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等到换到了此时此地,日子甚是简朴,人的选择也变得少了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一双寻常的羊皮靴,她踩在地上走了几圈,竟是觉得比以往穿过的都舒服,不由得生出几分满足感来,忙穿得出来外堂。
裴继安就含笑看着她在面前走来走去,一双脚小小的,踢踢跳跳,十分得趣,比起从前温柔懂事的模样,这才真正像个正当年华的顽皮少女。
他柔声问道:“皮子够不够软?”
沈念禾连忙点头道:“很舒服!尺寸也合适!叫三哥破费了。”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便是脸上也笑吟吟,显然是真喜欢,而不是说的面子话。
送的东西被人喜欢,有时候送的人会比收的人更高兴。
裴继安微笑道:“一双靴子能值多少钱?况且你这一双也不费什么皮子——比婶娘那边用的皮子还少了小一半。”
一时郑氏也出得来,边踩边走,笑道:“好合适,穿着也好看。”
又问裴继安道:“是你自己鞣的皮子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
屋子里三人其乐融融,外头的郭氏兄妹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郭东娘不爱坐马车,大冷的天,却是执意要与长兄并肩骑马而行。
她一走出巷子,就再忍不住焦急,扯着缰绳往一旁拉,挨着郭安南道:“哥,好端端的,做什么弄得这样麻烦,还特叫我说什么买书——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十部书领得回家,摆在我房中也是生虫长霉的下场!”
又道:“你哪里来的那许多金珠子?”
郭安南不愿多说,只道:“你平日里若有空,寻了机会,与方才那沈家姑娘多多来往,看着能不能帮着留心照顾一番。”
郭东娘听得不对,心中唬了一跳,也不敢大声嚷嚷,连忙压低声音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良家女子,又是裴家远亲,年纪还小,你可不能乱来!”
在她眼中,郭安南已是过了十九,青春慕少艾,那名叫沈念禾的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可举止、谈吐俱是讨喜得很,况且五官虽然并未完全长开,仔细打量了,已是个美人胚子,被一向在粗莽男人堆里长大的长兄看上了,纵然意外,也不算出奇。
可郭安南身为郭府的嫡长子,负有众人期许,是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平民之女为妻的,更莫说对方还是父母双亡,家无长物的景况。
兄妹十余年,郭东娘自然知道长兄为人稳重,又素来懂得权衡利弊,轻易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逆势而为。
既如此,那姓沈的姑娘只能做个情人了。
她深觉不妥,立时就反对起来。
郭安南一愣,连忙四下环顾,见得无人跟在左近,复才松了口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看她十分可怜,孤身流落异地,又无人来往,身上更无资财,叫你帮着照看一回罢了!”
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郭东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中的济民院里头自有许多妇孺,全是十分可怜的流民,也孤身流落异地,身上无钱无米——怎的不见你叫我去照看一回?”
郭安南无奈道:“流民自有济民院打点。”
郭东娘哼道:“那沈念禾也有裴家三哥一门照料,吃饱穿暖的,我看她过得并无什么不好。”
郭安南只得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姓什么?”
郭东娘皱眉道:“姓沈啊——我又不是傻子,哥,你什么话不能直说?拐弯抹角的,好没意思!”
第70章 亲事
郭安南只好道:“她唤作沈念禾,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状元郎沈轻云,她娘是冯蕉冯老相爷的独女,先前翔庆的事情,你应当也有听说过罢……”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郭东娘已是连手中的缰绳都不会抓了,扯得身下那马把头乱撞。
郭安南连忙往旁边躲。
郭东娘却是没有管这许多,忙又追问道:“哥,你从哪里听来的?当真没有骗我?沈官人同那冯夫人可是只有一个女儿,怎的最后跑到宣县这个小地方?也太惨了罢?!”
郭安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若非如此,爹怎的会买她许多书?我听得其人来历,只觉得可怜——那沈官人为国为民,竟是遭得如此下场,咱们既有余力,帮着照看照看他那女儿,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郭家几辈将门,郭东娘也是个爱舞枪弄棒的,正气甚重,此时听得兄长这一番话,登时连连点头的,道:“我晓得了!”
