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霍危楼起身,快步走至冯钦跟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子,“本侯在问你,那些孩子你是如何挑选且行凶的?明归澜,薄家的薄兰舟,还有后来被你谋害的四人,除了他们,你可还害过其他人?!”
霍危楼疾声厉色,迫使冯钦仰头看他,然而冯钦却好似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空茫的眼瞳骤然被恐惧替代,他下意识往后蜷缩,根本听不清霍危楼的问题,见他如此,霍危楼既急且怒,抬手便将拳头落在了他颧骨上。
“冯钦,你清醒一点!”
疼痛唤回了冯钦的两分神志,见他瞳孔缩动,霍危楼又问:“你记不记得当年如何绑架了明归澜,又如何害了薄兰舟?!后面的那些孩子,你是如何谋害的?!”
“薄——薄兰——”
“对,薄兰舟!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钦眉头痛苦的皱在一起,听到霍危楼的喝问,神情一时清醒一时茫然,看的霍危楼心焦不已,“我再问你一遍,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那一夜你不止掳走了一人,是所有案子里面,唯一一次掳走了两人,可你却让其中一人逃脱了,你一定记得!”
冯钦被霍危楼的骇人之势所摄,几个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终于模糊想起了那段久远的记忆。
“对,是有个姐弟两,在那破庙里,我……我的目标本就是弟弟,也未想让姐姐活命……后来……后来那个姐姐……”
霍危楼心知冯钰要说“那个姐姐扔下了弟弟”,忍不住面露憎恶,他听到过数次这般说辞,每说一次“扔下”二字,他都能想到薄若幽愧责难当的样子。
“那个姐姐太聪明了——”
“她……她将弟弟藏在柜子里,想用自己引开我,我……差点中计,追出去被她刺了一下才发觉不对,我懒得处置她,又回破庙里,我以为弟弟跑了,可谁知……”
“谁知弟弟太害怕了,竟始终躲在柜子里未动……我将他捉住时,他吓得哭都不敢哭出声,口中却一直在喊‘姐姐’‘姐姐’,真是太可怜了,我将他捉回去,再想去找那姐姐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她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霍危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看到冯钦边说边露出恼恨之色时,他骤然想明白了一切!
握着衣领的五指猛地收紧,霍危楼一把将冯钦提起来,掠倒椅子,直朝着身后的墙面撞去,砰的一声重响令冯钦剧烈咳嗽起来,霍危楼手握在他脖颈上,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捏断他的颈骨,“是你让李绅做了假供!”
这话如雷音掷地,他指节一收,牢室内其他人甚至能听到冯钦骨头摩擦的咯咯声,路柯从未见霍危楼如此盛怒,当下上前两步,“侯爷息怒!”
霍危楼的确怒不可遏,薄若幽的病本已见好,却是在听了李绅的证供之后再度复发,薄兰舟的命因那假供压在她肩上,愧责让她神志失常,差点要变成另外一个长公主。冯钦从一开始就忌惮薄若幽,不仅因她当年从破庙外逃走,亦因她如今成了衙门的仵作!
杀死一个人不止要她的命,还可以让她癫狂让她疯傻,到了那时候,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杀意在霍危楼眼底一闪而过,这便是冯钦!
行凶为恶只会挑最弱小的孩子下手,为了逃脱罪责,无所不用其极,因冯垣而生的心魔不过是借口,他本就歹毒到了骨子里,便是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路柯和绣衣使们没见过这样的霍危楼,他周身戾气横生,所有人都知道他动了杀心,路柯不敢劝,其余人亦大气也不敢喘,而冯钦憋的脸色涨红,奋力挣扎却徒劳无果,就在大家以为冯钦今日必死之时,忽然,霍危楼一把将冯钦掼在了地上。
冯钦如货物一般重重摔了出去,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又咳嗽着蜷缩成一团,霍危楼死盯了眼前的墙面片刻,再转眸时,眼底的戾气淡了三分。
路柯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侯爷——”
“审,继续审,拿我的令牌去请个太医来,他不能疯不能死,得好好活着将每一桩案子前情后果交代的清清楚楚。”
“是!属下明白!”
霍危楼掏出袖中锦帕擦了擦手,大步出了牢室。
他一路出了天牢,待外头寒风迎面吹来,脚下方才一顿,此时已是后半夜,天穹之上无星无月,外头不知何时开始竟又窸窸窣窣落起了雪,此时去见她,哪里见得到人?
