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累垮了身体?无稽之谈。
她猛地抬头看向敏仪,却见敏仪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她,见她抬头,笑容极浅的点了点头,目中仿佛带着许多的情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宋知欢闭了闭眼,忽觉心痛,“他、他这是——”
“是。”敏仪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糟心事了,也快出孝了,你不是总念叨着要看看宫里的歌舞美女吗?”
宋知欢白她一眼,“早着呢好吗?”
二人默契地避开了方才那个话题。
“前儿我娘家递信来,年羹尧要占地建庄子,在小汤山那边。恰我一个远方表亲在小汤山有个小庄子,被他盯上了,倒也说是出价来买,只是我听那口气,怕是贱价买良田了。”敏仪道。
宋知欢听了先时一怔,然后拧眉道:“年羹尧已嚣张到了如此地步,连红带子的地都敢占了吗?”
敏仪听了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闲散宗室没那么有脸,落魄了,称着觉罗氏,其实远不如朝中新贵腰板子直。依我看,年羹尧也是算住了他家和我额娘还算亲近,这是试探我呢,一来不是我家的人,不远不近的,不至于太得罪了中宫,而来也能试探出我的脾气态度了。”
说着,她面带感慨:“朝堂上的人啊,没一个是简单的。”
“你怎么做的?”宋知欢挑眉问道。
敏仪轻笑着道:“我还能怎么做?把他妹妹叫来我这体顺堂,说了这件事儿,对着凤座站了两刻钟就受不住了,晕倒在嬷嬷怀里,被抬着回去的。当天就有承乾宫的消息递了出去,依着年氏的性子,我觉得大概是抱怨、迁怒。我怕摸不准,第二日又召年羹尧夫人入宫,这就软了,口吻多谦卑的说自己人,那头的银子也被补足了。我做主,让这边给免了个零头,也算好买好卖。那一块地在小汤山行宫附近,他们再握在手里也保不住,不如现在甩出去,我想着,还能在咱们万岁爷前头买个好儿。”
这话犀利,宋知欢忍不住地笑,也道:“年羹尧确实是……说他蠢,又聪明精明的,说他慧,可这、也罢,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咱们岂不是看在眼里?”
敏仪轻哼一声,“那些是皇帝的事儿,我不管。左右他敢闹到我这边,我就敢召她妹妹来站着,再不管用,召他老子娘媳妇来。知欢你也是,年氏你指挥不了,你一个贵妃,还指挥不了他媳妇吗?一个臣子,真当自己能撼动皇室了。”
宋知欢一时也不知是感慨天家权威还是感慨自己也能使权利了,最后竟然莫名想到了民主文明上,当下轻轻一叹,也应了,“你且放心,至少今年,他不敢来我家这边放肆的。”
“是呀,好歹你家三弟立着呢,大哥二哥也各有建树。”敏仪叹道:“不似我家,如今也就指着我这一个皇后,晖儿一个太子。”
宋知欢握了握她的手,道:“晖儿叫我一声阿娘,我那几个兄弟虽当不起太子的‘舅’,但他要用人,也是必然尽全力。”
“我知道。”敏仪笑道:“其实咱们无论怎么避嫌,在万岁爷眼里,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这话是掏心窝子的,宋知欢也笑了一声,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左右外人都这么看了,咱们也就不避嫌了,该用就用,为人臣子的,太子能用上帮忙也是应该的。我兄弟们都是有一定的人,不会做出什么投党派的事儿,这一点,想来万岁心里也是有数的。”
“自然是有数的。”敏仪无奈道:“你不知道,我如今就怕我娘家几个蠢得大张旗鼓搞出什么□□来。当朝太子,有党不如有心。”
“官心、民心。”宋知欢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两个词来。
敏仪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呢。只是现成的例子,前头八王爷就有一个,史上民心太盛的皇子也鲜少有好下场的。这里头的度,还要弘晖自己来把握,我虽是他额娘,他也是七尺男儿了,我也不能左右他。”
“孩子们都大了。”宋知欢往身后的迎枕上倚了倚,道:“他们自己都有想法,一个比一个算得精。也就弘皓,一心在国子监传教,我听说可把不少儒家子弟的大臣惹急了。”
敏仪听了也忍不住笑,“正是呢,晖儿也放弃替他找补了,由他去吧。如今的朝局,经历了那么厉害的一场九子夺嫡,如今咱们皇上的皇位才堪堪稳当,这一朝的皇子,实在无需都太出挑了。”
“咱们万岁爷能有出挑儿子?除了晖儿,想要都找不出来!”宋知欢轻嗤一声,摆着手指头一个个给敏仪算:“老三弘时,那是天性善良温柔孝顺,说白了就是没主意;老四,弘皓,天资聪颖,就是和他三个太相反,太有主意了;老五弘历,小小年纪,诗书没多精,一手烂字,对漂亮宫女倒是如数家珍;老六弘昼,妈呀,我都不想提他。”
敏仪忍不住噗嗤一笑,也赞同地道:“咱们万岁爷膝下子嗣确实不能和先帝相比。先帝二十几子,多少都是人中龙凤啊。”
“唉。”宋知欢叹了一声,拉着敏仪的手由衷感叹道:“敏仪,你拯救了咱们皇上啊。”
“可惜他却不这么觉得。”敏仪叹了口气,道:“真该也找个人让他认清认清现实。”
宋知欢笑容一下就忍不住了,也道:“可不是么,咱们万岁爷最大的缺点就是认不清现实,总以为自己有很多选择。”
俩人凑在一起掰扯掰扯皇帝,掰扯的自己心里爽了,方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
一时至晚膳时分,宋知欢道:“今日辛娘备山珍锅子,虽不带荤的,想来滋味也不错,不如去我那里用?”
