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檀云
“如今你靠这书肆吃饭呢,我哪能占你便宜,你养活自己也不容易。”章致拙颇为心疼他这独居的好友。
顾彦汝心里熨帖,嘴上道:“我又不止这一项营生,听你说的我好像马上要去街上讨饭了似的。”
章致拙挠了挠头道:“那到时便在我的银钱里扣吧。”顾彦汝有时真为他的自信感到担忧,明明前一本已扑街了,这次还想着火遍全京城。顾彦汝也不说什么,只摇摇头笑了笑。
就在章致拙辛苦读书,勤奋写话本的一天天里,时间悄然流逝。
林大娘家里人也从河间府赶来,帮着小妹一同操持轩哥儿的婚礼。
轩哥儿同章致拙同一年去考秀才,中了第十二,也是十分高的名次。不光林大娘十分高兴,都他订了亲的徐家也欣喜异常。
徐家是京城锦霞阁的东家,原先是在江南那边儿开铺子,几年前才分了一支迁到京城。从江南那水乡拿时新布料,在京城这地界儿也新奇。布料段子不甚贵,平头老百姓年节也能扯个一匹。
沈氏原在御史家当差时便会跟着夫人来这看看绸缎,后来则是琳姐儿跟着沈氏来买。一来二去,琳姐儿便同东家小姐姝姐儿熟识,成了玩伴。
姝姐儿在家排行老三,前头有两个姐姐,都是夫人所出,下头还有一妹一弟,是庶出。前头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了,现轮到她,小妹还未订亲,弟弟则还小,尚未启蒙。
徐家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侩,娶的夫人是布坊的小姐,成亲之后也恩爱了一段时间,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徐老爷嘴上说着不碍事,小妾却一个接一个的接回家来,多是友商赠的。徐夫人也不好说什么,直到徐老爷从青楼接回一女子,徐夫人才恼了。
徐老爷好一番解释,说是那姑娘卖艺不卖身,又被老鸨所欺,自己是看她可怜,才不得已接回家来。徐夫人听他解释,心里怒气倒已平歇,哀怨想到,自己生不出儿子,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纳妾呢。
这之后日子倒也平静下去,直到徐老爷那爱妾生了一女儿,颇生了些事端,闹得家宅不宁。徐夫人这才冷了心,只一心看顾着三个女儿。徐老爷虽更为怜爱那小妾,到底夫人家布坊开得势大,倒也相敬如宾。
三个女儿的婚事都是徐夫人千挑万选,几乎问遍了全京城的媒人才定下的。挑的都是年轻有为,品行为人称道,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徐夫人为此耗干了心血,三个女儿订亲后,身子便不好了。
在得知林毅轩家资不丰,买不起京城的宅子时,徐夫人还从自个儿的嫁妆里掏出银子给轩哥儿家买院子,好让女儿过得舒心些。
如今姝姐儿成亲,徐夫人是强打着精神才起身看着最后一个女儿出嫁。
章致拙等一干好友在新娘房门外头做着催妆诗,千等万盼轩哥儿终于将新娘迎回了自家宅子。林毅轩把宅子也买在了桥南街那块儿,离章致拙家有些距离,却不很远。
迎亲队伍喜庆地吹吹打打走过龙津桥,后头的嫁妆颇惹人倾羡。徐夫人自知时日无多,将自个儿的嫁妆都给了小女儿,自己几乎一分不剩。徐老爷为这事发了好大的火气,可没办法,徐夫人虽心软好哄,可至少嫁妆一直捏在自个儿手里。
章致拙做完自己类似伴郎的工作后,便随意找了个座儿开始吃席。忽听得身旁有人低声私语,章致拙八卦心起,也偷摸竖起耳朵倾听。
“听说徐家夫人都病得起不来身了,这造孽的。”
“是说,原先小姐还不是订的今儿这日子,眼看夫人快不行了,才紧赶慢赶提到今日。”
“嚯,难怪,今儿个日子可一般,这嫁娶之事也如此仓促,日后小俩口这日子还说不定好不好呢。”
“谁说不是呢,小姐纯善,不忍看母亲生生错过,便提了这茬儿。”
“这人还真不能不信命,我家老舅早就说了,徐家夫人看似繁花着锦,实际上是一碗黄连,苦着呢。”
“还不是那青楼里出来的小妾,把徐夫人给气的。”
“唉唉唉,这我可晓得,”那人突然兴奋起来,声量也提高不少,“那小妾原还在青楼时便和徐老爷勾搭上了,那欲迎还羞的,啧啧啧。”
“唉,不对啊兄弟,你怎得如此清楚。”
“我家二叔在老爷跟前伺候呢。回回去楼子都带上我二叔,这些个事儿啊他门清。”
“这么说来,那小妾还有点手段,在青楼的还能框住老爷把她赎回家。”
“可不是说嘛,夫人还觉得人家可怜,先前时常照应呢。”
“哇,这可真是,如今夫人又快去了,到时这夫人之位由谁来坐还说不准呢。”
“咱们还得依仗人家,求着赏口饭吃呢。”
那两人私语好一阵,才尽了兴开始吃饭敬酒。章致拙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妻妾之争果然伤人啊。如今徐夫人病入膏肓,徐姑娘嫁入轩哥儿家,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章致拙也没法儿管人家家事,更何况木已成舟,许多事已然注定了。章致拙叹了口气,低下头吃着菜。