可霍危楼没多停留,他出门翻身上马,直朝着长寿坊程宅而去,纷扬的雪沫打湿了他的鬓发,可他却很急很怕。
这样风雪交加的长夜,薄若幽或许正在噩梦里挣扎。
第213章 十样花27
卯时过半, 薄若幽忽而从梦魇中醒了过来,她急促的喘着气,心还在狂跳, 却想不起梦里场景,只觉急, 分外急, 好似在催谁在担忧谁。
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 薄若幽口干舌燥,掀开帷帐起身,一眼瞧见窗棂上落了个影子, 薄若幽惊了一跳, “谁在外面?!”
影子动了,朝门口而来,很快听见霍危楼的声音, “是我。”
薄若幽几疑自己在做梦,她呆了一呆, 忙起身更衣去开门, 门一开,外头雪絮纷扬, 霍危楼肩头覆着层霜雪,人都被冻僵了, 可他眉眼温柔,晦暗的瞳底有担忧在涌动。
“侯爷?!”薄若幽连忙将人拉进来。
“天还未亮, 侯爷怎来了?”薄若幽替他取下湿漉漉的斗篷, 一边挂去屏风上一边问:“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霍危楼身上尽是冷意,先搓了搓手,等地龙将他身上寒气驱散, 方才上前道:“冯钦招了。”
薄若幽眼底微亮,可看了眼窗外,仍觉奇怪,“侯爷这般早来,便是为了这个?”
“当年你和兰舟被掳走,你让兰舟躲在柜子里,想自己引开冯钦让兰舟逃,可谁知兰舟胆子太小不敢跑。冯钦追了你一段被你刺伤,见你只有一人,反应过来中计了,便返回了破庙,如此才将兰舟捉走,你后来淋雨受惊过度,生了大病,也忘了此事。”
霍危楼接着道:“幽幽,你不曾将兰舟扔下,你很聪明,你冒险引开冯钦,若冯钦的目标不是兰舟,那出事的就是你。”
薄若幽愣住,她想起在城外假破庙内所见,当时便想,那柜子那般逼仄,不可能是她们姐弟二人都躲进去……
“李绅的供词是冯钦教授,他这是杀人诛心。”
霍危楼利落的一句废话也无,他想,早一刻告诉薄若幽,她便早一刻从“扔下弟弟”的愧责中解脱。
薄若幽动了动唇,却不知说什么,只觉心底憋闷,似乎也并未轻松多少,真相改变不了弟弟的死,她也还是想不起那夜经过。
她眼底的怔忪令霍危楼动容,他抬手,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
薄若幽眨了眨眼,将他腰环住,缓缓地将面颊埋在他胸口,原来当年,她没有因为恐惧将弟弟丢下,她也曾想为弟弟求一线生机。
“冯钦纵然知道你已忘记旧事,可你在衙门做仵作,最有可能重查当年的案子,再加上你病好了,说不定哪一日又想起来,因此,他想刺激你,若你再如幼时那般病的严重,他便可高枕无忧了。”
霍危楼边说边轻抚她发顶,心疼她这月余受的煎熬。
薄若幽慢慢的才觉鼻尖发酸,抬眸时,眼底蒙着些水汽,“冯钦为何作恶?”
霍危楼拉着她的手落座,将冯钦幼时家中乱事道来,末了道:“他生了心魔,又想修炼邪术,想胜过冯垣做那真正的天师圣主,实在令人可叹。”
“原来这便是他的行凶动机。”
真相总是残忍又苍白,冯钦有个修道入魔的父亲,又目睹母亲受折磨而死,的确凄惨,可那又如何,世上比他更悲苦者何止万千。
想到弟弟死在这样的人手中,薄若幽心尖一阵抽疼,修炼邪术之人,心志不比寻常,狠辣时六亲不认,薄若幽实在不敢想弟弟死前遭了哪般罪,而她亦差点死在冯钦手上。
“其他人呢?他可交代清楚了?”
霍危楼摇头,“揭出他父亲母亲的旧事,他神志有些失常,我离开天牢之时,正令路柯请御医来,要全然审问清楚,需得花些功夫。”
薄若幽点点头,又露怔忪之色,案子并未交代完全,可作为薄兰舟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和那夜的受害者,她最想知道的却已经清楚了,凶手就是冯钦,她也不曾抛下弟弟。
又过片刻,她问:“冯钦定是死罪吧?”
