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乐于余
李为民问道。
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看着那行乱七八糟的回答,一个连左右支撑腿的内壁和外壁之间有水套都不懂的人, 居然能拿第三高分, 说没有猫腻?
谁信。
这时候, 他脸上的慈祥温和不再, 表情和语气已经带着很强的威势。
尤其是“人才”两个字, 轻飘飘地, 却砸得孟江脑袋一懵, 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四肢百骸的血液全被冻住了,脑门上更是冷汗淋漓。
“厂长, 我……”
“看来,今天我和龚工来得正好嘛!不然这里头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不晓得要怎么横行霸道呢。你说呢,小孟?”
李为民问一句,屋子里有那么一部分心里有鬼的就忍不住发颤哆嗦。
恨不能马上出现一道地缝,让他们钻进去藏起来。
孟江大脑宕机了一会儿,要怎么说,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
如果承认,李厂长根本不需要查就知道是他给了耀祖及格分,那私心太重的罪名他肯定逃不了。
如果不承认……
不、不、不。
孟江赶紧将这个想法否决掉,血缘亲戚哪是不承认就能瞒天过海的?何况家里大嫂那个人,粗俗又没内涵,从乡下来城里后就爱在家属院里吹牛。省一机家属院就没有人不知道孟耀祖是他侄子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撇不开关系,顿时更加慌乱。
下意识往孟耀祖的方向看,见他低着头身体佝偻成一团,那副畏畏缩缩欺软怕硬的模样,气得孟江心里一抖,这就是妈夸得天花乱坠的好孙子?
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孟江扯着僵硬的笑容,迟疑道:“李厂长,他……他是我侄子。”
“哼。”李为民丢开试卷,也不理会他,直接坐到龚和平对面,低声问:“如何?”
这是问还有没有别的猫腻了。
前几年厂子里大小事务几乎被孙福海把持着,招工考试次数不少,但工人质量都不太行。加之厂子里乱,不是文斗就是武斗,而武斗之风尤其盛行,厂里断断续续折了不少人进去。
虽说生产任务没有完全停摆,但效率却大大降低了。
如今厂子的话语权一回来,李为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省一机吸纳新鲜血液。
这次招工远比其他人以为的更加重要。
因此才会让龚和平亲自出题,难度系数是前几年招工的好几倍。
那边龚和平愤怒的点也在这儿,他出的题自己心中有数,理论和实践各占一半,能得四十分已算合格。
哪里想到,一次招工,作假成分竟如此之高。
四十分以上的六个人里,除了姜糖跟卓壮分数无误,其他都或多或少掺了水,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这个孟耀祖。
而低分段,真实度反而相比更高。
龚和平沉下脸,在名单上或勾或叉:“就一两个还将就。”
“一说到厂子发展,一个个推三阻四,苦衷能说出百十个,对外就更厉害了,一个个成了劳苦功高的老人,指手画脚有你们,踏踏实实办事没你们。”
李为民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指着孟江大骂:“把省一机当自己家了是吧,想塞谁就塞谁?举贤不避亲,那你得先贤!一份试卷填得满满当当。晃眼一看我还以为遇到了多少年才能遇上的天才,结果细细一瞧,嚯,好家伙!”
“问他压气机转子组件有哪些。他答: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更好地保存自己!”
他说一句,就用力拍桌子一下。
孟江又惊又怕,心里后悔不已。
他没细看,哪里知道侄子这么没脑子?亏妈说他聪明机警。孟江在心里把孟耀祖骂得狗血淋头,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李为民身前,老实承认错误:“厂长,这事是我做得糊涂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
“下次?”李为民道:“你还想有下次?”
