结着要不要换手再转身去拿茶碗。
“柔成——”她最终决定不要动弹, 而是开口唤道:“你可怜的主子需要你的帮助。”
然而今天她怕是没福气享受柔成姑姑温柔的轻哄服侍了。
“奴婢给王爷请安。”
柔成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如潺潺溪水、微微春雨, 沁人心怀。
宋知欢微微怔了一瞬,又迅速反应过来, 一掀毯子翻身下地, 身体条件性反射一般地微微欠身,“妾身请王爷安。”
“起来吧。”雍亲王面色平淡, 虚扶了宋知欢一把,眼神轻轻扫过这小小的隔间, 颜色鲜亮的红木家具, 落地罩上雕刻着“六合常春”,垂着宝蓝色绣玉兰花的纱幔, 颜色鲜亮质地轻软,垂着洁白的流苏与碧绿的玉珏, 搭配的很是雅致。
红木的贵妃榻上雕刻的是仙鹤凌空,铺设着宝蓝色的锦垫,看起来柔软舒适。随手撂在一旁的话本子是京中正时兴的,小点心做的精致, 香味诱人。
“你倒是过的极好。”他毫不客气地在贵妃榻上坐了,一面虚扶了宋知欢一把,手上一串念珠慢慢转着,状似随意般地叹道:“算来你嫁给我也有二十余载,养育儿女,相伴多年,似乎毫无所求。坐吧——”
宋知欢微微一点头,在柔成搬来的软墩上坐了,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绣着简单清雅的祥云纹的衣袖,眉目含笑,又甚是平淡,“妾身一生本就无甚所求。贪嗔痴,妾身前半生顺遂安稳,幼年有父母护持,出嫁即活在王爷的羽翼下,谈何‘贪嗔’?至于痴,王爷,承蒙家母多年教诲,知欢自诩还算明理。”
雍亲王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悟,意有所指,“你自然是明理的,这满府的人,你活的最明白。”宋知欢微微一笑,淡若云烟。
“你很好,你把遥儿生的很好,也把弘皓和修婉养得很好。”雍亲王口吻中似乎带上了几分感怀,“无论何时,你总归是我的侧福晋,后宅之中,你只在敏仪一人之下。”
宋知欢心中隐约明了几分,于是起身对着雍亲王从容一礼,“妾身谢王爷看重。”
“你总是这样。”雍亲王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他从点心碟子里拈起一块糕点,问宋知欢,“今日备的是什么?”
宋知欢温温和和地笑着,“是用脱皮的绿豆,兑着牛乳奶酥做皮,新采的樱桃熬酱做馅料,滋味酸甜鲜香,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甚是凉爽。”
“华姝总说你把一腔聪明都用在了吃喝上,如今想来倒是有理。”雍亲王尝了一口点心,眉目舒展开来,道:“这糕滋味不错。”
宋知欢忙吩咐柔成,“命辛娘把新做的樱桃豆糕装一碟子给王爷带走。”
柔成应了个“是”字,又是一时的静默无言。
二人对坐许久,雍亲王忽地道:“你这里似乎总是这么安静。年轻时不觉得,上了年纪,便觉得你这里最令人安心了。”
宋知欢垂了垂眸,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腕上的一串念珠,轻声道:“妾身万分荣幸。”
“你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规矩。”雍亲王意味深长,“你陪在我的身侧二十余年,养育了一双儿女,又给我带来的了长女遥儿,你我之间的关系,本比旁人亲近些。”
宋知欢为他添了一盏茶,一双杏眼注视着雍亲王,唇角抿着三分笑意,轻声道:“后院姊妹,除了敏仪这个嫡福晋,本都是一样的人。”
雍亲王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状似随意地道:“你看的清楚、透彻。下次秋狝,你与我一起去吧,带着修婉。”
宋知欢微微一顿,然后颇为真切地笑了一下,口吻轻松随意,“修婉对此会颇为欢喜。她曾与我说过许多次,若能于草原上纵马奔驰,实在是美事一件。”
雍亲王神情一松,笑容真切了两分,“这是好事。”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左不过离不开那些儿女琐事,离开之前,雍亲王状似随意地叮嘱了宋知欢一句,“琼葩的性子天真,你多照看她些。”
宋知欢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栖林说的是年氏女,年遐龄之嫡女——年氏琼葩,历史上的敦肃皇贵妃,本该嫁入雍亲王府成为侧福晋的年氏。
她却没答应,只是温温和和地笑着道:“敏仪待人宽厚,年妹妹入府的日子定然过得舒心,怎会需要妾身照顾呢?”
