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尽管说这话时他神色悲伤,仿佛是个为故事动容,进而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和无能为力的说书人。但归根到底,他依旧是故事的“俯瞰者”。当一个故事结束后,他惆怅一阵子,也就奔向下一个故事了。他的动容,又能有多长情呢?
……她心底隐隐希望,不论乐神还是舞霓,都能从这种不对等的依恋中解脱出来。
她说,“我想,你可能错会了天帝的本心。他关照一切世界,万物皆受他的庇护,时间与距离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你是留在苏迷卢山上,还是落在红尘中,都身处他的庭院里。并不是说留在苏迷卢山上是陪伴他,下凡去就是抛弃他了。”
“……”乐神显然无法反驳此等正论,但还是低声抗议,“可是,对我来说,下凡去便是远离他了啊。”
“也许是更靠近他了呢?”乐韶歌道,“也许天尊他其实也想化身为人,下凡去体验一遭。不过——这便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
她并未执意规劝。这种事她说再多也无用,归根到底还是看乐神自己的心意。
乐韶歌离开苏迷卢山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据说就连最死硬派的战神都“梦中化身下凡”去了,乐韶歌是去是留,早无人在意了。
唯一规劝过她的,只乐神而已。
乐韶歌虽是“梦中化身下凡”的始作俑者,她本人却并无此种神通。然而要她捐却此生种种,重新步入轮回,却也违背了她的初衷。而想要保留记忆去凡间寻找阿羽的转世,唯有通过瀚海。
——乐神觉着,瀚海对乐韶歌而言太危险了。
危险与否,乐韶歌心知肚明——当她穿过太虚宝鉴那刻,这个宇宙对她便已不再安全了。她是宇宙意志在冥冥之中想要抹除的谬误,一旦她重返人间,厄运势必将时时伴随着她。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此生于她,原本就是额外的恩赐。纵然当真被抹除了,也不过是回归她该回归之处罢了。若不能将阿羽带回来,那她多活这一遭,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乐神知她心意已决,并未多做劝说。只厚赠她宝物防身,宽慰她,“你是乐神青睐之人,必定能逢凶化吉,转败为功。”
第84章
乐韶歌已不知自己行走了多少日月。
只知自己身处苍莽之中, 四周是奔涌无序的混沌——真正的混沌,和她当初在瀚海中所见截然不同,没有翻转的地势、没有混乱生长的草木,甚至没有光, 就只有一片茫茫不辨六合八荒的黑暗。
在进入瀚海之前, 她对此便已有所准备。然而属于上古时代的真正的“混沌”, 对她这一辈——或者该说整个正史时代——的修士而言, 都是闻所未闻之物。再如何准备, 也不可能尽然周全。
她行进的十分艰难。
虚无所带来的孤独和不安自不必说。肉身似乎也在混沌中渐渐消磨, 乐韶歌甚至不确定, 她的形体是否依旧存在着。
但她确实知晓——她, 依旧是存在的。
她以自我为原点, 在所经之处留下道标——将无处不在的混沌作为素材, 赋予它有序,进而捏成可辨识的物质。最初是几步一留, 渐渐十步、百步一留。以此使得自己的位置在瀚海中有迹可循,以定义自己的存在和自己所行进的道路。
这漫长且孤独的行走, 着实消磨人的意志。
但终有一日, 阿羽回到此地,必定会看到她留下的道标。
那么,就算她最终没能找到他、没能让他回想起过往,他也会知晓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吧。
当她在瀚海中留下了足够的道标时,混沌指南针的指针微微颤动起来。
随即黑暗中有光如花瓣飞落了。
它微弱,并且一闪即逝,可它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是如此的鲜明,就像荒漠中泠泠响起的水声。乐韶歌那在长久的独行中几近失去知觉的自我,几乎在一瞬间便清醒过来。
她循着那光消失的轨迹探出神识。
混沌指南针的混乱无序的摆动亦随之停止, 定格在了某个方向上。
便如信风忽至,万千花瓣破开了混沌,如香雪之海卷席着光、色、香、暖……扑面而来。
真实可感的世界再度铺开在她的面前。
乐韶歌向着那个世界伸出手去,却在一瞬之间犹豫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不知何时消失了的梅花印,再度出现在她的眉心。
——并非是她寻到了瀚海的出口,而是,香孤寒,寻到了她。
“阿韶,”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在她脑海中,“你在那里吗?”
乐韶歌心中猛的一痛。
——她的命运在此处出现了歧途。
香孤寒传来的信息,帮她定义了瀚海的出口。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想归去之处。却并不是她此刻想寻找的出口——在归去之前,她需得先寻回阿羽。
然而,她究竟是否能活着寻到阿羽,或者在她寻到阿羽之后她是否还能回去,她却不得而知。
在苏迷卢山上见到迦陵时,她曾托它将自己的处境和决定转告给舞霓他们。
那个时候她确实是毫无迷茫的。
可是迦陵对她的意义,和舞霓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漫长、孤独得近乎遗忘了自我的跋涉之后,乍然听到香菇的声音,那些因为急于找回阿羽而被她暂时搁置了的感情悉数涌上了心头。
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一旦在此同香孤寒错过,她或许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师父、舞霓、香菇和瞿昙子他们了。
她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感到无比痛苦。
“阿韶,若你听见了,便回答我。”香孤寒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平安。”
她于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后轻缓的回答他,“……是我,我很好。”她说,“我还有他事要办,需得过一阵子才能回去,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香阵之中寂静无声。
就在乐韶歌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络已然中断,泪水不可遏止的涌上时,香阵之中忽而风起,无数飞舞的落英交织成香孤寒的身形,而后凝结成魂。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待见那魂魄结成实体,才终于不得不相信,他确实是再次丢弃了肉身,渡魂来到了她的面前——然而此地是瀚海啊,哪有可供他寄魂之物?