“是。”霍危楼握住她的手,“万死难赎其罪。”
薄若幽心口又闷痛起来,凶手会惩治,逝者却不能生还,因此而生的伤痛也终究不能平复,她只能求个结果,可即便只是个结果,也极其重要。
薄若幽好一会儿未言语,霍危楼并未立刻出声,安静了片刻,方才将她抱至膝头,“要过年了,改日去凤鸣山,将此事告诉她们,她们泉下有知,能得宽慰。”
薄若幽对上他的眸子,他眼底尽是温柔,看得出,他想给她更多的安慰,可他属实不算个能说会道之人,相比花哨的言辞,他更愿意像哄孩童一般将她抱在怀里。
薄若幽深吸口气,又连着心底的闷痛,尽数呼了出去,她攀住霍危楼肩头,“好,侯爷要陪我去。”
霍危楼薄笑道:“自然。”
冬日天亮的晚,此刻窗外仍是黑漆漆一片,风雪仍在呼啸,薄若幽却安心很多,忽然,她疑惑道:“外头不见光亮,良叔当还歇着,谁给侯爷开的门?”
霍危楼生出片刻的迟疑。
因为,他是翻墙越户进来的。
少年时都未做过的荒唐事,今日却做了。
薄若幽何其聪慧,她看向远处屏风上挂着的斗篷,敏锐的想起在斗篷边上看到过一星泥渍,“好啊,堂堂武昭侯,竟做此等不成体统之事,若是让义父知——”
霍危楼没给她机会说下去,他轻柔的吻上她,细密缱绻,大掌又在她腰上一带,让她与自己贴的更近,他未带任何欲念,浅尝辄止的吻法,却磨的她面颊绯红,片刻与她分开,才低声道:“想早些告诉你,不想耽误一刻……”
薄若幽笑了一声,“我知道。”
她环住霍危楼颈子,仰头,主动挨了过去。
霍危楼并未留到天亮,他走后,薄若幽望着书案上的纸舟呆坐了片刻,待天色大亮程蕴之他们起了身,她便去上房,将案子的结果告知。
……
虽请了太医,可冯钦的神志依然在崩溃边缘,霍危楼回天牢,他人还在胡言乱语着,霍危楼也不急,直令太医下重药令冯钦清醒。
如此花了两日功夫,将冯钦绑架明归澜和谋害薄兰舟在内的五名男童的前后经过审了个明明白白,教唆李绅谋害文瑾的命案,亦是水落石出。
此案由直使司主审,京兆伊衙门胁从,又因与佛宝案并案,也算牵连甚广,霍危楼先带着证供面圣,引得建和帝和太后大怒,直令霍危楼严查。
想要将所有关节查个明白,除了冯钦的证供,亦要尽可能的找寻人证物证,霍危楼不急定案,只让直使司和京兆伊衙门继续梳理线索找人证,而此间案情不胫而走,京城世家无人能想到一心修道的忠义伯杀妻害子,还是个专谋害孩童的凶徒!
建和帝虽然说过不想令坊间生出流言,可霍危楼听闻走漏了消息倒没什么反应,真相既是如此,又为何不能大白于天下?
坊间沸沸扬扬之时,明仲怀父子入了侯府,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主要案情皆已查明,他们做为受害者之一,自然想了解案子经过。
霍危楼将冯钦行凶动机告知二人,而为何选择了明归澜,正是早前推测的那般,冯钦自从想找三阳吉命的孩童之后,首先目标便落在了相熟世家之中,借着平日里的应酬来往,不留痕迹的打探,他出身尊贵,交情稍好些的,便不加防备,若有探寻不出的,便从下人身上入手,一来二去,自然能套出生辰八字来。
这日林槐和孙钊也在,众人齐聚一堂,孙钊道:“这几日审问了伯府下人,当年冯垣的确颇为痴迷修道,伯夫人虽是病亡,可有嬷嬷说见过她身上满是伤,对冯钦亦是动辄打骂关入暗室,冯钦扭曲的心性,从那时便开始养成了。”
林槐做为刑部侍郎,如今凶手确定,他也颇为唏嘘,“冯垣当年还在吏部为官,面上瞧着也算风仪有度,却没想到他修炼邪术,还在府中这般对待妻儿。”
明家早前和冯氏也算熟稔,再加上明归澜被害的落下残疾,明仲怀自然更为恼恨,问起何时能定案,霍危楼便道:“要年后了,还要找人证,冯烨现在有些疯疯癫癫,许多细节他交代不出,只能让直使司和衙门去查,亦要告知几个被害孩子之亲属。”
明仲怀也知直使司办案自有章程,而如今凶手找出,也算全了他一夙愿,只是明归澜的腿,势必是他们一辈子的遗憾,可想到几个被谋害的孩子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他又觉明归澜还活着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离府时,林槐便问:“幽幽那孩子可还好?”
