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月饼
能为那样的人答疑解惑,小树此时只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仙……女君,离您说的瑞康五年,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如今乃延载四年。您有所不知,瑞康五年春,当今帝上率领西南大军,一路北上,用了短短三月时间,击败朝廷军,攻入长安城。当时的帝王楚德帝,趁乱逃走,前朝太子殿下,在众臣拥护之下,顺势登帝位,年号延载。”
“哦?前朝太子殿下?可是那位爱民如子,与民休息的太子殿下凤明奕?”
小树眼睛猛的睁大,抬头劝道:“女君慎言,帝上的名讳可不能直言,若让有心人听见,告上官府,是要判崭刑的。”
“太子殿下那等爱民如子的人物,如何会说杀人便杀人?你莫不是话本听多了。”
小树颤颤巍巍的抖着手,可眼前之人脸上却并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她眼神悠远,看向远方,唇角慵懒的笑容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女君,你千万别不当一会儿事儿,太子殿下登位后,虽严明律法、知人善用、内政休明。缔造了大凤朝,有史以来最为富强的承平盛世。可他整个人却愈发威严冷漠起来。小人曾听过往西域的商户谈天说地时说过,尝有一次,北戎太女进京来贺,于金銮殿得见天颜,一时惊为天人,呆立原地。也不知是不是鬼迷心窍,直呼帝上名讳。帝大怒,命人将之驱逐出中土,从此不得踏足一步。”
小树兀自说的来劲儿,手舞足蹈。似乎曾经见过那样的场景:“从此往后,帝上的名讳,再无人敢提及,但凡有人当众叫出他名讳者,斩首示众。后来,据大内侍卫醉酒所传,帝上之所以不允许旁人唤他名讳是有原因的。他曾在祭天之时,亲口所言,他的名讳只有他此生最爱之人方能唤出。”
小树说的口干舌燥,正准备摸出腰间的竹筒,喝上一杯水解渴,却不料,站立在前方仙人般的女君忽然回过头,她柳眉轻蹙,杏眸微眯。
一直晦涩难明的脸上总算有了丝疑惑,低声问:“此生最爱之人?咦?那可是当年在九江郡,跟在殿下身边的太子赘妻?”
小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黑黝黝的脸上俱是诧异,他觑了眼不远处的女君,想着她在山内也不知待了多少年,不通外界之事儿,眸中这才滑过一丝了然。
“您莫不是记错了,哪里有太子赘妻?帝上此生挚爱只有一人,传说是大凤朝第一美女,柱国公府国公大人柳冰清。柳国公与太子殿下,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二人本就是京城公认的一对神仙眷侣。不料后来因为前朝瑞王发动叛乱,太子殿下被迫逃出上京,一对鸳鸯这才分离两地。三年前,帝上攻下京城,与柳大人重逢,两人旧情死灰复燃,干柴烈火,顺理成章的便在一起了。”
小树见身前之人一直没有说话,以为她不愿意听,抬眸,小心翼翼的觑了她一眼,却恰好对上那双灿若星河的杏眸。
他愣了愣,添了添干涩的下唇,假意咳嗽一声,继续叙述道:“女君,你定是不知道,据传咱们当今帝上唯一的女儿,大凤朝的太女殿下,生母便是柳国公。倘若不是前任国公意外生死,柳大人需得守孝三年,否则,她与帝上早就已经成……”
“啪!”
不知何时,那人把玩在手中的玉钗落入地上,玉钗落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小树低头,看向那碎了一地的玉饰,心疼的喃喃自语道:“造孽哦,这么好的玉钗,要花不少银子吧,如何就碎了?”