雍亲王愣了一下,然后轻松一笑,道:“也是。”
“爷还有些公务,先走了。”
“妾身,恭送王爷。”
目送着雍亲王离去,直到再也见不到那一抹淡青的影踪,宋知欢方才轻嗤一声,抬手轻轻在坐褥上掸了掸,含着三分笑意感叹道:“这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柔成上前扶着宋知欢落座,将她今日用着的那一只白瓷绘彩盖碗奉与宋知欢,轻声道:“如此,也算遂了咱们格格的意愿。”
“是呀。离开这四方天,去一处快活地方。她将会是大清国的公主,拥有尊贵的身份、豪华的府邸,有心腹子孙环伺,有纵情山水之自由。”宋知欢倚着贵妃榻的靠背,似悲似喜,“只是从此,母女两地,骨肉分隔,再难相聚了。”
柔成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仿佛刀割一样地疼着,于是微微倾身抱住了宋知欢的肩,安抚道:“主子,咱们三格格还小呢,待到及笄预备婚事出嫁,还早着呢。”
“这个臭丫头不止想再赖我许多年,还要从我这抠一份嫁妆!”宋知欢忽地神情一变,骂道:“小破孩子最讨厌了!”
柔成心立刻软了下来,她抱住宋知欢,用哄孩子一般的声音轻柔地哄着她,“是呀,小孩子实在是再讨厌不过了。咱们主子还小呢,还是个宝宝,要什么孩子?”
好半晌,宋知欢一颗心沉静下来,对柔成呢喃道:“柔成,我累了,想睡会。”
“好。”柔成轻声答应了,扶着宋知欢躺下,将毯子重新为她盖在身上,悄然退去。
站在落地罩后,轻纱被微风带着拂过她的脸庞,依稀听到内间女子的嘟囔声:“小破孩子!”
柔成一面悲一面喜,一面笑着,一面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总要长大的啊,当年在母亲怀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鲜衣怒马恣意玩笑的宋家姑娘,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今居于深宅王府中,纵不算谨小慎微,却也不比少年恣意。
毕竟受制于人。
幸在,她总是能握住尽可能多的筹码,保住自己与身边的人。
狂风骤雨如约而至,宋知欢挪了地方,坐在暖阁炕上,围着一条银红软毡,伏在窗边向外看着。廊下垂着的竹帘挡住风雨,只留下一条地方给宋知欢赏景。
衢临堂宋知欢日常坐着的暖阁外有一丛郁郁葱葱的竹子,青翠挺拔,纵然雨疏风骤,也未曾动摇它的风骨;粉白二色的玉簪花开的高雅脱俗,缓缓流露出一派的恬静清丽。
柔成在一旁架起小茶炉温了一壶青梅酒,将一笼刚从辛娘处取来的芋泥蜜枣茉莉花糕摆在小炕桌上,含笑道:“今日的糕滋味很好,您尝尝?”
宋知欢拢了拢身上的软毡,轻叹一声,“昨日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可惜咱们也没养两棵海棠树,不然还能附庸风雅学学人家李清照。”
柔成抿嘴止不住地笑,道:“李主子院里倒是有两棵四季常开的西府海棠,不如您饮醉了酒,去那边睡一觉?”
“那还是算了吧。”宋知欢往一旁的凭几上靠了靠,仗着宋母不在,肆无忌惮地扔了优雅仪态,举止毫不端庄地道:“她那娘家大侄女,就是嫁了大理寺卿云家的那个月姐儿今儿带孩子来给她请安,我过去了碍事。”
柔成笑了笑,用一个白玉小盅将酒斟出来,并道:“前儿听李主儿的意思,是要接她娘家小侄女过来带在身边?”
宋知欢点了点头,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随意道:“小丫头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也是可怜。她父亲小华姝七八岁,是华姝长姐如母带大的,华姝疼爱幼弟,自然爱屋及乌也喜欢侄女。比起被李家夫人带在身边,仰仗长房鼻息,能被华姝带在身边,也是她的福气了。毕竟和玉已经出阁,弘时早就搬出了玉芍轩,华姝拿她解寂寞,她也得了女性长辈的教养。况且——四品官的夫人教养和亲王侧福晋教养的结果可是全让不同的。”
柔成含笑应道:“此言有理。李福晋命去接李家姐儿的船应该也块回来了,自打大郡主和二郡主相继出阁,总算咱们府里又有个人能陪咱们三格格玩儿了。”
“见面礼备的厚些。到底是华姝要养在身边的,给点面子。”宋知欢尝了口甜糕,随意吩咐道。
柔成含笑答应了,“是,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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