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神界自我放逐之后,“神性”已被从人类的正史中剥离。他们的大道至理已不再和正史宇宙产生关联,就只和这处流放之地有关。在天魔也被拆解的此刻,他们的存在对于宇宙已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被放逐者”。
纵使没有乐韶歌的出现,纵使他们不曾听过凡人歌,他们也迟早会开始主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乐韶歌的出现,则将人类在这个命题中长久挣扎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开始明白空虚为何物,开始思索“注定消亡之物,它的存在究竟有什么价值”,并意识到,凡人能给出、并已经给出了远比他们更丰富更积极的解答。
他们不由自主的开始对凡人这个种族产生期待和共鸣。
而从凡间来的乐韶歌,便也成了他们倾听凡间故事的唯一途径。
乐韶歌于是开始整理自己学过、听过的乐曲,以人的一生为脉络,编为十章,逐次为天神们吟唱。
青羽对此相当不满。
乐韶歌登上苏迷卢山同天神们辩论,是否该将天魔的灵魂送入轮回时,青羽尚还不知前因。故而没有听得乐韶歌示意,便也不急于跳出来理论。此刻它已知晓前因后果,对于天神们居然真把它家崽子扣留在这百无聊赖的“流放之地”一事,便感到忍无可忍了。
于是,当乐韶歌开始为天神们演奏《凡人歌》时,青羽便以鸟王令召集灵界百鸟。准备同天神们谈判了。
苏迷卢山上时间不同人间,虽也是以日出日落为周期,却很难觉出时光的流逝。
天神们肉身成圣,也并不会如凡人般感到疲倦。
他们聚集在天神殿听《凡人歌》,兴致所致,足足听了十个日出依旧不肯散去。
当第十个日出到来时,妙音鸟也终于迫近了苏迷卢山巅。振去遍身俗尘,神界瑞鸟昂首清啼,吉祥之声随着羲和普照之光传遍四海八荒。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和自渺远时空中传出的鸟王令相衔接了。
妙音鸟于是破开虚空,循声登上了苏迷卢山巅。
天神殿上祥云缭绕,百鸟翔集。
青鸾以鸟王令传音,使得灵界众灵鸟皆能听闻乐韶歌所奏《凡人歌》。被那乐声打动者虽多,能破开虚空登上苏迷卢山者却少。十个日出之后,能来的大都已来到。
妙音鸟现身时,乐韶歌的《凡人歌》也正奏至爱之章——她以《凤求凰》为章首小序,正在为天神们讲述凡间情爱。
那歌声稍告一段落,青鸾终于不再等待。一身华羽化作霓裳,以人形现身在天神殿上。
人尚未落地,美而有威仪的声音已先自半空传来,“如此听琴,能听出几分意味?”
众鸟于是纷纷知晓——她这是准备要摊牌和天神“谈判”了,便也纷纷化去鸟形,现出人身相随。一时间天神殿上霓裳如云。
自神界自我流放之后,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访客。
众神当然知晓——灵界生灵是天地清气所化,虽多是花鸟鱼兽之形,实则并无形骸之累,是能自由穿行在各界的——当然也可抵达苏迷卢山。
然而这些灵物秉性天真,往往只被纯粹之心所吸引,爱的是烟火红尘中那些心无旁骛一心去登峰造极的人。神界这些生来就已尽善尽美的神技和神人,反而不受他们的青睐——早在神界自我流放前,便曾有神想驯服灵物为宠物,虽将之扣留了下来,那灵物却日渐衰弱濒死,那人向天帝请求救治之方,天帝给出的答案却是“趣味”,那人询问何处何人有“趣味”一物,得到的回答却是——整个神界,一切天神,对灵界生灵而言,都是乏味无趣的。
此乃神界少有的奇耻大辱。
众神还真不知,这些嫌弃他们“无趣”的禽鸟,今日聚集前来是何用意。
“如此听琴,有何不妥?!”便有天神不悦的质问。
青羽已化作人身,一如既往的明艳夺人,我行我素。
她从容上前,对座上天帝,座下众神行礼致意。而后才噙着笑询问,“你们若想令一个从未饮过酒的人,知晓美酒过喉的滋味,会怎么做?”
“自然是给他一杯好酒,让他喝下去!”天神们不假思索的回答。
青羽抿唇一笑,“为何不让他听曲子呢?曲中有无数歌咏美酒的佳作——就找一个尝过美酒滋味的乐师,为他演奏个十日十夜,不信不听得他酩酊大醉。”
天神们即刻便听出了她的本意,一时静默下来。就只有寥寥数人还在嘴硬,“……荒唐!要知晓酒滋味,自然就要饮酒!听曲子是什么道理?”
“曲中有他人饮酒的体悟啊——不但能听到身份不同的人对酒滋味各有什么感受,还能听到同一个人在不同心境下饮酒各有什么感受。”
“听再多也是别人的!到头来自己还是不知酒滋味!”
