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乐韶歌:……
这时,那总也没有尽头的苏迷卢山柱上,似是突然多了个高台——便如郁孤台般,孤石独出。
那少女似是愣了片刻,便带着乐韶歌落足其上。随即肉眼可见的消沉了起来。
“——圣尊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但显然,这位“圣尊”,确实是不太想接见她们的。
那少女比乐韶歌还要消沉。然而这位天帝直白明了的表态,还真让乐韶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我并不一定非要见天帝的。”她说。
“但是我想见他啊!”少女沮丧的抱着腿坐到角落去了。
“……”乐韶歌问,“这一句他听到了没?”
空气寂静无波。
少女于是更加沮丧,“……他肯定听到了。”
“……你很喜欢天帝?”
“嗯。”少女闷闷的应道,“……我是为他而生的啊。”
倒是让乐韶歌想起了不知在何处读到过的神话——圣尊证得正果时,宇宙为此感到欣喜。于是天降异香,仙乐飘飘。香间神与乐神便于其中诞生,她一现世,便情不自禁的环绕着圣尊飞舞。
乐韶歌一直只当这是神话……但眼下,她所处似乎正是神话的时代。
乐韶歌便道,“在我的时代,没有天帝,却依旧有香与乐舞。有些人是因某件事而诞生的,但诞生之后她便不再是为这件事而存在的了。圣尊他‘洞悉一切未来’,心怀悲悯怜爱。一定早已知晓这种未来,也不愿你为此难过。”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那少女为她解读,“圣尊听到了。”
“嗯。我想他不会同我计较的。”
“这句他也听到了。”
“我猜是的。”乐韶歌便在少女身旁坐下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要这么难过了。”
她们安静的坐了一会儿,少女沮丧的问道,“你不是急着去找你的阿羽吗?”
乐韶歌道,“嗯。”停顿许久之后,她才又说,“……但我想你说的对,他应当只是回归本相,把我给忘了吧。这不是很紧急的事。眼下我更担心你。”
少女愣了片刻,“你……你也太薄情了吧。”
“嗯?”
“被他忘掉,你就不难过吗?”
“……”
她很难过,乐韶歌想。她被自己依旧记得的人,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已不再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就连她也只是个寻常陌生人罢了。然而她却依旧记得一切,记得他。
怎么可能会不难过?
阿羽叮嘱她——“让我记起你。”
可是,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的他,真的想要“记起”一切,真的能记起一切吗?会不会纵然听在耳中,相信这是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却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她失忆过,她很清楚,在失忆之初当阿羽追过来时,她只感到过去所欠的情债是一种蛮不讲理的负累——陌生人的示爱,只徒然令人感到惶恐失措罢了。
她可以找到阿羽,设法令他回忆起一切。但她不能亲口告诉他一切,更不能以曾经的恋人的身份出现。
这过程必将是漫长的。
在过程中她也许会一遍又一遍的在不经意间回忆起他的耐心和温柔,而后猝不及防的被追忆刺伤。直到他再一次爱上她。
可是……乐韶歌莫名的竟也会疑惑,她真的想要再一次同他相爱吗?
在相恋中几次三番的轮流失忆,人生各自重启之后,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会不会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不般配的,不被祝福的?
会不会,顺理成章的让他喜欢上旁的人,步入全新的平稳的人生,才是她内心真正的愿望?
……乐韶歌感到心烦意乱。
她终是叹了口气,“难过有什么用?若他当真已回归本相,他未必还想记起我。纵然记起我,对他而言也未必是好的。”
那少女似乎更惊讶了,“……我问的又不是这些。”
“哎?”
“他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你管他呢,让他自己心烦去呗。”舞霓说——她那神色令乐韶歌再度想起被她强行抢去的名字,不经意间便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熟悉感令她一时分辨不清记忆和现实。舞霓问,“要紧是你怎么想。”
“……我?”
“莫非你没想过?”
她怎么想?她——她觉着自己能承受一切后果,所以她怎么想,都是无所谓的。
“你对他,其实没有私心?”少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
“该,该不会你真的更担心我吧?!”
“眼下说来——”乐韶歌正待回答,却忽听的远方澎湃之声。
她不由起身循声望去,却见烟霞飞散。万里碧空之下,一黑一白两根天柱遥遥对立。白者为她们眼下所在苏迷卢山,黑者正矗立在对面,亘古常存,却直到此刻才被她看见。
她霎时心神难守,望向那密林中央擎天高山,喃喃问道,“那是什么?”
那少女却不知何时严肃起来,“瀚海中央六欲顶,天魔的住处。”
海潮冲击着她的记忆,耳中一时只有汹涌而来的杂音。然而,她确实听见了些什么。
“天魔?”
“嗯。”少女烦恼的叹了口气,“希望这不是什么预兆。希望他能消停得更久一些吧。”
先前她确实说过——自天神们归还甘露,舍弃永生之后,天魔渐渐便已不再主动去灭世,也不再继续向四境进逼。他似乎迷茫的停留在了瀚海之中,先是如枯石般闲坐,继而开始捏小人——瀚海中也随着源源不断生成了数十亿天魔眷属。无人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只能按照最终决战去做准备。
少女道,“我们继续往上飞吧。天魔一动,圣尊必有指示。这一次他肯定会见我们。”
乐韶歌却顿了一顿,道,“……我想去瀚海看看。”
“为什么?”