问起薄若幽,霍危楼眸色一柔,“她本就心志坚韧,如今案子真相大白,她也算卸下心间重石,只是想起弟弟的死,总是免不了神伤。”
林槐叹了口气,“眼看着要过年了,等年后我们一家再去探望他们。”
霍危楼未说什么,第二日清晨,他早早赶至程宅,陪薄若幽去城外祭拜父母和薄兰舟,程蕴之因染了风寒,便未曾跟着。
马车上,霍危楼将新得的进展告诉薄若幽,“冯钦清醒之时,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按他所言,当初的确找了替京城富贵人家接生的稳婆,只是那稳婆如今还未有踪迹。他从未在自己庄子里行凶过,当年也是在白家村置了宅子,而城内的案子,也是在被拆除的平宁坊内置宅行凶,等于当初他告诉李绅的供词,有大半为真。”
最绝妙的假话,通常都掩藏在真话中,而李绅顶罪,少不得经衙门严查盘问,自然更要九真一假,薄若幽想到此处,便问:“那他是如何认识李绅的?”
“此处说来话长,飞云观和城外的道观,都和伯府相熟,这也要从冯垣说起,他修道入魔前,也有一阵子是真的在修习道法,请道长们讲道家经义皆是寻常之事,后来才渐渐生了想做天师圣主的念头,当时他有官位在身,舍不得抛下,再加上知道自己修炼的是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便遮遮掩掩在府中修建道宫,冯钦自小便被他带在身边,亦算他第一个徒弟。”
“冯钦彼时年幼,又畏惧父亲,自然十分听话,跟着冯垣去城外道观去的多了,便也和道长们颇为熟识,冯垣后来还想集佛神道之大成,便连巫术和萨满教都有涉猎,这些冯钦也是耳濡目染,而李绅品行不端,也在飞云观内究起了邪门歪道。”
“冯钦十六七年前在飞云观供奉香火之时,偶然发现了李绅在看道家禁书,那禁书中便有些邪门的修道之法,他心知李绅并非正道教徒,于是很快笼络了他。”
说至此,霍危楼语声染上了轻寒,“修炼邪术之人本就不多,冯钦不仅想求个知己,更想像他父亲那样,受人供拜,于是他将李绅变成了自己的信徒,李绅彼时只会用些道家禁书修道,用人血活祭之法,他还不敢涉猎,于是冯钦将此法告知李绅,李绅惊骇的同时,只觉冯钦道法高于他,于是甘心听从他的吩咐。”
“李绅求财,他便给李绅钱财,李绅想还俗,他亦帮了不少,李绅更对他言听计从,后来李绅去益州,却因性子太过狂妄被官府盯上,他心底害怕,向冯钦求救,冯钦虽是恼怒,却也不得不帮忙,再后来李绅得了那血症,冯钦便更是找到了掌控他的法子。”
薄若幽万没想到这二人竟有这般多年的牵绊,这时霍危楼道:“我们当初以为李绅治病的钱财,都是从道观和他坑骗信众而来,可实际上,他那些旁门左道得来的钱财却有限,是冯钦帮了他,冯钦不但给他钱财买药,甚至告诉李绅,只有成为他的信徒,他才能保佑李绅,而此番李绅顶罪,亦是他说李绅的时辰到了,能飞升得道了。”
薄若幽听得匪夷所思,“李绅竟信了?”
霍危楼摇头,“这不得而知,若无冯钦,李绅用不起金贵药材,的确活不到现在,他也没法子不依靠冯钦,至于他是否真的信冯钦为在世真神,那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