“……那奏曲之人才饮过美酒,她的指尖,她的弦上不定还飘着酒香。听她奏曲虽比不上饮酒,但和食用酒糟也相去不远嘛。多少能品些余味啊。”
终于有天神忍无可忍了,“酒糟都能吃,为何就不能让他亲口去饮一杯美酒?!”
“是啊,”青羽收了懒洋洋的笑意,一双凤目含了挑衅看向天帝,“你们要知晓人间百味,为何就不能亲自去凡间游历渡劫?偏偏要聚在这儿,听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唱凡人歌?她《凡人歌》唱得再好,于品尝真正的红尘滋味而言,也不过是些酒余糟粕罢了。有什么意味可言?”
“……下凡历劫?”众神也短暂的被打动了,目光纷纷看向了天帝。
天帝已将神界自人间剥离,流放到化外之地。如今的人世在恒常的天道之下运行,已不再有神力涉足的空间。他们若想下凡,便必须舍弃“神”的一切,化身成可被天道容纳的凡人。途径有二——
其一,如天魔的灵魂那般,通过轮回盘进入轮回。但进入轮回,不但意味着舍弃了“神”的一切,也将舍弃记忆和自我,再世为人。想要重回神界就希望渺茫了。当然他们有无数作弊的手段——譬如送一个化身下凡,阅历够了再设法收回。但若天帝不默许,必定弄巧成拙。
其二,依旧如天魔那般,通过六欲顶进入瀚海——瀚海为混沌之地,鸿蒙未分。因此既与此地相接,也同凡间相接。只要能踏出瀚海,他们便可能保留记忆进入人间。只要封印好神力,别被天道修正,便能如常在人间行走。但也同样的,若无天帝默许,一旦被神界追缉,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
……虽自嘲为被流放,可要他们舍弃神灵之身,他们却也不是那么甘愿。
毕竟,仔细想想,当一个神,其实也还挺不错的。
乐韶歌也已停了弦声,静静的看着座上天帝。
而天帝端居云上,一言不发。无人知晓他是默许了,还是无动于衷。
乐韶歌毕竟不是此地天神,她知晓若她不去争取,也许当真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此地了。
她于是最先开口,“我会将《凡人歌》悉数吟唱了,但确如青羽所说——我所吟唱者,不过是他人的阅历体悟罢了。若真对听者有所启迪,也不过在‘于我心有戚戚焉’。未真正经历红尘,是不可能知晓红尘百味的,自然也很难明白曲中种种婉转难言之处。”
这时有人反驳,“你这人这鸟也是可笑——就为了听懂你几首曲子,便要诸神下凡历劫?”
“不敢。”乐韶歌道,“诸神听我奏凡人歌,是为了听凡人如何思想。而想知晓凡人如何思想,则是因此事与天魔有关。就此说来,下凡历劫比听我唱凡人歌,着实要可靠得多。”
众神再次看向天帝,而天帝回答,“可。”
“可若众神都下凡去了,天魔若再来袭,谁可抵御?”又有人问。
青羽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天神好生爱替万物操心——他再来时,自有将来之人抵御。若无人抵御他时,那自然就是万物都认可宇宙该当灭亡之时了。”
第82章
瀚海。
踏入瀚海的瞬间, 香孤寒便迷失了五感。
他听不到、看不到、嗅不到、碰触不到……就只有无数的、迷乱如旋转着的万华镜一般的碎片,充斥了他的识海。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超出他接受能力的庞杂信息中,稍稍剥离出本我。
但他并没有急于脱出这碎片构织成的幻境。
他是花魂所寄之身, 是四境芳华之主。自出生以来, 每一日、天下草木所感知览阅的信息都会如万川归海般, 源源不断汇总到他识海中——在自我意识萌生之初, 在可以凭本我的意志取舍这些信息之前, 他所生活的世界与此刻所感, 何其相似也。
他曾好奇——瀚海是混沌之地, 为何瀚海的本来面貌会是一片树林?草木虽不比人能思想, 却毫无疑问是有序之物, 绝不隶属于混沌无序的范畴。
而在传说中, 瀚海之主是万物的毁灭者,他所经过之处万物失序毁颓, 重归于混沌。他将令整个世界都变作瀚海。
而事实上又如何呢?
