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书生一喜,“师弟?果然有故事!”
舞霓听得云里雾里,“师姐找到阿羽了?那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阿羽又耍什么花招了?”
香孤寒便问,“阿韶怎么样了?
“失忆了。”书生道,“对她的师弟以‘乐正公子’相称。依我看她似是正在渡劫——这位乐正公子当是趁人之危,而非是耍了什么花招。”又道,“他身上气息不同寻常,像是与混沌——与瀚海同源,言谈举止却与常人无异,倒和古书上所记天魔十分近似。你们若要寻他,不妨往瀚海去看看——我估计他是直接把白帝城和瀚海连通了,才会整座城都隐藏起来。”
倚马千言前来天香楼,只是为了将乐韶歌的下落告诉香孤寒。
待说完正事,便自恃是凛香主亲口认证的“朋友”,趁机在天香楼扰民取材起来——边打探、边抄写香料器物珍宝名称来历,边体验香孤寒日常用度、边哀嚎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这次他终于能写真豪门了!
至于香孤寒本人,则终于可以去睡他心心念念的小吊床了。
天香楼众关照着蝗虫般鸠占鹊巢的书修,遥望着睡在对面小吊床上的镇派珍宝。
心中默念:总之……凛香主高兴就好。
香孤寒躺在吊床上,晃晃悠悠的看着顶上陌生的星空,想,当日阿韶应该也是看着同一片星空,和远在水云间的他联络。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络。
阿韶的小师弟。
——香孤寒记得他。
适才他同瞿昙子,同阿韶的小师妹讨论过日后的行程了。
阿韶的小师妹决定继续前往战云秘境,瞿昙子将和她同往。
这姑娘虽对她小师兄的作为很是不忿,认为一切都是他想霸占住阿韶所耍的手段,但她无疑丝毫都不担心阿韶的安危。
“阿羽很怂啦,就算入了魔他也不敢拿师姐怎么样。最多就是趁师姐不记得他的真面目,假装成更英俊更讨人喜欢的模样,趁机骗师姐的欢心。待师姐什么都想起来之后,有他难受的时候。”小姑娘一言断定。
但她似是觉得“天魔”这种存在,高了普通修士一等。为此她很有危机感,因为“美人只配强者拥有”,“一切竞争归根到底都是实力的竞争”。师出同门,她若连一战之力都无,不必师姐选她便已先输了。故而她起码要修得跟天魔差不多才行。
香孤寒:……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句句都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就连阿韶的小师妹也觉得,此事可放着不管。
——阿韶没有遇到危险。
那么,他还有理由去找阿韶吗?
毕竟,阿韶原本就是出门去寻她小师弟的。
漫天寒星仿佛出手可摘。
香孤寒向着天空伸出了手。
平生头一次踏出家门,花魂霜魄,从不识烦恼为何物的赤诚之人,终于识得了迷茫和落寞的滋味。
终于意识到,他想要给予的,也可能是旁人所并不需要的。
那么他想要的呢?
第60章
瀚海。
凤箫吟睁开了眼睛, 而后悚然一惊。
——乐正羽的手依旧扶在混沌之卵上,却并没有被吸入。那双没太多情绪却令她莫名畏惧、瑟缩的眼睛,正淡漠的注视着她。
凤箫吟缓缓的退了一步,不知是该思索如何逃命, 还是探究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已将风险直言相告, 他也毫无歧义的应允了她的请求, 自愿和乐韶歌一道前往。虽说她确实隐瞒了一些目的, 但也并没有违背规则——乐韶歌已被送入了卵中世界, 可见法阵确实已发动了。
为何乐正羽还在?
他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凤箫吟将手背在身后, 一遍遍的掐着指诀, 祈祷这法宝赶紧再次发动。
法阵的光芒便在她眼前再度亮起, 她心中一喜, 心想乐正羽这次该被吸入了吧?
但乐正羽的手扶在混沌之卵上, 身形纹丝不动。
那光芒就在她眼前盛大而后熄灭,熄灭而后再亮起……几次三番。
却丝毫不能奈何他。
他不反抗也不做声的看着凤箫吟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 由她使出浑身解数。
直到她形色慌乱,恐慌失措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不是答应要和她同去吗?为何你还在这里?哼, 嘴上说得花团锦簇,到头来还不是由她自生自灭!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是恶心——恶心!”
乐正羽这才淡漠的开口,“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这卵中宇宙太小,容纳不下我罢了。”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混沌之卵,目光望向那枚卵时,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这是阿韶赠给你自救的法宝,你却用来害她。是阿韶太心软了, 还是你太蠢、太坏了?”
凤箫吟显然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你在胡说些什么?”
乐正羽看向她,“我说——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你。”
“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杀了我的本命蛊虫,重伤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萧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动了夺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时前去偷袭,她岂会无故伤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乐正羽似是厌恶她的蠢恶,却还是皱着眉头,一事归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凤箫吟却只恶狠狠的瞪着她,“我原本就是恶人。既互为仇敌,何必假惺惺的说她救我!我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恰好赶上瀚海秘宝诞生,恰好被宝物护住而已!”