屋外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屋内红烛默燃,寂静无声。姝姐儿盖着刺绣精致的红盖头,双手妥帖地交叠放在膝上,坐在婚床上,不发一声。
身旁丫鬟轻轻提醒道:“姑娘,要不先吃点果馅凉糕垫垫肚子吧。”
姝姐儿静静摇头,回绝道:“这不合规矩,还是等相公回来再说吧。”
丫鬟担忧,还想再劝会儿,还是没说出口。
过了好半晌,轩哥儿才醉意朦胧地脱身回了新房。他先洗了把脸,才拿了喜秤挑起新娘的红盖头。
姝姐儿忍着羞怯,抬眼看去,刚一对眼,便慌忙避开,红了脸不敢再看。
轩哥儿的脸也红彤彤的,二人照着习俗,剪了头发系在一块儿,又喝了交杯酒,吃了些桂圆红枣等喜庆果脯,这礼才算成了。
姝姐儿将头上繁复的首饰一一摘下,洗净了脸,脱了红红的嫁衣,挂在雕了灵芝五璃的衣架上。
秋季的晚风清凉,逃过窗的阻碍,翩翩飞向窗幔,惹得帘幔微动,经久未歇。窗外是一株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摇风倚东荣。
粉白芬芳,花瓣上凝出一幕簌簌落泪的水珠。微醺惬意,微甜未蜜,醺而不醉,像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第20章 辟蹊径
章致拙这段时间又在折腾他的话本,反反复复修改了好几次,终于将第一册 写完并成功出版了。顾彦汝拿到话本先翻了翻,画风和上一本迥异。
前一本就相当于起点扑街小说,眼下这本就是典型的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
落魄书生家境贫寒却志向远大,才华横溢却报国无门;幸得丞相家千金慧眼相看,赠金银赠田地;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才子高中状元,陛下颇为赏识,欲将公主下嫁;才子婉言相拒,只道已有知心人;公主叹其深情专一,原委身下嫁;二女共侍一夫,可谓娥皇女英,千古佳话。
顾彦汝眉头紧皱道:“你这些的什么破玩意儿。”章致拙一边嚼着枣,一边含糊道:“我也不想的,人家卖的好的都这么写。”
顾彦汝也摸不透时下人究竟为什么会喜欢这类话本,只好吩咐下去,看看效果。
章致拙为了肮脏的金银出卖了自己纯洁的灵魂,写了迎合市场的话本,心里颇不痛快。正巧安哥儿在一旁用功读书,他便上前挑刺儿。哎呀,这篇文章用典不够,说理不够有气势;那首诗工整有余,精巧不足;算学题又做错了等等。
安哥儿苦不堪言,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在兄长的淫.威下,委屈巴巴地一遍遍改。章致拙一看他那小样儿,便知道他心里不痛快,道:“可不是我故意难为你啊,安哥儿,明年你就要下场考童生了,再不抓紧可不行。”
“要知道当年我可是十岁就中了县试案首,你如今已十一了,明年若不考过,可太晚了。”章致拙又补刀道。
安哥儿被章致拙的话吓了一跳,只觉得若明年考不上便天塌地陷,连忙道:“哥哥,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你再给我看看还有哪儿可以改的?”
章致拙心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愧疚,心想,嘿,我其实就是挑刺儿,小孩儿怪好骗的。当下也认认真真帮安哥儿看起功课来。
安哥儿担忧问道:“哥哥,若是明年我考不上可如何是好啊。”说着越想越怕,大大的眼睛盛满了恐慌。
章致拙心里的愧疚又加深了一点,只好安慰他道:“咳,没事,到时你也用我那倒计时牌,每日要做什么自己好好规划,一丝不苟地完成;再不行,多考几次模拟考,定会过的。”
安哥儿想起拙哥儿当年也是这么准备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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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冬日,窗外白雪皑皑,碎钻遍地。章致拙端了杯热茶,窝在被窝里,裹着厚厚的被褥,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捏着书页,另一只手垫在大腿下蹭蹭热气。
沈氏在灶王间包着饺子,提裙倚灶,蒸板上放着青白葱段,嫩黄菘菜,红白猪肉,响起刀俎嗤嗤;灶边还放了四碗雪白菽乳,一碗淋了蔗浆,另三碗淋了秋油并小葱。
沈氏将甜口的那碗端去给章致拙,笑骂道:“偏你与众不同,要吃甜的。”章致拙接过,拿起瓢羹舀了一勺,不正经地回道:“神童就是与众不同。”
沈氏被逗得拿帕子掩住嘴,笑道:“哪有人自夸神童,你这活宝。”
门房扣了扣房门,道:“夫人,顾公子来找少爷了。”
章致拙看着窗外仍在落雪,想着顾彦汝冒雪前来定是他那话本卖疯了,兴冲冲地从床上爬起身,又对沈氏说:“劳烦娘烧一碗姜糖茶来。”
沈氏已走出房间,回道:“晓得,不用你操心。”
章致拙急匆匆感到正堂,只见顾彦汝穿着灰白色狐皮大氅,闲散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吃着茶,一旁的小几上还放了一木匣。