他躬身,伸手便要捡起地上的碎片。
“别捡了,破玉难粘,玉钗既然已经碎了,你即使将碎片全部收拢起来,让最好的工匠粘合,也再无法恢复原样。罢了,既然已经放了手,即使心如绞痛,又如何,强行将它粘合回来,也有裂缝。更遑论,他活得很好,还有了孩儿……呵呵!可笑啊,可笑,谢琼暖,你算尽天机,百世轮回,却唯独抗不过天意与时间,我虽不知第一世的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迎来了很多年后的我,想要我来完成这千万年携手共白头的约定。可是,那人,他有了她人的孩儿……而我……在打算赴死的那一刻,便抛弃了他……怨不得别人!”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小树竖起耳朵,却只能听出只言片语,他疑惑的抬起头。只能看见她那满眼悲怆的神色。
“您……您别伤心,大不了小的帮您将这钗子一一粘起来,您信我,小的一定将它完整粘合好。”
小树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之人,总觉得她虽面上无泪,心中却已悲伤泛滥成河。
他蹲在地上,执拗的捡着碎片,好在平日皮糙肉厚,竟然没有碎片扎破手指。
那仙女一般绝美的女君站在不远处,愣愣的看着远方,好半晌,低头靠他,叹了口气道:“何苦?罢了,捡完,便起来吧,我带你出去……一梦已多年,该出去转转……”
——
九江郡,松花镇,落水村。
十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青棚乌盖马车驶入乡间小道,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驾驶马车的是位脸上刻有刀疤的女君,她驾着马车,高呵一声:“驾!”
马儿奔跑的速度便更快了些,车辙印在身后留下一条条深痕。
庄家地里劳作的村民俱都抬起头,待想要仔细打量穿行而过的车队之时,他们却已经没了踪影。远远望去,那消失的方向,正是崂山山脚的位置。
马车停靠在崂山脚下的平地上。
珠帘掀开,先行下车的是位身着紫衣华服的年轻郎君,他从车内一跃而下,对车内的人唤道:“思儿,下来。”
“父君……爹亲,您等等我,郊游的地方这就到了吗?”
一位扎着垂髫小辫的小娃娃,掀开珠帘,小短腿,向前探了探,又颤巍巍的缩了回去。她可怜巴巴的抬头,那双湿润的杏眼滴溜溜的转,讨好的冲着前方的紫衣郎君咧嘴笑:“爹爹,要抱抱!”
紫衣男子眸中滑过一抹恍惚,那双杏眼与那人极为相像,她盛着期盼之色,对他提要求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他上前两步,将女儿抱了下来。
小女娃儿脚一落地,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嘴角一撇,委屈道:“爹爹骗人,这哪里是郊游的好地方,分明……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也不比京中的马场……”
“凤行思!”紫衣男子沉下脸,他蹲着身视线与她平视,半晌,冷声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亲是谁吗?爹带你见见她的雕像,你瞧瞧前方那座庙宇,让范姨带你进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小女娃垮下脸,她希冀的看向父君,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捏紧小拳头,喃喃道:“思儿想让……父君陪着。”
“嗯?”紫衣男子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好看,他面沉如水,双目无波无澜。
小女娃悚然而立,退后几步,收起撒娇的表情,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崂山山脚的屋舍,已和五年前大不相同,原本属于祝明奕的院子被村人,改成了神女庙,庙宇中放着那人的雕像,村人时常上来供应。神女庙的另一边,新盖了一座宅院。宅院占地极大,可从外观看,绿瓦红墙,常青藤缠绕,木门外竖着两头石狮子,囧囧有神,甚是威风凛凛。
凤明奕眯了眯眼睛,对范寒苑使了个眼神,见她带着女儿进了神女庙。这才转身,走到另一侧的宅院门口,拉住门环,扣门。
开门的是一位身穿蓝衣的小厮。
他好奇的抬头,隔着门缝问:“您找谁?”
“你家主子。”
“主子不见客,您请回。”
凤明奕尚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带刀侍卫齐齐拔刀,小厮似乎从没有见过如此阵仗,吓得连退几步,他惊叫出声:“你……你们想干什么?私闯民宅,这……还有没有王法?”