乐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乱乖顺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莲花绽放,那卵中宇宙在这瀚海之中铺展开来。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枯树肥鸦,田地荒芜。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饮过稀粥,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旁晒太阳,半天都不动一动。两个漆黑颓败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黄纸上,那是孩子们的父母在艰难的商议,该舍弃哪一个孩子,以省一份聊胜于无却暂时可以延命的口粮。
那是凤箫吟关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凤箫吟心中大骇——这法宝已认她为主,却轻易被乐正羽操控了。
她失措的扑上去,想要将法宝收回。
乐正羽的手心于是缓缓阖上,那宇宙便随着他的五指收拢了,重新化作空中悬浮着的混沌之卵。
他将那混沌之卵,随手丢给了凤箫吟。
“瀚海秘宝诞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护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他说,“是阿韶搅动了瀚海混沌,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应她的心愿而生。只不过她不是为寻宝而来,也没有独占之心,才给了你们争抢的机会。可纵然争抢也是徒劳——瀚海中诞生的每一件宝物都有灵有愿,会自寻归属。她想要给萧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萧重九夺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宝,是为救你而现世。”
“你手中那件法宝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诞生那一刻,她想要为你做的事。”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萧重九所杀的那一刻,法宝护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飞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摆脱原有肉身的理由,所以法宝会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来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躯体。她希望你能挣脱噩梦获得新生,所以法宝中有一个可以映照你的内心,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的宇宙。”
“你可以用它来自救,你也可以用它来救和你有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愿望的人。这是一件为了拯救而诞生的法宝——这是自瀚海诞生以来,一切搅拌瀚海寻求宝物之人所搅拌出的,最可笑、最无用的法宝。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无法帮助你提升修为。它之所以诞生,只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却被你拿来害她。”
凤箫吟恶狠狠的瞪着他,“呸!你说是她的心愿,功劳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开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这救命之恩来得也真贱真容易!”
乐正羽淡漠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口中又贱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换成旁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凤箫吟自己最清楚。
毕竟她才刚刚被她遇见的“古之君子”,为一滴能洗筋换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凤箫吟不觉焦躁起来,抬手啃着指甲——乐正羽所说的话,她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说中了几乎所有的事。
此宝物确实是从乐韶歌突破时,云层中所诞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宝,确实也还有一滴甘露。萧重九正是在争夺甘露时,将她打死。
那法宝也确实是在她死时,自行飞来救护她。
其中功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却犹然不肯承认自己获救是因为乐韶歌一时善念——明明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结果转头就把承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偏袒萧重九。
什么都没做过,就只是动了动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这法宝曾离开她的身边,落入乐韶歌的手中。乐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边这来历不明的小魔头似乎比她更邪门。以他们二人的能耐,驯服已认主的法宝想来并非难事。故而此刻这小魔头才能将法宝的用处说得头头是道。
……但她绕不出来。
因为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
——成为魂体之后,她身上异瞳终于觉醒,虽不至于到能读心的地步,可人是诚是善是伪是恶她却能清晰洞察。其实活着的时候她也能,只不过那时肉体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恶不可。可她依旧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乐韶歌,因为这个的人灵魂最干净最温柔。她想要乐韶歌的肉体成为自己的……或者说,她想要活成乐韶歌。
她相信,乐韶歌确实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气难平。
凭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这么平顺?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说看破,说救赎?
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过她受的苦,尝过她尝的绝望,只怕比她更坏更恨,更不可救药!
她终于按捺不住,嘲讽道,“你是她什么人,连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恶,可她却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无数重影叠成的实体,宛若这瀚海的混沌般不别善恶,深不可测。仿佛从根源上就和寻常人类非同一种存在。从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凤箫吟便觉着畏惧,被他看着时,仿佛四面八方过去未来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头皆无所遁形。仿佛他无所不知。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轻蔑,因为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这感觉真是可恶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赶紧去救她,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机弄死了她?”
乐正羽面无表情,“你以为阿韶是谁?以为她救你时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会再度走上歧路吗?应她之愿而生的法宝,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凤箫吟没忍住,又“呸”了一声。
——没错,这法宝确实也像乐韶歌的为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太烦人了。
它确实可以重塑肉身,但肉身是用“功德”来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帮人超脱痛苦、了却心愿来积攒。所以她才会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帮那小残魂从执念中超脱——结果这小残魂灵力太弱,大半形体反倒要靠她的灵力来维持,反令她被困在魂体之中解脱不得。
这法宝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须得是怀着善念前去帮助的人,还得那人自己答应帮她、自己愿意进去才行。
她也无法害里头的人。
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让人一遍遍的体验她所体验过的屈辱和绝望,她不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遭遇而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