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我得回去了。”香孤寒便说,“你身上音魔虽已铲除了,却不知会不会遗留什么未知症状。真元又受了损伤,正是虚弱的时候,实在令我放心不下。为免再生昨日那类意外,还望你能日日同我联络,让我随时知晓你的身体状况。”
乐韶歌难得见他一本正经切切叮咛的模样——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向来她才是更有常识、更有行动力的那一个。
便靠在安琴台上,托着腮帮子含笑看着他。
香菇又被她看得有些脸红。
乐韶歌才受他救助照料,却不好太欺负他,忙就笑道,“嗯,我知道了。”她亦知晓若要报答香菇,做什么才是对的,便又认真谢道,“待我师父回来,我便能卸去掌门之重。那时想怎么见你就能怎么见你——我们再约了瞿昙子一道喝酒行侠去。”
香孤寒眨了眨眼睛,觉得她的漂亮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上一次你也这么说。”
“……上次不算啦!”
她耍赖皮的模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香孤寒笑着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最初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将人同鸟兽区别开来。毕竟是花魂所寄之身,人之喜恶美丑于他而言并无清晰指向,就只是一团混沌而已。而他师门前辈中虽也有旁的芳魂寄主,却多是后天练就的法术,不比他天生花魂。故而无人可以指点他,该如何去习得人类的感情,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喜恶,如何分辨眼中所见有形无形的一切……
他便如草木一样沉默的成长。久而久之,所有人便都认为,他是没有分辨善恶美丑的需求的,他只是花魂而非人身。他只需听得懂琴令,可以凭乐音和人沟通便罢。静静的坐在那里听风,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活法。
唯有阿韶不一样,他分辨不出面容,她便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让他揉搓着自己的脸庞,摆出各种表情给他分辨记忆——她的表情可真是丰富啊,绕着他转来转去摆一整天都不嫌烦。还搜集了无数博物杂书和他一道学习。拜她所赐,他飞快从一个无丝毫常识的懵懂之人,成长为能分辨无数冷门情绪的冷常识博学家。一度走得相当偏远。令他师门尊长们在惊喜之余,深感……他果然不是个正常孩子。
如此说来,阿韶自己也该为他的不合常理负起责任。
总之……能再一次亲手触摸到她,真是太好了。
“阿韶,我真的要回去了。”他凝视着她,微笑道。
“……嗯。”
他便倾身向前,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乐韶歌先是惊得发懵,然而片刻后便已了然。
——真元正源源不断的从他口中传送过来。
铸花为身需得耗费精血。铸身的那滴精血尚未耗尽之前,化身是不会消失的,故而香孤寒想将精血中蕴含的真元悉数输送给她。
——口唇相接是乐修传输真元的正统方式,至少对她这类修炼喉间玉的乐修而言是如此。上一世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将真元赠给了萧重九。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香菇真是欠缺常识欠缺得令人发指啊!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口渡真元给她,若非他们自幼熟识她洞悉他不染尘愆的天真本性,怕是就要因此怀疑他居心不正意有轻薄了。
他渡得有些久,乐韶歌渐渐就面热和尴尬起来。
后仰的姿势也不是很自在,虽尚不至于令一介修士感到疲惫,可在尴尬催化之下,似乎也有了酸软的错觉。
她不觉便抬手扶住了香孤寒的肩膀。
而后她心口猛的一跳,整个人都滚烫红透了,热气猛的冲上头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把舌头探进去了!
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啊!乐韶歌立刻用力想要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香孤寒已然化作光尘,消失在了空气中。
只金瞳子里一丝柔暖笑意残存在她视野里。
口中犹余一丝香甜——是一滴梅花蜜留在了她舌尖上。她不由便咽了下去,清香甘甜的触觉自舌尖延伸至喉间,真气瞬间扩散开来,充盈了四肢百骸。
乐韶歌满脸滚烫的抬手擦了擦嘴唇,心想他们这些天真无邪的修道人,无心撩拨起来也真是要命啊。
下一回换瞿昙子受了伤,她一定想法设法也要把瞿昙子送到他面前去,亲眼看他怎么治。
……
水云间把他关在万花阵里,不让他去祸害凡尘无数少女心,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清甜。
乐韶歌心中动摇不定,便知香菇先前所说“遗留未知症状”并非空口论断——魔之一物一旦沾染,纵使铲除之后,也会在人心中留下痕迹。
她自幼修习天音九韶,性情远较常人淡定平和。如今却因香菇不经意间一个举动便面红耳赤,怎么说都不算寻常。
她定了定神,运起真元,打算以韶音清心静意。
却忽觉琴台上似有旁人气息,她抬目望去,便见阿羽立在雕栏回廊的令一侧,正静静看着她。
乐韶歌心中忽就一窒。
真是糟糕——乐韶歌忽就意识到,她此刻无法以面对香菇的淡然来面对阿羽。
耳中仿佛又回荡起那日他以言灵所唤那一声“师姐”。
透过言灵所传递来的他的压抑,他的渴慕、爱恋、欲念再度清晰的灌入她的脑海——便是那言灵唤起了乐清和种在她身上的音魔,那音魔发作得如此激烈,令她充分感受到他的执念有多么深切和沉重。
看到他的瞬间她便意识到,她无法自欺欺人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无法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她终于明白,她先前所说“会考虑他的心意”,是多么没有自知之明的敷衍。
但那种爱慕对她而言并非愉悦的,并非和缓无害、可以循序渐进的去接受的。
——她前一夜所遭遇和感受到的一切,换成是谁都只会感到排斥和忌惮。
但她知道这不是阿羽的错,阿羽一直都克制得很好,并未让她感受到任何冒犯。
是乐清和擅自将他不肯声张、泄露的感情铺开在了她眼前。
人不该为自己想、却未打算去做的事,而遭受什么指责和惩罚。
……这不是阿羽的错。
乐韶歌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她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常一般对待他。
她闭上眼睛静静调息。
不知何时,阿羽已来到她的面前。
嘴唇被轻柔又粗暴的擦疼了。
乐韶歌睁开眼睛,正对上阿羽寒潭凝光似的眸子。那眼眸上睫毛覆下,如乌压压一片寒鸦之羽几乎将眸中天光尽数遮去了,却也让未被遮蔽的波光更潋滟了。那眸子不泄露任何心情,就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的嘴唇。
乐韶歌拉住了他的手腕。
阿羽并没有抗拒,只是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
乐韶歌扭头躲开了。
“阿羽……”
他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畔,轻轻道,“……别动。”
那如海浪擦上沙滩的声音再次直达识海,霎时间便缚住了她的手脚——他又一次对她用了言灵。
乐韶歌震惊、茫然时,他已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颊,再一次俯身下来,含住了她的嘴唇。
那亲吻令她感到极度的冒犯,她睁大了眼睛,愤怒的想她该咬下去,将那条恶心的舌头齐根咬断了——他便能从心魔里清醒过来了吧。
但阿羽居然很快便烦躁的放开了她。
他眸中依旧是一片潋滟清光,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时,终于露出了些自嘲的神色,“这便是寻常知音间所行光风霁月清白无误之事吗?”