她不及隐藏悲伤,急切的催促,“你在做什么,快些还魂回去!”
他原本面带决然之意,然而看到她时,目光忽的便动摇了。他向她伸手出来,却是揩去了她睫上泪水,“……你在哭?”
他究竟是否明白他将自己置身在何种险境之下?竟还有闲情关心她是否在哭?!
乐韶歌推开他的手。便自纳戒中取了仙果注入灵力,姑且拟成形体供他寄魂。然而不过片刻之间,那形体便已归化为混沌之气——在此地,生生不息之物是难以久存的。
她只能焦急的再次催促他,“此地凶险,你究竟为何而来?快些说来啊。”
他将那泪水握入掌心,依旧如往昔般温和的看着她,问道,“你既知我此来凶险,可知你这一去也是同样凶险?”
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徒然掩饰。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说。
“……你可知你将去往不同的宇宙?你可知纵然在瀚海之中,两个宇宙的轨迹也未必相交。纵然相交,那交点也如沧海一粟,不可找寻?你可知这次你我得以相遇,得以确定彼此的所在实属偶然,如此幸运已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我知道。”
“纵然如此……”他问,“你也依旧要去寻他吗?”
“……是。”
“那么,我呢?”他问,“阿韶……若不是预知了劫难,你原本打算让我等多久?是不是直到……直到我即刻渡魂赶来也不及见你最后一面时,你依旧打算让我继续等下去?”
“还是说,”他睫下有重重暗影,“你其实已经忘了,我还在云梦泽等你践诺?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乖乖等着?若我不那么轻信,若我再通达些,若我能主动去找你……”他眸中明光一泫,却是往事不堪回溯。
“阿韶,我来接你——”他再一次向她伸出手来,“随我回去吧,不要再次失信于我了。”
乐韶歌怔怔的看着他。
她和香孤寒自幼一起长大,虽中途分别二十年,可彼此本性未曾变过,她依旧是了解他的。虽他并未明言,可自他言辞中她确实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她恍惚间终于明白,他已然窥破了某些真相。
她确实曾懊悔过——直到死去她依旧未曾践诺,令他空等在云梦泽。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当他骤然得知她的死讯后,他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在《九重天尊》里,他初次出场已是她身亡之后。在书中他是沉默的,无人能窥见他的立场和动机,只当他是不染红尘不通世故的花魂使者,几次都在最关键的时机给予萧重九恰到好处的援手和指引,却自始至终不曾应允他的拜访。
若是她得知香菇为救谁而死,大约也是同样——既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的牺牲虚耗,却也同样不堪直面其人其行。
若她知晓真相,她是否忍心见他再次孤身踏上不归之路?
“对我而言,阿羽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的人。心之所牵,九死不悔。”乐韶歌迎面看向他的眼睛,向他剖白内心,“可是,我答应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白白赔上性命,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你、我、瞿昙子,还要结伴云游,我绝不会忘记。”
香孤寒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
他沿着六欲顶找遍瀚海在每一个时空里的投影,终于从浩繁烟海中寻到了她留下的道标。于是他渡魂而来,想要将她带回。而当他终于飞渡六欲顶,俯瞰浩瀚虚空想要寻找两个宇宙的交点时,才知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是瀚海之主于原初之时,所得到的一滴眼泪。
他穿过那交点,来到乐韶歌的面前。
他知道当那眼泪滴落时——当她于一切时空中望向他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时,她心中所涌动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而此刻,他也终于确定,乐韶歌给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已坦然将那记忆翻过。年少时的一切于她而言,已别无他意了。
于是他放下了手,说,“……既如此,那便去吧。”他依旧会竭尽全力助她平安归来,“但,待你归来,我未必还愿同你一道云游。”
这一次,他绝不会留在原地继续等她了。
她便也微笑起来,“嗯,我明白。”
香阵将散,香孤寒于是返身,还魂离去。
香孤寒睁开了眼睛。
与常人所想不同,六欲顶并不是如苏迷卢山一般肉眼可寻的高耸天柱。
事实上,它甚至无需“寻找”。在进入瀚海的那一刻,它便已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谓“六欲”,就是他们失去五感时所见之内心。而所谓六欲顶,便是于此幻境之中放旷自我,穷达欲求之巅才能洞见的境界。
只不过世间修士于“心魔”一途所寻求的无不是看破与解脱,故而纵然置身六欲境中,也依旧视而不见罢了。
香孤寒魂魄归体,自冥想中苏醒过来时,依旧立足在他踏入瀚海时所在之处。
四周景物未变,唯有他的内心飘摇无依,痛苦怅然。
“喂,醒了就回句话啊!本姑娘见你昏死在荒郊野外的,好心替你护法大半天,你醒过来,竟连个谢字都欠奉,你懂不懂江湖规矩啊!”
那嗓音脆甜而语调粗鲁的声音灌入耳中,却似乎过了很久才触动知觉。
他茫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或者不该叫做小姑娘,她的肉身分明是灵珠拟形而成,年龄显是虚设的。一双金绿色的妖瞳子,嚣张恣意中竟又透着些阅历深沉,矛盾得很。
是阿韶在卵中宇宙里所收的徒弟,香孤寒想。依稀记得,她是要去人间游历的。
人间吗……
当香阵最终消失在乐韶歌的面前,她所一直在寻找着的瀚海真正的出口,便也随之显现了。当她踏足前去时,眼前霎时便是一边苍茫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