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鲜红的血肉翻起,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带起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出。
沈陶陶愣了一愣,慢慢想起来,李贵妃拿的那柄鞭子,似乎是用棕绳拧成的。不知是不是刻意,鞭子制好后全没打磨过,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小的毛刺。
她小的时候好动爱玩,无意中摸到过栽在院中的棕树树皮,被上头的毛刺扎了一下,就疼得她哭了半晌,这一鞭子下去,得有多疼啊。
她愣愣地看着宋珽,看见医者用银针一点点地破开血肉,挑出里头的倒刺。
饶是钟义这般的汉子,见此情形,也不免皱紧了浓眉。
宋珽却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任医官一根一根挑完了倒刺,又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帛包扎好。
如此漫长的过程,他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倒还是医官先开口道:“世子爷,伤口已包扎好了,微臣再给您开两幅方子,用以调理。”
宋珽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淡声对一旁等候着的钟义道:“回府吧。”
……
待一行人回到辅国公时,已是夜幕初降。
宋珽独自坐在自己房内的一张椅子上,微微阖目,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李贵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想要在深宫中,翼护住一位没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空有一个没有实权的辅国公世子头衔,终究还是不够的。
上一世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已厌倦了做旁人手中的刀。重活一世,本也不想再沾染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但如今的情势迫人,他怕是等待不到自己想要的时机了。
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捻那枚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但伸出的指尖却落了个空。
宋珽垂目望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一眼,才想起来,那枚扳指已经被他送给沈陶陶了。
究竟,还是前世里的亏欠。
他闭了闭眼,伸手叩了叩桌案,冷声道:“出来。”
一道人影旋即从房梁上跃下,单膝跪地:“世子爷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将青云观里的无为道长请来。”他略顿了一顿,又开口道:“再去宫中放出我因近日的伤势加重了病情,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
这一夜很快过去,宋珽病倒的消息也无声无息地散入了皇宫之中。
翌日清晨,钟义便在外头叩门道:“世子爷,宫里头的苏公公来了!”
宋珽仍旧躺在榻上,并不起身,只隔着深色的帷帐与槅扇淡声道:“公公是来传旨的吗?”
苏公公垫着脚试图往里头张望,但试了半晌也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心中稍稍权衡一下利弊,那张如他的性子一般白胖圆滑的脸孔上旋即堆起笑意:“世子爷哪里的话?今日圣上去猎场围猎时,射得一只獐子。那獐子后腿上有一道笔直的白毛,十分稀罕。”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更稀罕的是,那白毛的位置,和老国公爷与先帝围猎时,射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说着便开始长吁短叹:“当年老国公爷与先帝是何等的交情?那可是一同上过战场,马背上打过天下的!当初先帝几番陷入险境,也多亏了老国公爷舍生忘死,一心护持,这才有了燕朝的今日。”
他敛下笑容,装模作样地用袖子遮住脸,假泣了几声,颤声道:“可惜天妒英才,老国公爷去的这样早,如今竟已经传过三代。今日里圣上想起,亦是十分唏嘘。特令奴才将獐子与一些赏赐一同带来。”
帷帐后,宋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清寒。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是告诉他,天子仍旧念着昔日的旧恩。但这恩情是老国公爷留下的,如今传过了三代,到了他这,皇家已是仁至义尽。
这一只獐子,是安抚,也是警告他,遵守臣子的本分,不要僭越。
这便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
他遂自榻上起身,缓缓打开了槅扇。
外头的光线霎时涌入,他有些不适应般地扶住了门框,微垂了垂眼:“替我谢过圣上。”
苏公公笑应了一声,一道放下袖子,一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果然面带病容,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了几分,连双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只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里衣,左手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带倒。
更要命的是,他垂下的右手上还裹着厚厚的布帛,隐约有血痕自里头一点点的透出,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他心中暗惊,这李贵妃下手可真是不轻。辅国公府可是三代单传,这一任的世子又是个病秧子,若是真因此出了点什么事,那可是要被天下人指摘。
忙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请宋珽坐下,这才赔着笑对他道:“世子爷,獐子与赏赐都搁在后院里头,待您身子好些了,便可去看看。老奴在宫中还有差事,就先回了。”
他如此一说,本是立在一旁满脸忧色的杜元忠便赶了过来,走到近前便也挂上了一脸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往苏公公袖口里塞了一包银子,笑着将他往府门处引:“公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钟义忙上去搀宋珽:“世子爷,您身子不好,还是进里屋歇息去吧。这宫里的赏赐,也就那老三套。不是药材就是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没啥好看的!”
宋珽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外裳,便抬步往后院里走:“这一回,却又不同。”
钟义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但见自己拦不下他,便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往后院里走。
这还没进去,先看见横在后院口上的一只死獐子。还很新鲜。鲜血还在不住地从脖颈上的箭伤里滴落,汇聚成流。
钟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世子爷,你看,这后腿上还真有一道白毛!看来圣上可是真想起老国公爷来了!”
宋珽淡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只獐子是有一道白毛不错,但国公爷与先帝猎得的那只,有没有这道白毛,谁又说得清楚呢?”他轻笑道:“即便是清楚,谁又敢说呢?”