“我想见一见天魔。”
“那可是天魔啊!”少女道,“你知道看他一眼有什么后果吗?”
“我只是想看一眼……”
“万一他看回来呢?那可是天魔,凭你这点能为,被他瞪一眼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乐韶歌道,“就算如此,我也想要见他。”
“……”少女疑惑的看着她,片刻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你……”
乐韶歌闭上了眼睛。她很少在人前掩饰什么,然而若阿羽当真就是天魔,那眼前之人——此地除她之外的一切人,便都是他的敌人。她不能向这少女吐露实情。
“我想这也是天帝的指示。”乐韶歌平静的说道。
“哎?”
“他知晓世间一切事,可对?那他必定随时可打断我的谎言,所以,在他亲自降下惩罚之前,请你听我说,并相信我。”她握住那少女的手,负疚却又坚定的凝视着她,“苏迷卢山常年烟云弥漫,为何偏偏在此刻拨开迷雾,让我看见了对面的六欲顶?是否是因天帝洞晓了此中一切玄机,故意指示我前往六欲顶寻找答案?”
少女同她对视着,不知从她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便下定了决心,道,“原来如此。”
而后那少女抬手扯来云霞,化作斗篷盖在乐韶歌身上,道,“芳香与乐曲都飘渺如烟云,我是香间神,乐神,也是仙山布云的飘渺之神。这云衣也许能为你隐藏身形,挡住片刻注视。你就快些去看看吧。但我想,那结果不会是你想要的。”
第72章
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 而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
在宇宙的尺度上他们是同一座无穷天柱的上下两端,然而魔与神两极对峙的此地,他们只是两座不互相通的山。
那山与山之间的广袤虚空,只有战斗的双方——只有天魔与天神可以跨越, 这也是天帝将四境八部未曾饮用过甘露的部众, 迁往新世界的主要理由。
乐韶歌本以为自己也无法跨越, 所以她不惜欺骗也要向乐神求助。
然而披上云衣被轻轻推向虚空之境时, 乐韶歌才发现, 她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横渡的。
她无暇思索其中缘由。她甚至不记得事实上她也曾饮用过甘露。
她只竭力想赶在变故发生之前与阿羽相见——她莫名就觉着变故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顺利的重逢——太急于相见的人, 总是很难相信一切会顺心如意。
而后, 她终于来到了瀚海。
混沌之风迎面扑来, 然而也许因她曾通过太虚宝鉴, 见过宇宙处于混沌与条理的节点时的状态——这霎时便将她吞没了的混沌,居然并未过度混淆她的感官。她自那嘈杂无序的风中, 听到了瀚海独有的,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旋律。
那是哑者哼唱的歌, 是瞽者描绘的色。它们确实是存在的, 存在于他们各自的心中。也许他们曾想传达于人,可无人能听、能懂。那是人声嘈杂的寂静,炫目迷乱的苍白。是混沌无心之人的孤单。
阿羽就在那风中,也许背对着她,也或许直面着他——被称作天魔的人,眼下尚无固定的形体,他只是一团灭世的意志。
然而此刻灭世的理由已不存在,战争已然终了,于是宇宙的意志放置了他。他骤然便成无主之物。他没有目标, 没有动机,也没有一颗可以理解自身处境的心。他诞生而后被丢弃了,还无人告诉他他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确实是有意识的。也许是因在旷日持久的灭世之中,他接触过太多的人、物和事,经历过太多变迁与爱恨。他已在无意间区分了善与恶,爱与憎,好与坏。它尚无自己代表邪恶的自觉,却已然有了对被喜爱的向往。
天神们认为他缩在瀚海中源源不断的制造着眷属,是为了最后的决战。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无意识的寻找着自己同伴,寻找着一个能听得懂它的歌,看得懂它的色的同伴。
——这是世间万物除他之外人人都有的。
乐韶歌听懂了混沌之中他所咏唱的歌。
……记忆中小小的阿羽孤悬瀚海之上,身后无数眷属,却轻轻捧住她的脸小心的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以人类与瀚海之声请求“不要忘了我,不要丢下我孤单一人”。记忆中阿羽在无数条宇宙线交织的奇点,用力的抱紧了她,恳求“不要忘了我,让我想起你”……
她却从未察觉到他的孤单和恐惧,从未认真的拥抱他亲吻他。
那风中混沌难辨的韵律,被滴落的泪水所打断了。
那泪水令瀚海中的天魔感到迷茫。
世界崩坏的过程中,他曾见无数人哭泣。然而这泪水与所有其他的眼泪都不同,这眼泪似乎是为他而落的。
他于是自混沌中稍稍凝出人类的身形——这也是在后期的作战中他频频使用的身形。他们是他最主要的敌人,却也是他自世间万类之中挑选出的,受向往的灵长。
当混沌之主想要拥有有序的形体时,瀚海便再次被搅动了。混沌之风自四面八方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猛烈的漩涡。那风吹动着她身上羽衣,那件凝云而成的披风猎猎翻飞,在她稍稍松懈的间隙,便被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