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34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他犹豫了好一会,喃喃问道:“爹……两万贯,是不是有点多了?”

  原本在父亲身边待着的时候,他半点不觉得,此时下到了衙门,见得县里官吏的难处,又时不时听得抱怨,难免会被影响。

  “清池县账上本来只有九千贯上下,还要留出余钱明年用,又因今年已是发过了三回杂税,如若再税,下头百姓难以为继,刘知县考虑到这一桩,便向县中富户、商家募捐,按着大、中、小商人分等次摊派募款,本是打算征得一万四千贯,开头收的那几回也十分顺利,可越到后头,反对之声越大,前次还有人上了万言书,另有百人画押说负担太重,官府盘剥百姓——爹,一县两万贯,着实太多,当真凑不齐!”

  郭保吉同宣州地方官员是为两派,虽不至于水火不容,却也各有算计,送个儿子下去,本是想作为耳目,谁知眼下竟是被“策反”了一般。

  不过他半点不生气,反而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我儿越发长进了,再过得几年,或许能为我臂膀!”

  又细细同他解释道:“你只看那清池知县刘慎不愿向百姓征税,可曾去查过那今年三次杂税分别征的是什么,向谁征来,又征得了多少,另有那百人书,究竟是谁人起头,都是什么人居多?”

  前一个问题,郭安南并无了解,后一个问题,他却是略有所知,连忙道:“乃是清池县中米行行首起的头,至于什么人俱多,待儿子回去问问。”

  郭保吉便道:“我虽不曾得见,却也知道其中必是中等商户俱多,间夹一二十个大商户,你回去看看,是也不是。”

  又道:“我儿才入官场,容易为人表面蒙骗——刘慎在清池做知县已经快三年,年年都另发杂税,累计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贯,想要凑齐我这两万,虽不容易,却也不难,商贾都是靠‘天’吃饭,个个都晓得见风使舵,如无上头发话,谁又敢上什么万言书?”

第72章 争宿

  对着儿子,郭保吉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话都是捡最直白的说。

  “这一份书乃是上给你看的,也是上给我看的,一旦我这一处显出松动,其余县镇,个个地方都会跟上,届时莫说两万贯,怕是一处两千贯都收不上来!”

  “我来此处做监司官足有一载,筹个饷银都筹不上来,天子会怎的看?下头人又会怎的看?今后又待如何服众?”

  郭安南听得冷汗涔涔。

  郭保吉又道:“况且即便不加赋税,不朝富户要捐纳,难道竟是没有其余得钱之法?你且去看那宣县,知县彭莽是个有等于没有的,却也不妨碍筹措银钱——裴继安管着公使库,短短两个多月功夫,便印了近万部书,早间有人来同我说,城中不少书铺都在卖,另有那杨如筠,一把老骨头了,大冷的天,还要办什么‘赏梅宴’,在宴上推卖此处,活似得的钱能分给他似的。”

  “照着此时情况,等到年初,极有可能得个几千贯,碰得运气好,说不定一万也有可能,届时再从其余地方挪个一点半点,不就够了?”

  “一个小小的吏员尚能如此,他才多少俸禄?其余人为何就不能?”

  郭安南不由得道:“爹,那宣县乃是个例,不能普遍而论——若非有沈家姑娘在,哪里能得如此难得的好书去印,又怎么可能有这般得利?那裴三也是白捡了天上掉下来的好处而已。”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我儿想得浅了,如若换做你在,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从发请令、请人手抄、召齐工匠印制,日夜不休裁剪装帧,得那数千部、上万册书,当真能做得到?况且这才几日功夫,能与州城当中许多书铺谈妥发卖,又能得人帮着四处宣扬,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郭安南心中不服,忍了忍,还是道:“爹把儿子看得小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有如此志气,却也不失为好事!”

  又道:“况且为何是他得这样一部书,不是旁人?凡举事情,要看结果,至于其中原因,不许追究得那样清楚。”

  语毕,便把此事岔得开去。

  一时说完事情,剩得郭保吉一人在书房的时候,他却是忍不住暗叹儿子还需再做锤炼。

  有信心乃是好事,可不去了解,唯有经历,就这般认定,实乃自大了,将来迟早要碰壁。

  做父亲的,虽是知道吹尽黄沙始到金,可谁又不希望儿女能顺风顺水呢?

  ***

  远在宣县的沈念禾,却是不知道有人把今次衙门得钱的功劳全数归根于自己。

  她正忙着同郑氏一同收拾行李。

  披风、斗笠、靴子、被褥,凡举不能短少的,全数都要小心收拢好。

  郑氏收到一半,手中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把沈念禾叫道身边,小声交代道:“等到得京城,若是旁人来打听你三哥,问到你头上,你只做不知,晓不晓得?”