郭安南又把上回遇得河间府沈家人来强抢的事情说了,再道:“不要走漏了风声,叫旁人晓得她那身份——便是向北也不要说。”
郭东娘自然知道小弟那嘴巴大得很,当真张开了,在里头跑马都行,凡举重要的事情都不能轻易同他说,连忙应道:“我知道了!”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有些发愁,“不晓得后院那一位知不知道?”
后院那一位指的是廖容娘。
郭安南摇头道:“多半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爹不会同她说,那谢处耘就更不会说了,我怕给她知道,今次来的时候一应东西都是在外头买的,将来你若是要同那沈姑娘往来,也不要给家里人晓得才好。”
兄妹二人就此商定下来。
郭东娘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打鼓,总觉得兄长的态度殷勤得有些过火,这才短短几天功夫,就往此处跑了两趟。嘴上说是可怜,且不看那话本、戏曲里多少谈情说爱,都是从“可怜”二字开始的?
郭安南虽然相貌比不得谢处耘、裴继安两个,可他家世极好,前两个同他半点不能比,况且又是个稳重和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温柔体贴多来几次,有几个女子能挡得住?
便是他没有看上那沈念禾,若是沈念禾看上他了怎么办?
沈家早已不同往日,自己私下来照看照看是可以的,可若是同长兄扯上什么关系,却是实在不好。
郭东娘心中如同猫抓一般,偏生又是没有影子的事,便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暂把事情丢到一边去。
***
不只是做妹妹的在此处担心兄长的私事,郭府当中,当继母的也在操心继子的婚事。
她趁着这日丈夫回来得早,特地去寻他道:“安南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前一向我便想问,只是才来此处,也无心他顾,此时已是安定下来,眼见也不能再拖——却不晓得官人是个什么打算?”
长子的婚事,郭保吉一向挂在心上,此时听得廖容娘来问,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便道:“老大为人持重,将来要支应门户,必要寻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
又道:“你这一处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廖容娘既然来问,自然是有话说的,便道:“我娘家有个外甥女,今年恰好及笄,她二伯乃是翰林学士,叔父是户部勾院,那小姑娘我也得见过,小时候相貌就生得极好,长大之后,更是出挑,性子也十分柔顺……”
她滔滔不绝数着娘家外甥女的好。
郭保吉一直听得她说完,复才问道:“她家是个什么来历?”
廖容娘只好道:“有些可惜,她爹当年科举不曾有个好名次,在陵县做县丞,名声极好,她娘是凤翔许家出身,也是书香门第……父母虽是不怎的,可她那一家关系亲近,叔伯也十分得力,又有两个兄弟在书院读书,一向地先生赞誉,说是将来下场,进士不在话下。”
又道:“那小姑娘当真十分可人,若有机会给安南瞧一眼,他必定喜欢。”
父母俱是不行,兄弟又还没下场得功名,至于叔、伯之类的,若有好事,谁不会先想到自己家。
这样的门第,怎么可能同自己长子堪配!
郭保吉心中不满,面上却是不置可否,只道:“这一门亲事太弱了,嫁得进来,怕是要镇不住,还是要另找个娘家硬气些的。”
虽是早有预料,廖容娘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继子继女同自己都不亲,嫁得进来许多年,也未能得个一男半女傍身,廖容娘自然是着急的。
眼下旁的办法俱是无用,只能特地挑个娘家外甥女,若能嫁给郭安南,多少也算是在家里有了个左膀右臂的自己人,又因其娘家弱,少不得听凭自己摆布。
若是照郭保吉说的,给郭安南寻个娘家得力的妻子,一旦新媳妇进得门来,又站稳了,将来自家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不过廖容娘今次也不止是为这事情来的,她面上看起来半点不恼,只笑了笑,道:“是我想的浅了,官人说得很是,再细细寻个出挑的。”
又道:“上回我恍惚间听得舅舅家里有个女儿,正要及笄,却不知道是也不是?”
廖容娘口中的舅舅指的乃是郭安南兄妹三人的亲舅,郭保吉原配的长兄,其人也是武将出身,征战多年,多有功劳,眼下正知一军。
郭保吉点头道:“是有此事。”
廖容娘犹豫了下,小声道:“我听得说,这一位乃是原配留的小女,没有说人家——却不晓得配于小耘怎的样?”