敏仪听了一笑,道:“话都递到这儿了,我再不去岂不是故意拿乔了?”
二人相视一笑。
一时宋知欢又打发人去请华姝等人,不多时一个小宫女回来,是西六宫走了一圈儿的,当下笑盈盈道:“回皇后主子、贵主儿话,齐妃主身上不爽快,宁主儿这会子预备什么香料呢,刘贵人咳疾犯了,也过不来。”
倒是徽音来的痛快,宋知欢故意笑道:“可知咱们徽音才真是爱热闹的人,不像那一群,三催四请的,都不过来。”
敏仪嗔她一声,道:“人家有理有据的,身上不爽还非得强求吗?”
又道:“前些日子永环不大好,齐妃跟着费心,如今小的好了,她倒是病了。”
“可见长辈对小辈的用心是旁的都比不了的。”徽音为二人换了新茶,笑道。
宋知欢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可不敢喝太子妃的茶。”
“阿娘您说什么呢。”徽音嗔怪地念了她一句,又道:“这一二年里您喝了媳妇给您倒的多少茶?今儿个倒是念叨起来了。”
“哈哈,这丫头可是将了你一军了。”敏仪抬手在宋知欢额上轻轻一敲,打趣着笑道。
一时晚膳齐备,三人落座,虽然备的是素锅,也正经吊出高汤来,配上菌菇,滋味极鲜美。
敏仪笑道:“我就喜欢你家辛娘的手艺,等闲御厨做的也好,总觉着不是一样的滋味。”
“这东西自然一人做是一人的风味,许是额娘您吃惯这一口,便不适应御厨的手艺了。”徽音取公勺舀了早先住着的银耳来,一勺奉与敏仪,一勺奉与宋知欢,笑道:“媳妇也喜欢辛娘姑姑作的吃食,到底是您宫里的人,不好时常叨扰。”
“你若喜欢,常常过来,或者叫个小宫女儿来,想吃什么,说一声的事儿。你如今毓庆宫那一亩三分地事儿也不多,常常来坐坐,咱们娘俩儿解闷,你额娘是大忙人,咱们也烦不到她。”宋知欢笑道。
敏仪本来前日心绪还乱着,今日倒是沉静下来,看了宋知欢一眼,了然一笑,与她递了个眼神儿,回过来对徽音道:“本来我还想着让你替我分担分担宫务,前儿和你汗阿玛提了一嘴,他倒是一堆话说,非说累了你。我想着,这一二年我倒可以支撑支撑,以后还是要用你的。到底我这年岁也大了,不是能一个人撑着转的年纪了。”
又道:“晖儿近来也忙,你替我提醒提醒他,让他松松手,自己歇歇。到底是娶了媳妇的人了,我这个做额娘的也说不得他。”
徽音听着只觉思绪凌乱,心尖倏地一颤,好半晌才笑道:“额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爷不管多大了,总是您的儿子,您的教诲是第一个要听的。”
敏仪听了徐徐摇头,撂下筷子抬手指了指天,淡笑着道:“君父君父,他皇父的话才是他第一个该听的。”
徽音忙道:“遵额娘的教诲。”
敏仪对她笑了一下,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这些年风里雨里,都是咱们过来的。额娘自然第一个看重你,这些个儿媳妇里,你自然是第一合心意的。额娘就盼着哪日你能分担了这宫务,额娘好轻松轻松。”
徽音回以笑容,亦道:“媳妇无能,不能为额娘分忧,只有照看好小辈们,顾好爷的身体,不叫您忧心。”
敏仪长长舒了口气,“我这辈子没多少儿子福,也就得了你一个称心的儿媳妇,享了两年的清福。如今也不得了了,乍然挪了窝,又忙起来了。”
宋知欢在一旁给自己斟了一口酸梅汤,美滋滋地喝着,听了这话道:“按你们这说法,我是享了一辈子的福了。”
“可不是嘛!”敏仪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敲,对徽音笑道:“咱们都没她有福!”
