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当时懵懂。懵懂,却也并无什么遗憾。青梅竹马,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后来她为他大闹华音会。可惜抗议不成反被镇压,白赚了个小妖女的名号,水云间长老们防她如防贼。她悄悄潜入万花阵去看他,信誓旦旦向他保证,“等着我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而后她便和瞿昙子结伴下山前去游历,以增长见闻,磨练心境,突破修为。
她意识到自己人轻言微,决定何日能凭一己之力掀翻水云间了,再来和他家长辈讲道理。
可待她游历归来,两派师门之间却已嫌隙深结,恩断义绝。暴风洪潮之下,小儿女辈无知许诺、无猜情谊又算得什么?不过浮萍落叶,但随波逐流而已。
待再涉水云间时,她修为已成。确实有掀翻水云间的打算,却已遗忘了“救他”的承诺。
然而他依旧记得,并且如当年所应许的那般,等着。
他为她如约再来而感到欢欣喜悦,他纯粹的欢喜唤醒了她心中压抑的私情。她无法仇视与他相关的一切,她不想站在和他敌对的立场上。她为此感到愧疚痛苦,进退失据。
而后,她选择了逃避。
直到二十年后,她经生历死,心平如镜。再次翻看过往,见此旧事,只余时过境迁的残暖余晖,终于能一笑而过。不必特意去了结什么遗憾,开释什么心结,便随手翻过了。
于是,她收拾好了心境,再无牵绊的脱离了那幻象。
香孤寒从不知乐韶歌也有过这样的心路。
可是……若他其实也没她所想那般纯粹呢?
若他有遗憾,有心结,依旧如当日她许诺、他应诺时那般,还在等着呢?
香孤寒并未放任自己陷入悲伤,他其实也并不习惯纠结于往事。
虽被乐韶歌拉入了红尘,但本质上他依旧是花魂霜魄,不那么精通人心的爱恨纠葛。
——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踏入瀚海是为了寻找乐韶歌的踪迹。
他于是继续循着瀚海的记忆,追踪乐韶歌的下落。
他看到乐韶歌在瀚海里的经历,稍稍感到在意——和乐韶歌结伴探险的那个名为萧重九的修士,似乎也曾在乐韶歌的记忆中闪现过。阿韶对他,分明也另有心结。
她看向萧重九的目光里,时不时就带着些久违了的感慨。
可是在香孤寒的记忆中,乐韶歌并未同这样一个人结下什么深刻的缘分。
他看到乐韶歌修为突破时,陆无咎和凤箫吟前来袭扰。
他终于也看到了观察着乐韶歌的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是在失去乐正羽之后,瀚海重塑了想要用来代替乐正羽的肉身。他原本没有自我意识,可是因为乐正羽选择舍弃人类的身份,重回瀚海主位,他便也作为天魔的化身之一、乐正羽意识的延伸而觉醒了。待乐韶歌遇到危机,乐正羽终于赶来,现身救助时,那肉身便也回归了本源。
不对,香孤寒突然意识到——不对,瀚海和天魔是不一样的。在瀚海的记忆中,天魔是瀚海的主人,是六欲顶上宇宙毁灭意志的化身,他已被拆解封印了。而乐正羽则是瀚海本我意识的化身。他并非生来便是天魔,为能选择成为天魔?
——他必定在某时某地,取得了天魔被封印的位格和力量,修炼成了天魔。
可是,他离开九华山不过短短数月。这么短的时间,便足够他解开封印修成天魔真身吗?
香孤寒继续在碎片中寻找着。
乐韶歌失忆了,由此她也仿佛解去了枷锁,变回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的“小妖女”。
唯独在面对乐正羽时,她反复无常,在可与不可的边界上来回试探着——她想冲破藩篱,可本能令她收敛自我。也或者,她想守住边界,可本能令她放纵自我。
而后,凤箫吟出现了。
乐韶歌似乎在卵中宇宙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
待从卵中脱出之后,她终于盘理好自己的内心,决心接受乐正羽的感情。
而后,萧重九突破,乐韶歌前去帮她护法。
……
再然后,萧重九展开了法宝。
那是将往来古今无限的时间与无数的世界线,凝聚于无穷小的奇点的法宝。
凭萧重九的修为,本不足以将它彻底展开。
然而,此地是瀚海。众神搅拌瀚海,从中获得了太虚宝鉴和六界。前者为宇,后者为宙。瀚海便是此法宝诞生之地,是它的本源。瀚海拥有将奇点展开为无限时空所必须的一切。
那法宝在一瞬间便彻底展开了。
无穷时空中产生的无限的信息,瞬间涌入观测者的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香孤寒才从信息的冲击中缓缓苏醒过来。
瀚海的神识已化作浩瀚虚空,再无法观测了。
但香孤寒已然知晓了他想要获知的一切。
——他在那浩繁宇宙之中,找到了属于乐韶歌的时间线。
他看到了她和萧重九的因缘,她的死去,乐正羽的入魔,看到了她未来的意识在过去苏醒。“一年之后将有劫难。”重逢后她曾这么向他解释约见的理由,原来那时她不能言明的原委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这种未来和过去折叠的时间线违背了宇宙的规则,那来自未来的意识原本该被清除。
然而乐正羽,以天魔这一恒久存在为道标,回溯了他们身处的时间。将她带回到正史尚未开启,过去未来尚无分别,宇宙的规则尚未生效的神代。
在那个时代,天魔尚未拥有乐正羽这一人格。
而自那个时代开启的时间线,也未必一定会走上乐正羽其人诞生的未来。
他用失去,保全了她的存在。
第83章
苏迷卢山。
现有的歌, 终有唱完的一日。
乐韶歌编唱的凡人歌,很快便唱完了终章。
战后喧嚣褪去,苏迷卢山步入沉寂。山上众神们开始闭门不出,加之天帝也不再召集御前会议了, 乐韶歌已接连许多个日出没有见到除乐神之外其他人。
她是外来之人, 不懂神界众生态, 对此不免心生好奇, 很想知道众神们各自宅在府邸究竟有何事可做。便向乐神询问。
乐神却无奈笑看着她, “这就要问你了。”
“……我?”