郭保吉眉头一皱,道:“谢处耘此时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不好去提这事,况且梨姐儿自小在她祖母膝下长大,极得人娇宠,养出的性子说一不二,两人当真成了亲,怕是日日吵闹不休。”
廖容娘给继子说亲,只看性情温顺,给儿子说亲,却是把家世当做第一位,性情排在其次,最好能找个娘家十分厉害的帮忙搭一把手,自然不在意这个,忙道:“婚姻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倒不如先相看一回?”
第71章 悉心教子
郭保吉的原配虽然过世多年,可她走的时候,三个儿女都已经懂事,郭保吉也是个极会做人的,又一直在势头上,如果由他开口,原来的娘家人就算不愿意,也得给几分脸面。
可情分哪里是在这种地方用的。
郭保吉不甚看得上谢处耘这个继子,也没打算多力气拉扯,更不想把发妻娘家的姑娘扯得进来,便道:“此时尚且不急,等处耘得了功名再说罢。”
他说的是“功名”,却不是“官身”,两者听着来只是一词只差,差别却是大了去了。
谢处耘今年已经十五,又不是读书的料,若说等人举荐还有可能得官,可要是想等他考功名再来相看,怕是对方姑娘家儿女都生过几回了,他这一处也未有个好结果。
这话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廖容娘哪里看不出来丈夫的打算,她心中苦涩,回得后院,免不得就同自己的陪嫁嬷嬷诉苦,道:“旁人都说我命好,再嫁一回,丈夫比起头前那一个更体面,可再体面又有什么用,搭把手都不肯——小耘哪里又差了?”
那宋嬷嬷便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便是夫人替小公子寻了媳妇,他还未必满意哩——小公子主意正得很,一向都说定要找个绝色,那舅舅家的小女据说相貌平平,嫁得进来,咱们家的看不上怎的办?”
又道:“咱们家这一位那般风流相貌,等长成了人,怕是上门求亲的都要把咱们家门槛踩烂了,我看他自小那样聪明,定是有出息的,夫人且不必着急!”
廖容娘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她其实又哪里是全为了儿子的亲事操心。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嫁入郭家这许多年,郭保吉官途昌顺,一路而上,比起她那前夫,自然是厉害了不止一筹,可若问起廖容娘,她却总觉得还是在谢家的日子好。
前夫的性子和顺,家中大小事情都由她说了算,儿子又聪明伶俐,叔伯兄弟住得远,只有个公公,进门没多久也就走了,关起门就能过自己的小日子,除却比不得而今风光,什么都好。
眼下到了郭家,郭保吉虽然看起来很给她体面,中馈也都交由她来管,可一遇得利害相关的,全是自己拿定了主意,莫说不由旁人置喙,往往都是已经出得结果,才告知她一声。
譬如当初郭安南得了清池县户曹官一职,譬如谢处耘被州学撵得出来,又进了宣县衙门做吏员,再如今日说到郭家三兄妹同谢处耘的婚事。
廖容娘很想同前头原配的娘家做亲,一旦那梨娘嫁给了谢处耘,一来对方背景雄厚,能帮一把儿子,二来自己也同郭家更有牵扯,交交缠缠,成了亲家,前头那三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将她当外人。
可郭保吉不管不顾就算了,好似连继子继女的亲事都不想叫她插手,这做得实在也太难看了!
再怎么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来的!
这是把她当做管事的使唤罢!
***
廖容娘在此处感慨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郭保吉却没功夫理会她,只着人把才回府的长子叫道了跟前,问起了清池县中的事情。
郭安南到得县衙做户曹官已经两个多月,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多多少少捧着供着,可他一心要从低处做起,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凭,事事亲力亲为,倒是有了不少想法。
眼下父亲问话,他便把衙门上下情况说了一番。
郭保吉听得儿子俱是说些皮毛之事,知道时间尚短,又是个新手,不能要求太高,也不打断,更不拿话打击,只微笑点头,听他一一说完了,赞许了一回,复才问道:“前一阵清池县来得人,说年初那两万贯饷银并无什么问题,今日却又跑来诉苦,说凑不够,却是什么缘故?”
郭安南本来滔滔不绝,听得父亲夸赞,脸上已是止不住露出强忍的高兴之色,此时被这般一问,却是立刻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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