“媳妇也羡慕阿娘呢。”徽音将煮好的豆腐捞出来与宋知欢,一面笑着道:“阿娘这清闲日子,等闲人都比不上。姐姐妹妹都是孝顺人,弟妹也是最孝敬省心,虽性子孤僻些,却只是面上看着冷,心里很随和。”
宋知欢听了道:“她性子虽冷些,里头却有几分像她额娘,真当你亲近了,是很贴心的。”
徽音听了直笑,道:“阿娘这话可有道理。前头说秀泽如今的字不好,弟妹听了一嘴,隔几日就送了帖子来,我看那些的是真适合小姑娘练,清丽又大气,可比我这一手烂字好了不知多少。秀泽也乐意粘着她,她也心细,和秀泽说些四时顺季的药品饮食讲究,小姑娘也乐意听,习字学琴,也都念着她。如今还好呢,他们在宫里住着,等四弟他们出宫开了府,秀泽只怕要病一场了。”
“这也看眼缘,秀泽对了她的眼缘,她也对了秀泽的眼缘。”敏仪笑眯眯道:“老四媳妇看着冷,倒也是个心细的。”
“她额娘就心细,当年没出阁时候,我爱赖着她额娘。”宋知欢笑容中隐隐有些怀念,“我性子懒,交际都是她额娘带着我。满洲贵女看不上我这出身,偶有刺头来挑事,也是她替我出头。”
敏仪看她一眼,也忍不住直笑,“你可是有的是女人缘,只是没得个如意郎君。”
宋知欢闻言随意摆了摆手,道:“我也不求那如意郎君,我自己过的顺心遂意便是。男女情爱之事虚无缥缈,我也不乐意去求那个概率。”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看了徽音一眼,道:“我这话你可不要听,晖儿可把你当心尖尖呢。”
徽音脸颊一红,垂头浅笑,透着些羞涩。
第99章 九九
“总算要出头了!”前朝局势渐渐明朗, 宫里的孝期也快过了,宋知欢坐在西稍间的罗汉榻上,围着一条银红软毡,捧着温热的杏仁饮慢慢啜着, 长长舒了口气。
柔成正将一个兔毛包的小汤婆子塞到她那条软毡底下, 听了笑道:“前头大查官员肃清吏治, 后宫里也热闹。索性皇后娘娘压得住, 太子妃那边的门路也不好走,年贵妃虽有心活动活动,也没那个身子骨儿,旁的娘娘等闲是不见客的,到底没闹起来。”
又道:“内务府送了些鲜艳颜色的胭脂来,说有:嫩吴香、满庭芳、佳颜展、豆蔻吐艳几样,倒比从前用的好, 不如命人拿上来看看?”
宋知欢索性也无事, 向后的凭几上依靠, 优哉游哉地啜了口杏仁饮, 点了点头, 又道:“衣裳脂粉怎么没一齐送来?”
“国库充盈了, 自然就有热闹。听内务府的人说,这些个胭脂水粉都是江南特地采买来的, 如今到了自然先来献宝来。绣院的人也在赶制春衫、广储司制造处的首饰也打造着, 倒是时令鲜花先送来两匣子。”柔成说着,已有两个宫女各捧着个东西上来。
柔成先将盛放胭脂水粉的水红色繁花并蒂纹锦盒打开,里头一色是官窑白瓷小盒罐,印着各色鲜花纹,入手润泽、花纹颜色鲜艳, 玲珑精致。
宋知欢随意拿起一个在手上细看,然后用指甲挑起一点细看,果然又香、颜色又好,极为喜欢,忙命:“送到妆台上去。这些我也用不了,挑两样小姑娘合用的颜色,给盛斐送去。”
柔成听了笑道:“您且看完了再吩咐吧,只怕等会儿还有要给咱们斐格格的呢。”
宋知欢于是一扬下巴示意她继续,柔成抿着笑将另外两只弯月形锦盒打开,笑道:“这花有两样,一样是丝绒的,一样是纱堆的,都是春日里的花样,桃、杏、梨、月季、迎春等等。花芯都是米粒大的珍珠镶嵌的,捧在手上倒小巧好看。”
宋知欢拿起一个往发髻上比划比划,看向柔成:“好看吗?”
