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她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眼睛。
自这一刻起,瀚海之中便不再生成新的天魔眷属。
她是这流放之地最脆弱的生命。
这也是当毁灭之神寻到他的目标时,头一次没有触发毁灭的机能。
他们互相凝视着。她赠他的是泪水,是内心所有的爱恋、愧疚、痛苦、抉择。他尚还不到能明白体悟的时机,却像收到礼物一样悉数接纳了他所见一切。
那混沌之中尚未成形的面容,于是终于化作了他日后无数次轮回却执着不肯更改的样貌。
他伸手捉住了她的云衣。
那衣衫便在他手中化作了灰烬。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又在碰触中毁灭掉什么,只伸手去揩拭她的泪水,想将衣衫归还给她。
抬手看见空空如也的混沌,他迷茫了许久,平生头一次收回了伸出的手。
这时遥远的天际忽然响起了战鼓。
天帝已凭他洞悉一切宇宙的无上智慧,作出了最后的指示。
——他选择同她眼前之人开战。
然而眼前的天魔分明已能控制毁灭的机能,开始萌生人类的情感。他和四境诸神、六界生灵是可以共存的。
他是她的阿羽。
宇宙的意志抛弃流放了他,却也给了他自由的人生。他可以慢慢的学习和领会,终有一日他将获得他所向往的一切,成为一个耐心温柔,去爱去包容,被爱被陪伴的人。
可持续不断的争斗,只会将他摁在杀戮与毁灭的神位上,永远不得成长和解脱。
拥有无上智慧和悟性之人,为何看不到这一点?
当神箭如冰雹般袭下时,天魔挥手将她包裹在混沌之卵中,推至身后。
而后散去了属于人类的柔软迷茫,坚甲利兵包裹其身,显出了毁灭之相。
唯有这,是乐韶歌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她捶打着包裹她的护盾,向他请求,“等一等,先不要还击。让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不通再打也不迟!”
听到她的请求他有片刻的疑惑。
他听不懂她的目的,然而他确实听懂了她的愿望。
他看着乐韶歌,像一个懵懂之人凝视即将离他而去的朋友。
乐韶歌于是催动喉间玉,以言灵向他保证,“看着我的眼睛,阿羽——我永远也不会抛下你。”
他似是有所触动,他终于再次向她伸出手来,想要碰触她。
于是搁着混沌的卵壳,他们轻轻将手贴合在一起。
那卵壳随之便破碎了,他于是立刻收回了手。而后轻轻的一挥,将她送出了瀚海,送回到四境之地。
乐韶歌在瀚海的边缘停了下来。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人间界足以令大多数修士仰望的修为,在“神性”面前有多么的脆弱。
当战斗开始之后,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仰仗,是没人会听你想说什么的。
她若要令天神们停下来听她说话,便必须仰赖阿羽的力量。
然而当她掣琴出来,正准备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四境时,苏迷卢山上,圣尊结起了降魔印。那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人所下达的不可违抗的指令,它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动了创始之初便深埋入人心的本能。四境万灵连同土地本身都奋不顾身的响应了,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而她正身处战场的最中心。
那攻势直指向她的身后,她也势必遭受波及。
而天魔奋起为她挡住了不由分说降下的灾祸,在短暂的对抗中他立刻意识到,他已来不及再次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于是他不假思索的将她推出了旋流的中心。
而当他不得不将她推离自己的保护时,天神们的攻势也随之发生了转移。
乐韶歌错愕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她便是他们攻击的目标。
短暂的一瞬间,奇点中所见无数条历史线再一次交汇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天帝观照一切宇宙,拥有无上的智慧。早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她所带来的未来。她以为是自己欺骗了乐神奔向瀚海,然而事实却正如她口中谎言所说——是天帝要让她前往瀚海。
因为她是杀死天魔的唯一契机。
她会将天魔引诱出瀚海——将他带离他的不败之地,永不穷尽的力量源泉。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阿羽的身边,想要阻拦他离开瀚海。
她已记起未来的走向——天魔会被拆解,轮回无数世之后,他终于再次与她相逢,成为她记忆中的阿羽。
她该让他在此地死去,为了她所爱着的那个人类能诞生于世。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阿羽就是天魔本身。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从未在真正将自己同天魔剥离开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那个被讨伐被恐惧被憎恶的存在,从寻求力量的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身为人类所享有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她若不能去爱身为天魔的他,那么他便将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被放逐在黑暗中的。
这才是阿羽内心一切不安的真正起源。
她眼看着阿羽为救她而离开了瀚海。
天帝那可将四境纳入掌心的五指,于是握起,将她像囚鸟般捉住了。
她拍打着囚笼想要告诉阿羽什么,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那是四境八部众永生无法违抗的至尊之人,是他们的始祖和天帝。
然而她依旧反抗了。
她用尽随身携带的丹药法宝,燃尽自己的精血,用尽毕生之力,向他发动了攻击。然而他的神格决定了她的一切攻击都不会奏效。她于是舍身拆骨,想将体内天人血脉尽数归还于他,却忽听天音如雷灌耳,霎时便扼住了她的神识。
他唤的似乎是她的名,却又不是她的名。她直觉自己身上似是起了什么变化,识海中翻天倒海,劫云奔流狂雷肆虐,须臾之间便重塑山河。肉身与识海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反抗颓然中断了。
而待她自黑暗之中再度挣脱出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四境崩毁,苏迷卢山柱半折,几乎所有天神都被毁去了神格,所幸性命无忧。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天神们终于将宇宙中最大的变数拆解镇压,只余一团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物的、灵魂一样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置。
天帝于是征召四境现余一切生民,共同商讨。
第73章
乐韶歌睁开了眼睛。
她已知晓在她被禁锢期间, 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因她从未来所带来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圣尊想令她知晓,于是她便知晓了。
她平静的接受了一切,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质询。
只是在乐神欢喜的拥抱她的到来时, 轻轻的问道, “我曾说过, 我将演奏能打动你的乐曲, 你可还想听吗?”