  沈念禾奇道:“为什么?三哥去京城乃是办公差,并无什么不能见人的罢?”

  郑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旁人都不怕,只怕一桩——前两月各路官员次第回京述职,另又有不少调任的,我上回见你三哥带回来的邸报,秦州提刑副使将要转官回京,不知会不会恰好撞上。”

  这话没头没脑的,沈念禾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小声问道:“可是三哥他……”

  郑氏点了点头,道:“多年未见了,今次应当要随夫回京,她是个好人,只是到底别不过娘家,你三哥面上不说,心中想来难过得很,也记她的好,不过既然已经再嫁,还是不要往来了,否则给新夫家知道,两厢都不好。”

  沈念禾连忙应了,想了想,复又问道:“那一家姓什么?却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如果遇上了,我也好知道躲开。”

  郑氏便道:“他娘姓谢,嫁的那一家姓傅,家中仅有一女,女儿唤作傅咏晴,正是说亲的年纪,比你大两岁,从前我听过一耳朵,说是脾气不太好,又爱闹腾,她亲娘还在时都管不住。”

  沈念禾默默把那傅咏晴的名字在心中读了两遍,特意记劳了。

  郑氏脾气甚好,又极少道人是非,既是她都说“爱闹腾”,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

  一时收拾完毕,等到晚间裴继安回来,三人又对得一遍,确认并无什么遗漏之后,这才各自睡去。

  次日天才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发了。

  这一回因要携书上京,裴继安准备了五辆马车,又雇了镖师八人,马车夫六人,取了驿券、路引,衙门的文书等等,择的全是官道,住的不是驿站,就是大客栈,是以一路俱是十分顺利,虽是偶有小问题,却都很快解决了。

  只是毕竟出门在外,难免遇得突发之事,这一日正走在山道之上,忽然遇得狂风大作,并不给人半点反应,暴雨已经倾盆如注。

  此时正当下坡,众人不敢稍停,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马车后厢的东西便要翻滚出去,如此一来,不过片刻功夫,车夫也好、镖师也罢,俱都被淋了个落汤鸡。

  冬日天寒,等到众人快快换了干衣裳,已是有几个体弱的打起喷嚏来,果然到得下一个落脚处,一觉睡醒,十四个人里病倒了六个,几乎全是马车夫。

  没了赶车的,自然不能再走,一行人只好在下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拟要暂歇一日再做出发。

  此处乃是北上京城的必经之地,旅人甚多,驿站虽大,却是不剩几个房间,幸而裴继安的驿券是特地找郭保吉开的,还算拿得出手,驿卒见了点头哈腰的,见得此处人多,还特地帮忙腾了个小院子出来。

  落脚之后,裴继安忙着出去请大夫,郑氏便要带着沈念禾同那几个镖师一齐出去外头吃饭,只是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得院门外头有人吵吵嚷嚷的。

  不多时,驿卒苦着脸跑了进来,左右寻了一圈,不见裴继安,只好随意寻了个面善的镖师道:“方才那官人哪里去了?还请寻他回来——这一处来了个客人,说是带着许多从人行李,不好拆开在外头,想借你们的院子住,不知大家伙方不方便腾一腾,将此处空得出来?”

第73章 偷运

  裴继安虽然拿着郭保吉给的驿券,可他不过是个小吏而已,驿站本是官营,自然要按品级来分派住宿。

  这驿卒说话间小心翼翼,显然新客人来头不小,镖师不过拿钱办事,也不敢多做主张,转头去看郑氏。

  裴家一向家风严谨,遭难之后,更是以小心为上,郑氏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性子,见得驿卒反应,生怕闹出什么冲突,也不啰嗦,立时就道:“不知还有没有空的房舍?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挪过去。”

  驿卒如释重负,忙去安排房间。

  郑氏便同那些个镖师道:“劳烦各位先把行李搬得过去,再将帮着将病人挪一挪。”

  这一个小院在驿站后头,另设有小门,能与后街相连。

  此处众人还在收拾,后头小门已是有人用力拍门。

  一旁有个驿站里头的杂役连忙去应门,不多时,十来人就从外头一涌而入。

  方才出去安排房间的驿卒此时正好回来,见得这许多人不讲规矩,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去应付道:“诸位且稍待一会,里头正在收拾。”

  那些个搬东西的人登时不满地吵嚷起来。

  有人骂道:“方才又说可以,而今东西都搬来了,又要等,地上全是水,弄湿了我家老爷的要紧物什,你担待得起吗!”