——瀚海开启,以如意至宝吸引天下勇士前来探查。而后, 瀚海便如懵懂幼童般, 将它所见勇士们的举止和思索时遗留下的信息碎片,不加甄别的收集起来。不但没有毁灭什么,反而就像是,在笨拙而不自知的学习着什么似的。
简直就像是……遇到乐韶歌之初,那个懵懂的期待着什么的他一样。
也许……瀚海早已不是混沌构建的荒漠了。香孤寒不由自主的想。也许瀚海之主已不再是无感无知无欲无求的毁灭者,他萌生了愿望,有了想要亲近、而非毁灭的东西。
香孤寒孤身立于万花流落的虚空中,对这明显已和传说相去甚远了的意志,感到了只有他才能体悟到的悲伤和同情。
他耐心的拨开瀚海不加甄别的收集来的、毫无意义的碎片, 想要从中寻找出瀚海自身的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他终于隐约感到自己靠近了瀚海的内核——仿佛是跨越了某一道壁障,他眼中所见碎片忽然都有了同样的视角。先前如神灵般无处不在的俯瞰着一切的眼睛,开始变得像一个有所局限的孩童,开始打量着四周视野所及内的景象。
——瀚海,获得了自己的形体。
香孤寒于是不再筛选,他耐心的跟随着这个孩童的视野,追寻他的过往。
而后,他便看到了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
——乐正徵把这个孩子,拐到了九华山上。
这个孩子远离了瀚海——自己的本源,而瀚海也丢失了自己的本我意识。他们都陷入了意外的焦虑。于是,香孤寒所见的景象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的、双线并行的景象。
其中一条线上,瀚海试图凝出新的形体,取代被拐走的那个意识。但新的形体并未获得独立的本我,他如混沌般无知无觉,无法代替瀚海体验和观察这个世界。
而另一条线上,那个被拐走的孩子似乎尚未习得与人交流的能力,他如草木般不拒绝一切,也不回应一切。只在无人缠住他时,遵循本能的向着瀚海的方向归去。他回家的努力总是在各种地方被各种人打断,而打断他次数最多的人——是乐韶歌。
乐韶歌总是能准确、及时的找到他。
阿韶是有这样的势运的——香孤寒想,便如当年她穿越万花阵遇见他。她是被天、地、人所同时喜爱着的修者,当她想寻找什么时,冥冥之中总是有所成全。
乐韶歌一次又一次的将他带回去。那个对世界尚无成见和偏好的孩子,渐渐开始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他开始在意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进而注意到她的面容、心情、话语,开始懵懂的回应她的期待。
她给予的期待和回应,渐渐塑造了他最初的性格,让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人的七情六欲。直到某一个时刻,他那业已雕琢成形的灵魂,如拨云见日般自混沌中苏醒过来。
他终于成为一个血肉俱全,有感有知的人类。
他听到了她吹奏的乐曲,他第一次清晰的、有知觉的看向她。自这一刻起,他终于成为她瞳孔中映照着的那个人,于是属于瀚海的一切轰然关闭了,属于人的种种记忆与情感苏醒,他不再是瀚海的肉身与人格。
他说,“……这是什么曲子?”
他不记得家在何处,父母是谁,他记忆中自己是自幼流浪的野孩子,无名无姓。师父叫他老二——因为他是他二徒弟,但他隐约记得老二是个很糟糕的称呼,心底非常不乐意。
乐韶歌便捉了空中落下的鸟羽,说,“那么,你就叫阿羽吧。是羽翼之羽,飞鸿所留的踪迹。也是五音之羽——咱们师门乐正到师父刚传到徵字一辈,日后你要当师门第五代乐正。”
乐正羽——原来竟是乐正羽。
香孤寒感到轻微的茫然,他想,原来,这就是阿韶进入瀚海的理由。
胸口仿佛有一只虫在无声的啃噬着他的内心,香孤寒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他知晓自己陷入魔障——他剥开瀚海的自我意识的同时,他的内心也被瀚海剥开了。瀚海正如因懵懂好奇而天真残酷的幼童一般,率直的揭去伪饰,拷问他的真心。
——他看到的是乐正羽,却也是他自己。
心念动摇时,眼前所见场景已变。
香孤寒看到乐韶歌进入了瀚海。
步入瀚海的那一刻,她也如香孤寒一般陷入了瀚海构织的幻境之中——每一个进入瀚海的人,内心最深刻的记忆都会被剥开,激荡起久远而不能释怀的情感。
香孤寒便也随之见到了乐韶歌在那一刻所回想起来的往事。
——是与他结缘的点点滴滴。
关于阿韶的一切他也不曾或忘,那是他庞杂浩瀚记忆中最珍贵的回忆。可是他未曾想到,原来在阿韶的眼中,那些往事是这般模样。
他看到了他们初次相逢的情形——穿过树荫天光洞明,他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的中央,仪容静好,玉颜无瑕。他循声望过来时,那金色的瞳子里映照着的光与景,是她对“美好”二字最初的记忆。
他看到她在他檐下熟睡。梦醒时他正提笔在她额上点梅花印,她以为他在恶作剧,于是抢了笔将他按在榻上非要在他脸上画王八。他眨着金色的瞳子乖巧的看着她,她脸上一热,抱怨道,“可恶,长成这样让人怎么下手啊。”
他看到她舞剑时他为她弹琴,舞完剑她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看他研调香料……那香的滋味渐渐勾引得她食指大动,她于是缠上来向他讨香。他随手沾一指点在她唇上,她慢慢涨红了脸,他却茫然不解,嗅了嗅指上香尘,又探舌来尝味。她烦恼过后笑得不能自抑,却被他率直追问因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