钟义微微一愕,伸手挠了挠头皮,似乎不明白话中的深意。
宋珽倒也并不在意,抬手缓缓推开了院门。
随着门扉一点点向里靠去,里头的情形也如画卷般一寸寸展开。
珍贵的药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倒是有,但只是随意地堆放在后院一隅。真正引人瞩目的,是人,是一大片跪倒在院落里的活人。
这些人老幼美丑各不相同,却清一色的穿得是宫中服饰。
从宫娥,粗使嬷嬷,到守门的宦官,应有尽有。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辅国公府没人伺候,给我们送人来了?”钟义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大步走了过去,对一个跪得最近的小宦官道:“喂,你干什么来了?送点丫鬟婆子倒也行,我们这要你个太监做什么?”
那宦官被他一问,以为自己小命不保,顿时浑身发抖,连连叩首道:“求您饶奴才一命,奴才,奴才只是守住了门,可没伤着世子爷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钟义一把甩开了他,一双浓眉紧皱,但旋即又发现了什么,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些人一阵,愕然道:“这些人都是瑶华宫里的?”
众人忙一同叩首,齐声道:“是,奴婢/奴才们都是瑶华宮里,奉陛下口谕,来辅国公府上向世子爷请罪。”
宋珽立在垂花门下,淡眼看着他们。
这世道便是如此,持鞭行凶的是李贵妃,但前来赔罪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就像她们要赔罪的人,也只会是辅国公世子宋珽,而永远不会是从五品小官的女儿沈陶陶。
即便那日她真死在了李贵妃的宫中,大抵也只如一朵花落般,轻描淡写地便被皇权掩了过去。
想要翼护住她,终究还是得有实权。
他皱眉定了定神。
终于缓步上前,于庭院中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自跪俯在地的众人脊背上扫过。
为虎作伥,不算无辜。
而他正需要一个契机,将此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只要余波不息,近日中,便也无人敢再对沈陶陶下手。
“钟义,去将佛堂中供着的梵文经卷,尽数取来。”
“是!”钟义应了一声。
佛堂离此处不远,他脚下生风,转瞬便走了个来回。
他将装着佛经的箱笼放在宋珽眼前,开口道:“世子爷,没事拿这些干嘛?”
“分发下去。”宋珽淡声道。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一道风似的在人群里穿梭了一阵,稳稳地给她们一人手里塞了一本。
跪俯着的众人正是不解又惶恐之际,倏然听得上头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读吧。”
宋珽淡眼看着他们,想起了回府时,自己自影子口中得到的,瑶华宮之事的始末,神色愈发冷了几分:“辅国公府上的规矩,自没有宫中严苛。也不必一字一鞭了。念不出一页,便去前院里领一板子即可。”
钟义信手拿起一本书,大致数了数,笑道:“不多,也就几十板子,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这板子有轻有重,要是下手狠些,伤筋动骨几个月下不了床是常有的。
庭院内,一片哀哭声顿起。
宋珽在石凳上静静等了一阵子,见无人诵读,便淡声对钟义道:“既然无人会读,那便都拖下去吧。”
哀哭声更盛,却有一女子自人群中踉跄而出,行至宋珽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掩面泣道:“世子爷,我是沈陶陶的嫡姐沈静姝,昨日之事,自有一份曲折误会在。并不是她们的错,你且放过这些可怜人吧。”
跪着的下人们倏然听见有人替自己说话,皆止了哭声,抬首感激地望向她。
宋珽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平静地对钟义重复:“都拖下去。”
“是!”钟义应了一声,卷起袖口,一个箭步就上去拽她。
沈静姝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转瞬间便被拖出老远,眼看着就要出了垂花门。
许是院门口那只淌着血的死獐子刺激了她,沈静姝一个哆嗦,倏然颤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受骗。你可知道沈陶陶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第29章 宋府
钟义只当做没听见, 仍旧把她往垂花门外拖。
沈静姝站立不稳,一脚踩在了地上软绵绵的死獐子上,顿时自喉咙里溢出来一声尖叫:“我说得都是真的, 沈陶陶她——”
石凳上, 宋珽缓缓站起身来, 淡声对钟义道:“把她放下。”
钟义一愣, 虽是不再将人往外头拖了,但嘴上却闲不住, 扯着大嗓门喊道:“世子爷,您信她啊?她两又不是一个司的。两人待一块的时间加起来,估计还没沈女官和那蠢猫玩的时间久。她能知道个啥?问她还不如去问那只蠢猫!”
宋珽却并不开口收回成命。
其实, 他并不在意沈静姝说些什么。
他与沈陶陶也算是两世相识。沈陶陶是什么样的人,没必要从旁人口中了解。
但, 人言可畏。
眼前这些跪着的瑶华殿宫人们, 经此一事后, 多半是要发落出去的。
或去品级低些的妃嫔处,或去辛者库服役。像是一把散沙扬入海中,无论如何也拣不赶紧。
她们原先可能从未留意过尚藉司有这样一位名叫沈陶陶的女官,但如今被沈静姝一提点,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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