  沈念禾听得动静,站在门边往外看去。

  外头那些个人或搬或抬,手上、背上全是箱笼,而且大冬日的,个个不是光着膀子,就是挽着袖子,穿得很少,身上也都湿漉漉的,俱往下滴着水。

  这些日子雨雪很多,后院的空地又无遮盖,还不平,自然有许多积水,并不好放东西。

  那驿卒站在一旁,也十分为难,忙道:“原来房中有病人,已是在挪了,只是收拾起来还要点功夫……”

  正说话间,外头等的人越挤越多,止不住推推搡搡起来。

  一名管事打扮的人推开人群走得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那驿官不是说已经空出来了!怎么全数挤在此处!”

  驿卒忙把事情解释了一回。

  管事的却不管这么多,把手一挥,令道:“他‘有病’还是‘没病’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东西进了水,立时就要开箱晾干,片刻不能等,叫他们空得两间出来再说!”

  口气十分强硬。

  驿卒只好又回来找郑氏。

  都是讨口饭吃,已经答应要搬了,早一点晚一点并不要紧,没必要为难下头办差的,郑氏很好说话,道:“不妨事,立时就好。”

  她同沈念禾住一间房,包袱都只打开了两个,搬起来并不麻烦。

  驿卒就招呼外头的人把箱笼先运送进来,又连声道谢道:“幸而客人通情达理,否则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沈念禾也不做声,只同郑氏一齐收拾行李。

  管事的已经在房中招呼众人摆放东西,声声催促,却又连连嘱咐,又要下头人快,又要下头人轻拿轻放。

  他仿佛十分不放心,又着急得很,这一处箱笼才放下,已是自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钥匙,将箱笼一一打开,又吩咐从人道:“快把东西取出来擦晾干了,莫要湿了水!”

  沈念禾原就觉得奇怪,此时转头看去,只见四处箱笼大开,里头或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或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长方板。

  油纸包上头有写“糟”字的,有写“茶”字的,已是被水浸得墨迹散晕,黑乎乎的一团,至于方板则全是木制,上头排排列列凹凸不平。

  管事的急急去拆油纸包。

  他虽然只开了一个角,可沈念禾鼻子极灵,已是闻到淡淡的酒糟味,看来那“糟”字标注的乃是酒糟,至于“茶”字包,虽未闻得味道,不过多半是茶叶了。

  那管事的看完油纸包,又去看那长方板,从中取了一块出来,先抖了抖上头的水,又拿随身的帕子去擦。

  沈念禾一眼就瞧见了方板最右边的“壬卯历书”四个大字。

  此时酒糟、茶叶俱是官营,前者通常由商人自官府手中买了直接在家酿酒,至于茶叶却是先行买券,再去产地换物自运回去售卖。像当前此人一般把酒糟同茶叶一同长途跋涉运送的,实在是罕见。

  况且看着外头人行不绝,一个又一个地箱笼被搬得进来,很快就摆满了一间房,显然运送数量极大。

  此外,那方板沈念禾才得见了类似的,哪里会不知道这就是上了漆的木雕版,只是表层并无墨渍,应当是才雕好,没有下印就被包了起来。

  历书关乎国计民生,桑田畜牧、嫁娶出行,乃至下葬入宅,无不要按着日子来办,一旦其中出了错,影响极坏,是以从来都是经由官府发行,此时已经年末,雕版早该由差吏下发去各州、军印制妥当,又怎会在此处?

  再看这管事的衣着、行事,明明白白就是商户家的下人,并无半点像是官府里负责押运的官吏。

  沈念禾心中打了个咯噔,不着痕迹地把头转了回来,同郑氏一齐出得门去。

  她出身商户,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是官营的,就说明什么东西最容易得钱,什么地方就会有商人。

  历书如此重要,几乎户户人家都有一本两本,需求之巨,其利之丰,可想而知,遇得有人铤而走险,偷偷私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既然敢偷印,还敢经停驿站来运送,更说明其人背景之后,权势之大,自家一个罪臣之女,又寄居在裴三哥这个小吏家中,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为好。

  两人提着行李,还未走得出门,便见一人从前头快步走得进来。

  其人身着公服,挺着个大肚子,下巴足有三层,脸上肉嘟嘟的,即便不笑,看起来也是笑的,此时见得沈、郑二人,更是殷勤呼道:“可是裴官人的家眷?”

  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氏点头应道:“正是。”

  一旁站着的驿卒抬头一看,见得来人是自己上官,以为是为了催促搬走才跑进来的,连忙上前道:“这一处客人很是通情达理,正在收拾东西,须臾就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