“连翘!你个没规矩的东西,贵人大驾光临,怎能如此怠慢!”小厮应声看过去,他家主子,款步而来,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主子那一贯挂在唇角的笑容消失无踪。
连翘小脸一白,跪地认错。
垂首间,只来得及,听见自家主子对着门口的紫衣男子讽道:“你来了!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明天更的……吊着你们别怪我啊……哈哈哈哈!
第81章
“我不来, 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你!”凤明奕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 他深紫色的墨眸扫来, 不露丝毫情绪。
来人扑哧笑出声:“大哥所言极是,感谢你给了我五年苟延残喘的时间。陪着她的雕像, 过上了这样深入简出的农家生活。可别说,与世无争的悠然岁月过得久了,我都快不记得曾经的虚假浮华, 想来也很是奇怪。”
“四弟此番是打算与朕……我闲话家常?”凤明奕凝了他一瞬, 淡声问。
凤楚生唇角的笑容微僵,他似笑非笑的回视他:“愚弟以为, 大哥亲自前来, 是将我捉拿回京,原来竟还要浪费时间与我叙旧吗?”
他看了门外人一眼,阳光为那人周身渡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却并不显温暖,反而愈发冷冽了几分。
他这大哥比五年前九江郡相见那会儿, 愈发冷漠了, 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 再也没有软下来的温柔, 刀刻的五官,冷硬的仿若木头人,失去了人间喜怒。
凤楚生唇角笑容加深,他从他的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得到了天下又如何, 失去了最宝贵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见他并不说话,门外那人修眉微微隆起一个弧度,深紫色的墨眸带着几分不耐。
凤楚生忍不住嗤笑出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大哥倘若不怕耽误时辰,你我兄弟多年未见,理应好好叙旧一番。”
他说完,侧开身,将凤明奕引进屋。
这是座极大的宅院,院子内,仿照京城内的高门大户建造格局。
亭台、楼阁、莲池、假山环绕,一廊一亭皆是风景。
前厅在宅院的正中间,到了门口,凤明奕顿了顿,对着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恭敬的候在门口。
正厅内,茶水氤氲,雾气袅袅。
凤楚生含笑,引着凤明奕坐在方桌对面的榻上。
他起身,为他布上一盏茶,唇角含着抹温润的笑,只这笑意不达眼底:“大哥,此乃我亲手烹制的茶水,尝一尝,可还合你口味?”
凤楚生边说,边将茶水递过去,可递茶水的手无端顿在半空,端坐在对面的人没有丝毫接的意思。他那双墨眸,淡淡看向茶桌前氤氲袅绕的水雾,脸上的神色晦涩难明。
凤楚生眸中尴尬之色一闪而逝,他将茶水放置在对面之人的手边,兀自说道:“帝上大可放心,成王败寇,四年前我既已经输给了你,便心服口服,如今再如何也不会卑鄙的在茶水里给你下毒。放心尝尝,这几年,闲来无事,我这烹茶的手艺日渐精湛,倘若琼暖在此,定再说不出任何指摘的话来……”
“四弟此生没机会让那人,再喝上你亲手烹制的茶水!朕时间有限,若是与四弟闲话家常,大可不必在此停留。此番带你回上京,路途遥远,你我兄弟二人有的是机会在马车内谈天说地。长话短说,近些时日,我有一疑惑想要问上一问四弟,不知可否替为兄解惑?”
一直沉默寡言的帝上,总算抬眸,他犀利的视线,直直的与凤楚生对视,淡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说话的声音,如山间泉水般冷冽。
凤楚生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茶盏,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脸上神色不变。
哂然一笑:“成王败寇,如今我是帝上的阶下囚,如何能说不,大哥尽管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弟隐居五年,倒愈发识时务。”凤明奕意味深长的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既如此,朕便不与你客套,前些时日,大理寺水牢中,祝莲神志稍稍清醒,我的人问出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凤楚生原本悠然的神色微僵,他黑眸流光一闪,很快消失无踪。
“原来五年前,九江郡那场铺天盖地的瘟疫,竟有四弟的手笔。”
凤楚生眼睛眯了眯,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起身,提起桌边的茶壶,为自己空荡荡的茶杯,又添上一杯茶水。
“倘若我说,我没有插手,大哥你可信?”