乐神欢喜的回答, “你当然能演奏出打动我的乐曲, 日后我们可以每天一起演奏。”她捧住乐韶歌的脸颊, 欢快的眸光明亮如晨星, “原来你就是我的双生神。我就知道, 我怎么可能孤身一人诞生在世上?明明旁人都有伴侣, 就连爱欲神这个合该老死没人爱的都有妻子,凭什么独独我奇零无侣。乐神明明最不该是孤单的啊——原来我的伴侣诞生在未来。”
乐韶歌道, “能让你看作是知音之人,我很荣幸。然而我并不是你的双生神。”
“哎?”
“我确实不是。”乐韶歌回答——她明白乐神为何会有此误会, 因为当她不惜自戕也要反抗天帝时, 天帝以创世者的言灵授予了她神格。然而这并非出自垂怜或者认可,而仅仅是因为,在杀死天魔之前让她死去,是不明智的。
这世上最仁慈最无私的至尊之人,也是最理性和最无情的。
“我想天帝只抬升了我的位格,让我比寻常天人更长寿和结实些。并未赋予我任何神性。”她向乐神解释着,然而大概因为那容貌与记忆中太过相似了,她无法不感到温柔和亲切,“但我保证, 你不会孤单。就算我不是你的同位神,不是天授与你的伴侣,舞霓——我也会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朋友和知音。”
“可我不缺这些啊。”乐神不满的嘀咕了一句,大概稍稍探查了她一番,确信她并未撒谎,便无奈的将此事搁置在一旁。又见乐韶歌目光哀伤死寂,语气也不由柔软起来,“不要沮丧啊,瀚海里本来也不可能有你的阿羽。我们还是去见天帝吧,天帝无所不知,一定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乐韶歌便记起,乐神确实不曾出现在那战场上,所以她才不知她袒护天魔一事,才没意识到天魔就是她的阿羽吧。
乐韶歌道,“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是可以。”乐神道,“然而天帝正在同诸神议事,恐怕稍晚些才会见我们吧。”
“天帝召集诸神,为何你没有去?”
“……”乐神似乎想要用玩笑敷衍过去,但大概因为才得到了新的亲人、朋友和知音,一时无法隐瞒这个她自称不缺但实际上依旧会倍感珍惜的同类。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坦诚以对,“我想是因为,我没有饮过甘露吧。”
“我曾歌颂永生,令诸神对甘露产生憧憬。然而我并不是真心的——就只是死亡令我感到哀伤,在追悼亡者时忍不住就想,世上为什么要存在死亡。乐神是感性的,触景生情时我便歌唱,我的歌声触动了旁人,但我并不是深思熟虑的。所以当拿到甘露时,我开始疑惑,永生有什么意义?若人人都会死亡,那为什么我追求永生?若我拿到了更多的甘露,大概我也不会思考这么多,但我只拿到了一份。香音界亿万部众,只有我一人能获得永生。我为此感到孤单。所以……”她顿了顿,“我把甘露布洒到云彩里,在香音界下了一场甘露雨。”她似是有些追怀这场奢侈的、纵然在诸神之中大概也一生仅此一次的盛大雨景,并为自己曾制造和目睹它而感到由衷的快乐。但快乐过后,她便又消沉下来,“但,这在诸神看来,大概是一种背叛吧。”
算不上是背叛,乐韶歌想。然而,当她放弃永生,将世上最奢侈的宝物化作一场大雨,洒遍自己所爱的每一寸土地时,她实际便也选择了自己的归属。她身上的人性多过神性,她是快乐的咏唱者与舞蹈者,留在人群中比置身诸神间更令她感到快活和眷恋。
从一开始,乐神——舞霓便是她的同伴。她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乐韶歌道,“舞霓。”
她显然很喜欢乐韶歌以名字称呼她,应声时目光已再度明亮起来。
乐韶歌便说,“这不是背叛,这只是选择。”
舞霓轻轻眨了眨眼睛。
乐韶歌便接着说,“天帝不请你参与诸神的会议,并非因为他感到被背叛了,而是因为他承认了你的选择。”
“……”
“如果你想问我,我为什么知道他的想法。”乐韶歌抬手指天,“因为,若他不认可,他可以降下反驳。”
话音未落,便听恢宏天音传来。
选在如此时机,想来接连听乐韶歌借他不肯亲自反驳而满口胡言,天帝相当不满。
但天音当然不是专门为反驳乐韶歌而来。
——诸神的应答未尽符合天帝的心意,天帝于是传召香音界二人,前往苏迷卢山应询。
乐韶歌于是凝视着舞霓的眼睛,请求,“待到天帝驾前,无论天帝询问什么,舞霓——都请听完我的吟唱,再做回答。”
第74章
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 而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
乐韶歌曾游历混沌深渊——那传说之中不别六合八方、不辨往来古今之地。却从未涉足极乐之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关于“极乐之境”的一切印象都来自于传说中的魔曲《须摩提》。它癫狂悖乱,混淆是非虚实,是心智正常的人绝对编不出来的邪典。因这魔曲抢占了“极乐”的名义, 故而事实上她也从未向往过传说中的“极乐”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