柔成自然笑吟吟点头:“好看。”
“只怕她们又要说我装嫩呢。”宋知欢叹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吩咐:“粉红、柳绿这些颜色的择出来,一同送去翼遥府里。”
柔成笑着应了一声,又道:“咱们敬贞公主家的小阿哥的周岁礼已到了蒙古了。”
宋知欢又叹气,道:“遗憾啊。”
柔成抿了抿唇,好半晌方道:“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
“也是。”宋知欢长长舒了口气,又额外叮嘱一句:“前日从库房里寻出的湖蓝、柳绿、梅青、海棠红四色宋锦,湖蓝和梅青的同这些东西一起给盛斐送去。听皇上的意思,是要收养庄亲王膝下大格格做四公主,且把柳绿和海棠红的寻出来放着,日后给她做见面礼。”
柔成应了一声,又道:“方才您打发奴婢去给皇后娘娘送东西,倒是看到三公主在那边伺候皇后娘娘汤药呢。”
宋知欢听了一拧眉,复又舒展开来,口吻极淡地说着:“她今年也十六七了,出了父孝只怕就要嫁人了。皇上收养她是为了什么?一来彰显自己的仁德,对废太子一脉的宽厚;二来一个公主和亲蒙古稳固边疆,也是政治资源。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自己也明白,故而她不得不在敏仪面前好生侍奉,也算讨个好儿。”
柔成见她神情寂寥的模样心里一紧,也笑道:“好在咱们皇后娘娘和废太子妃瓜尔佳氏极好,也不会亏待三公主。”
“庶出罢了。”宋知欢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记着提醒我,三公主出嫁时多给添妆。”
柔成应了一声,又说起旁的事情来,“说来也快出正月了,守着孝过年,真没意思。今年过年可以好生热闹热闹了。”
“宫里的年,能有什么意思。”宋知欢扯了个迎枕过来靠了靠,“不过是些花架子威严繁华,乍经着敬慰,日头久了嫌规矩大没意思。这可不是说的,敏仪的原话。”
柔成忍不住抿唇一笑,又道:“这话可不当说的。”又道:“就算是虚假繁华,咱们也得见过一次,知道知道这热闹。”
这边正说着话,辛娘手上捧着个竹编笼屉进来了,招摇过市的,清甜气传了出来,却也没人敢靠近她。
后头两个小宫女,各提着小食盒,亦是甜香气满满。
柔成见了便无奈扶额,直道:“从前都是小巧家什,怎得今日就把这大东西捧出来了?”
辛娘将笼屉在杌子上放了,命:“还不去取小碟子来。”一时忙有宫女去取小碟子,辛娘将笼屉掀开,露出里头各样点心团子或小饺儿来,她对宋知欢笑道:“今儿咱们吃个新鲜的。这里头有两样藕粉团子,蜜糖桂花和芋泥两口味儿的,您自己尝着,能吃出来。不是做馅子,那个味道突兀,是混在面里一起蒸的,清清淡淡,该合您的胃口。还有糯米小菜的团子,各色小饺儿:素肉、菇子、豆沙几样馅儿的,或是澄面、黏面的,吃着口感都好,您自己尝尝。”
宋知欢听着倒是来了兴致,当下小宫女也将清水涮过的碟子奉上,宋知欢让辛娘给自己夹了两样在碟子里,一一尝了,然后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藕粉团子和从前的滋味不同,却更为如软糯香甜了。”
辛娘听着一笑,又掀开后一个宫女手上的小食盒,里头一碗浓浆香饮子,辛娘笑道:“这是核桃、花生兑着黄、黑两样豆子磨出来的。”
宋知欢端起一尝,果然浓郁喷香,十分适口。
她一面喝着香饮子,一面吃着点心,忽然扫到辛娘身后还有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女,便狐疑地瞥了辛娘一眼,“这是什么意思?流水儿席?”
“流水席可不是这么用的。”辛娘略觉好笑,一面为她夹了两口点心,一面嗔怪般地道:“奴婢缘何费这些心思?还不是您这些日子胃口不开,这才费尽心思寻些新奇口味来给您开怀?”
宋知欢讪讪一笑,慢慢用着点心,虽然素的很,吃到口中的滋味却半分不差,可知辛娘用了多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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