乐韶歌脑中一颤,才知他是看见了先前的事。
她是能解释的,可在这种情形下解释她和香孤寒的清白,却只能令她感到屈辱。
她运行真元试图冲开言灵的束缚,然而不知为何一时竟然冲不开——就仿佛束缚住她的不是以韶音所下之言灵,而是……束缚韶音的言灵。
“不是又如何!”她终于回答了他的提问,“阿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阿羽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师姐……”他眸子终于露出些温柔,却不含丝毫期待的神色,轻轻的问道,“你说会认真考虑我的心意,如今你已认清我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否可以告诉我答案了?”
第30章
乐韶歌道:“眼下你受制于心魔, 心性大变,所作所为一改前是——我认不清你的心意,无法给出什么答案。”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阿羽想。
她依旧不肯相信他的爱慕是发自真心, 不愿承认他确实是在肖想着她, 每当她微笑他便想亲吻, 她碰触他便想得到更多……却只能压抑着一切感受去回应她的期待她的岁月安稳。也或者她只是想敷衍拖延罢了——她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他的本相, 却不能割舍那个高洁明耀清冷寡欲的小师弟。于是便想将他的真实内心当心魔阉割了去, 好找回她那个无能亦无害的小师弟。
可是——
“根本就没有什么心魔……都是骗你的。”他说。
她似是愣了一愣。随即凝了凝神, 语气再度轻柔起来, “……他只是在给我口渡真元罢了。阿羽, 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 在给你答案之前更不会同旁人纠缠不清。”
她果然没有信他的话, 只以为他是因嫉妒而发了疯。
他确实是因嫉妒在发疯不错——可她莫非觉着区区心魔便能控制住他的神智吗?
“你不信吗?也对。确实曾有过心魔不错,你早先问我那是怎样的心魔, ”他便在她身旁跪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 “师姐, 你还想知道吗?”
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她既认定他此刻作为是因心魔发作,自然怕他触景生情。可她显然是想知道的,便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便说,“梦里你死去了,九歌门也覆灭了。我落入仇人之手,可他却并不打算杀了我。他在我经脉里种了音魔,便如他种给你的。第一次见到时我便知那是假的,可那时我已太久太久没见过你——已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了。于是我只静静的看着。她那么栩栩如生, 便和记忆中的你一模一样……”
而后,她便来亲近他。
他明知那不是真的,却无法下手斩杀。于是眼看着她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那疼是那么的真切。他一次次在死亡中大汗淋漓的醒过来,血染青衫。
他知道这是仇人折磨他的手段。
那人洞悉了他内心的软弱,以此报复,也以此扭曲他的心性,逼他入魔。
可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依旧会觉着还能再见着她的面容,已是平生之幸。他想将她存在心中,他很怕一旦他下手诛杀了,记忆中关于她的一切便将崩塌,她也再不会出现了。
可人对痛苦的忍耐是有限的。
当她折磨他的手段变本加厉,她所能带给他的熟悉感却越来越薄弱扭曲时……从他第一次无法忍耐,失手将她诛杀后,他渐渐便能对她、对诛杀她一事,变得无动于衷。
内心最珍贵的感情,就此终于被摧毁了。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弱小,领悟了他受屈辱和折磨的缘由,意识到他在九华山上所经历的一切才是镜花水月、虚幻不实,如今他不过是醒来了,认清了世间真相而已。他失去她是注定的,因为他弱小、无知竟还有心逃避,这是他的原罪。
他就此成长起来。真是可笑啊,偏偏在失去一切之后,他才明白失去的缘由。在得到力量之后,才发现世上早已没什么值得他去守护和珍惜的了。清冷寡欲?真正的清冷寡欲他品味过,不过就是世上一切都激不起兴致,空虚无趣的肆无忌惮着罢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除去心魔。
他在心魔中回忆着久远之前的求之不得,期待它能给自己寡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些许波澜。
可是,那就只是个粗糙拙劣的心魔罢了,他反而疑惑自己当初竟会执着于这种幼稚可笑的玩具——它便也由此衬托得他的此刻,没那么枯燥和乏味了。
而后,那漫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梦醒来了——也或者是他进入了梦中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