章致拙眼冒铜钱,心想这应该就是我的稿费了,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先前章致拙还数落李珏爱钱,如今看来根本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二人先寒暄了一阵,迟迟不入正题。章致拙很想看看那匣子里有多少银子,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倒显得他市侩,只好死命忍着。顾彦汝狡黠地笑笑,知道章致拙心里痒痒,偏拐着弯逗弄他,就是不提匣子里是啥。
章致拙真快急死了,嘴上心不在焉附和几句,眼神一直瞟着那木匣。顾彦汝欣赏够了他那窘迫模样,这才清了清嗓子,道:“这次我来主要是给你送稿费来着。”说着拿起那匣子,将它打开。
章致拙眼神“噌”一下亮了,身子不自觉往前倾,想看看有多少,嘴上还说着:“哎呀,就一点点银子也不值得你下雪天跑来。”
盖儿一打开,孤零零一锭五两银子可怜巴巴地放在正中间。
章致拙不敢置信,夺过木匣,又揉了揉眼,睁开一看还是只有五两。
顾彦汝已忍不住笑出声来,解释道:“你那书统共利钱五十两,咱们五五分,上次的赁版费你说过从你那儿出,最后剩下五两银。我可没框你。”
章致拙悲愤,扔了木匣,气鼓鼓坐到位子上,实在想不通为甚别人可以,他却不行。
“我那书肆可给了你最好的位置,伙计也一直卖力给人家介绍你那书,还是这样才卖到五十两的。要说成绩已很不错了,莫要好高骛远。”顾彦汝看章致拙实在伤心,安慰道。
章致拙仍不屈服,若一点点挫折便将他打倒,那他前世也读不完博士,肯定延毕着呢。
打定了主意,章致拙便找了个日子,偷偷去了顾彦汝家的书肆。一进门,伙计便热情招呼道:“哎呦,公子,看您是个新面孔,最近可进了一本新书,您可要看看。”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书柜上最显眼的那本话本,正是章致拙所著。伙计又猛吹了一顿那话本,什么词句考究啊,内容精彩吸引人啊等等。
章致拙心想着,这不挺好的,咋就卖不出去呢?一旁正在翻书看的客人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你这伙计,怎得瞎说话,那话本我也买了,可实在一般。”
章致拙一听,唉,这有个野生读者,连忙拉过他,请他去隔壁茶楼喝杯清茶,顺便听听他的说法。
那客人看着也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的,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才开口道:“小弟,我看你年纪不大,也没看过多少消遣的话本,可别被伙计忽悠走了。”
“我翻了两页,那书写得也不差啊。”章致拙轻轻反驳道。
那客人眼一瞪,完全接受不了一本烂书被别人夸好,苦心疾首道:“小弟,你只翻了两页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书文笔是不错,只情节实在太无趣,看个开头我便知道后头怎样,没得浪费钱去买。”
章致拙实在疑惑,心里吐槽道:当我写的情节新颖时,读者接受不了;写得老套些,又被嫌弃太无趣,还要我怎样!
章致拙不甘心地问道:“兄台,那话本可有亮眼之处?”
客人莫名其妙脸一红道:“行文确实出彩,文笔堪称绝艳,看得出来是个肚里有墨水的。”
客人又贼眉鼠眼地靠近章致拙,在他耳边偷摸说道:“小弟,那作者于男.女.欢.爱之处写得极佳。实不相瞒,我看了好几遍,着实可口。”
章致拙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客人以为他不信,又道:“我可不骗你,就靠着这几段,我还给我同窗也买了好几本,他们看了都说好。”
说完又露出不可名状的笑容道:“小弟,你若晚上寂寞,倒可买去看看,也不亏这书钱。”
章致拙整个人不知身处何方,直到回到家中才如梦初醒。章致拙翻开原稿,找到那位兄台特意推荐的几段话,又露出恍惚的表情。
怎么办,我该何去何从。章致拙满脑子都是这几句话,一边是白花花的银子,另一边是自个儿纯洁的节操,不知如何抉择。
夜里,章致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写吧,筹措路费遥遥无期;写吧,又解不开心结。
章致拙思来想去下不定主意,一骨碌坐起身来,从柜子里翻出装着五两银子的木匣。
章致拙默默看了半晌,眼一闭,一咬牙,就干了!
不就是写本小黄.书嘛,有什么大不了,马甲一披,谁也不认识谁,到手的银子可是货真价实的。
以章致拙那自负的性格实在忍不了在自己下定决心要攻克的领域里毫无建树。就算是没营养的话本,也要写出大家都喜爱的那本。
说干就肝,章致拙点起烛火,另构思了一本,这回剧情终于不是主要的了,过得去就行,主要还是在那方面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