“信不信没那么重要。”凤明奕转动着手中的玉镯,不咸不淡道:“即使四弟没有插手,祝莲当年身为你的赘后,小动作不断,以四弟心性,如何会不派人监视。是以,四弟理应知道她手中有鼠疫毒药才是。既然如此,九江郡那场人祸,便是你有意纵容而为。我道为何,祝莲当年如此冒犯与你,甚至私自招兵买马,你还愿放她一条生路,原来是留着后患,给为兄使绊子。四弟心计,朕甘拜下风。”
“皇兄此番破费波折前来,原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凤楚生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他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茶水从杯中溢出,尽数滴在他的手上,如玉的手指,瞬间红了一大片。
“四弟这就是承认了?”凤明奕暗紫色的墨眸灼灼的盯着他,虽看不出多少情绪,却无端让人感觉有千钧之力,压得人没办法喘息。
凤楚生掩饰性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喝的急了,茶水哽住喉咙,勾着腰,开始剧烈咳嗽。
身前之人居高临下的看他,他明澈的眼中无波无澜,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连一丝嘲讽的笑容都懒于施舍。
“皇兄说的是,五年前那场人祸,我难辞其咎。也罢,左右苟活了这么多年,在她生活的地方,感受她的气息,体验她曾经看见的乡村美景。五年时间已经够长,愚弟死而无憾。”
凤楚生忍者喉咙口的麻央,哑声道。
“四弟可知,朕为何会提起此事?”凤明奕并没有回他,他的眼睛在氤氲的茶水中,染上一层雾霭,愈发高深莫测。
凤楚生抬眸,唇角笑容收敛的一干二净,由于方才干咳过,眼角甚至带了丝湿气儿。他颓败的靠坐在炕上,低声道:“有什么想知道就问吧?九江郡那次,我并没有插手,但祝莲手中的鼠疫毒药,却心知肚明……罢了,总归是我欠你的,有什么想要问的,你且问吧?”
凤明奕修长的手指,极快的转动着腕上的手镯,他的声音带着丝几不可查的紧张:“琼暖……谢琼暖,你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可有解除当年鼠疫的药?”
“你……真想知道?”凤楚生猛地抬起头,他眼内带了丝难以言喻的晦涩,见身前的之人双眸灼灼。
这才继续道:“我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与你说的,倘若你问我,五年前九江郡的那场大规模的鼠疫谁有那个能力,能将之平息,这世上仅有一人,那便是……谢琼暖。”
凤明奕的双眸忽的睁大,他停下转动手镯的手,五指蜷缩成拳,指腹埋入白皙的手掌心中。刺骨的疼痛传来,他勉力支撑住自己端坐的脊梁。
“那女人与我出自同源,我们俱是末世里出来的人,她那人有很严重的厌世情节,有时候与她在一起,我甚至会产生恐慌,总觉得她随时有一天会自杀而亡。”
凤楚生苦笑出声:“我不知道她具体的能力,但是我知道,她能解毒,代价,可能是燃尽自己的生命,以命换命。毕竟,我曾被她用那样的能力救治过,代价是,她瘫倒在医院整整一月有余。救我尚且如此耗费生命之力,倘若救下整个九江郡的疫民,我想那应该是,以生命为代价。”
“凤明奕啊凤明奕,她既然给了你理由,你何必追根究底,对你没好处?”
“你可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哥儿,此生曾经拥有过那人温柔以待,那是我毕生难求的东西,倘若有来生,我愿意拿所有的一切与你换她温柔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