“可还记得你杜撰的那个, 天神在梦中化身下凡的故事?”
“……”乐韶歌惊诧, 然而想想这毕竟是神界, 一切皆有可能, “你是说他们……”
“嗯。”乐神点头, “他们将真身扔在山上睡大觉,元神化形出窍, 下凡历劫去了。”
乐韶歌感慨万千,忍不住打探, “……天帝知道吗?”
“我想是知道的吧。”乐神再次看向山巅, 目光柔暖,不知是爱慕还是孺慕,“他是无所不知的。他不问,便是默许了吧。”随即她看向乐韶歌,内心似有挣扎,却并无太多迟疑,“你还想去人间吗?眼下正是好时机。”
乐韶歌自然是想的。然而——
“你呢?你想不想去?”
几乎所有天神都偷偷下凡去了,可乐神这个最该向往人世繁华的,却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离开此地的意思。乐韶歌总觉着, 她似是被一些注定不会给她回应的东西给困住了。
乐神明显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随即便按下这种心情,摇头道,“我要留下来,陪伴天帝。”
乐韶歌便又记起她说过的——“我是为他而诞生的”。
当然也记起自己蒙天帝赐名后醒来,乐神欢喜的拥着她,以为她是她的双生神……这姑娘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对天帝的爱慕未必只是因为“为他而生”,更源自于对孤独的共情和恐惧。
那和舞霓形神相近的模样,令乐韶歌不由自主心生关切。
……她不由便记起《九重天尊》里,明明已意识到自己不是萧重九的唯一,甚至意识到自己其实正是因为这个人才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却依旧无法心生埋怨、无法舍他而去的那个舞霓。
乐韶歌始终觉得,舞霓对萧重九的死心塌地,比起情不自禁,倒更像是根植在本能里的宿命和自我催眠。
……就像乐神对天帝这般。
说起来,舞霓生具乐神血脉,而萧重九最终也确实修成了天帝命格。
舞霓对萧重九的迷恋,不知是否同此时此地,乐神对天帝的依恋有关。
“说起来,”乐韶歌按捺下内心小小的罪恶感,貌似不经意的打探,“你可还记得数日前大闹天神殿的灵鸟们?”
乐神眨了眨眼睛,“……记得。你同他们似乎颇有渊源。”
乐韶歌立刻会意——当日她前往天神殿,青鸾自她羽衣上冲天而出时,乐神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说青鸾吗?”乐韶歌轻抚衣上绣纹,青鸾闻意苏醒,正要探头出来看她,乐韶歌忙示意它不必——苏迷卢山看似恢宏壮丽,本质上却是萧条死寂的流放之地。对这些因“有趣”而生的灵鸟而言,此地太荒凉消沉了。自那日现身同天帝呛声之后,青鸾便一直精神不济。
“青鸾是我的共命鸟,”乐韶歌道,“它听到我的歌声,认可了我修的道,于是来到我的身边,愿与我结契共生。在香音秘境,只有寻到自己的共命鸟,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乐修之道。”
“你们那里人人都有鸟?”
“追随乐神之道的,确实人人都想要有。”
“为什么?”乐神不解,并且很有些小脾气,“我自己都没有!”
“没有吗?”乐韶歌故作惊讶,“可是,在香音秘境的传说中,妙音鸟与乐神共命双生,有乐神之处便有妙音鸟啊。”
“妙音鸟?共命双生……”乐神灵光一现,显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它是一只鸟啊!”
“……嗯。”乐韶歌稍稍有些不明白了——她想要的不就是一只鸟吗?“它正是乐神的共命鸟。时至今日,每当香音秘境有乐神血脉诞生,妙音鸟依旧会闻歌前来,与她结契。”
“哎?”乐神再次眨了眨眼睛,“……你说,香音秘境有乐神血脉流传?”
“嗯,我家小师妹便是其中之一。”
“你的……小师妹?”
“嗯……‘舞霓’便是她的名字。”
乐神后退了一步,自相逢以来头一次流露出了混乱、不解的神色。她纠结良久,仿佛在思考了一切可能性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某种她不想承认的真相,她难过的望向苏迷卢山顶,喃喃道,“原来圣尊早已料到了……原来我当真会舍他而去吗……”
乐韶歌不知她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潜意识里她又似乎明白乐神在说什么。
——苏迷卢山上众天神是已被正史放逐了的传说,凡间本不该留下他们的踪迹。但乐神的血脉确实一直都在香音秘境传承。
或许,乐神后来又回到的凡间。
此地的乐神和彼处的舞霓,必定有特殊的因果羁绊。
尽管如此,乐韶歌依旧也为她难过起来。
“我想,他确实是有所准备的。”乐韶歌说。她想安慰这姑娘的,可是你不能因看到雏鸟依恋、痛苦而告诉它,就算一辈子都待在巢里也没关系。
乐韶歌并不是很喜欢天帝,自知晓了他的存在,她便总忍不住想起倚马千言。这个麻烦的说书人思路清奇,跟他说话总是莫名其妙就拐到稀奇古怪的话题上。乐韶歌依稀记得,自己确实曾和他说过类似的——他们称之为“设定”的话题——关于故事里的“全知者”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他如此描述:全知者就是一个说书人。说书人可以出现在自己讲述的故事里吗?可以。但他是故事里的角色吗?不是。他是故事世界的俯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