孟江身体一僵,情急之下心思陡转,竟抹泪示弱了:“厂长,你不知道啊,我难啊。家有高堂她眼下身体状况特别差,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能有份养得活自己的工作,我这……那是我亲妈,生我养我的妈,我真的不忍心让她失望。我知道,我不该愚孝,因为怕她受刺激选择铤而走险,损害了厂子的利益,我确实让您失望了,我真的悔恨莫及……”
姜糖一心两用,听见这话都不知道是该夸他机灵还是骂他脸皮厚。
满屋子里,将近百余人。
他竟舍得下这个脸,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过,她觉得孟江算盘打错了,李厂长一看就是个心有丘壑的笑面虎,这事肯定不会轻轻放下。
果然——
“嗯,小孟啊,你的处境我理解。这样吧,既然你家中母亲状况不乐观,那你就先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你这做子女的还是要多花点时间在父母身上,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至于你的工作,你就放心吧,厂里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为了厂子的发展,为了振兴华国而辛勤劳动,这重担啊,我相信大家都乐意担。”
说完,李为民拍拍他肩膀,一脸“放心走吧”的表情。
孟江一阵恍惚。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想卖惨,让李厂长睁只眼闭只眼放过自己。
怎么就变成让他回家伺候母亲了?
短短几分钟,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他居然被辞退了……
从一时愤懑点了姜糖出来,到被姜糖的伶牙利嘴逼到不得不替她洗刷污名,再到李厂长突然到访,再到龚院长领着研究院插一脚,发现他在分数上动了手脚……
孟江的情绪上上下下,惊慌心虚在身体内横冲直撞,直到被龚院长点明,他以为这便是尘埃落定,最差不过是被训上几句,背一个处分,脸面受损。这情绪其实一直悬在半空中,没有落到实处。
结果,猛地从半空中坠下来,跌了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他呆呆地,视线透过门外,不知看向何处。然后慢慢转头去看李为民,动作僵硬得就像卡顿的机器人,如果配上“咔嚓咔嚓”的bgm就更像了。
他语气艰涩:“……您的意思是,厂里要辞退我?”
“怎么是辞退呢?”李为民微笑,不赞同道:“咱们华国人是最讲究孝顺的,你的行为是值得表彰的。”
孟江想为自己辩解几分,就见李为民摆手阻止他开口,继续说道:“我没有将对厂子,对国家的忠诚与孝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非让你二选一的意思。只是家中的事处理不好,影响你在工作上的表现,咱们是省一机人,要为省一机着想,要想办法开源节流,否则就是浪费省一机的资源,浪费人民的资源,浪费国家的资源。”
“而不是像隔壁硫酸厂那样,三年不开工,工资照发不误,这是明晃晃的蛀虫行为。”
若说孟江起初是做戏,这下是真哭了:“厂长,我……”
“好了,我了解你对厂子不舍。”李为民安慰道:“放心,让你休息只是一时的。等处理好家中的事,你尽完孝,咱们省一机的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
姜糖将倒数第二道题的基础机械结构图画完,正好听到这两段话。
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李厂长这说话艺术着实让人叹服。
提都没提徇私舞弊的事,一套套道理砸下来,孟江直接语塞,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毕竟,说回家尽孝好歹能留下几分颜面,否则听厂长的意思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了。
他不仅得走,走之前还要谢谢厂长体恤下属。
姜糖一想,换成自己的话,嘴巴里还不知得苦成什么样。
这孟主管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在厂子里继续待下去,照如今国营厂子僵化的晋升模式,他这种要能力没能力的老油条最后说不得能爬到高位。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活生生断了自己的前途啊。
姜糖满脸唏嘘。
“三十分钟到了,麻烦各位将试卷往前面挨个传过来。”
时间紧,龚和平带过来的试卷数量不够,有选择五人一组发挥团队优势的,也有和姜糖一样单人参考的。
姜糖的卷子一递过去,就被转到了龚和平手里。
她没什么感觉,甚至不觉得紧张。
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好玩了,有目不转睛盯着的,有面露嘲讽等着她现形的,还有纯粹好奇她到底能拿多少分的……
龚和平迅速看完,严肃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看到最后,眼底隐隐流露出欣赏。
怪不得赵冈说起这个小弟子就喜笑颜开呢,确实称得上有几分天赋。
姜糖阴差阳错下拿到的试卷,并不是对外招工的试题。而是一套研究院内部调岗用的试卷,最后一题是从六零年世界上第一架光武产生时得到的启发,问答者如何看。
姜糖回答大有前景,还说未来势必会进入空中战争的激光时代。
这跟龚和平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顺手把姜糖的试卷递给李为民,“看看,新血液来了。”
李为民听出他话里的激动,感到诧异不已。
连忙接过看了看,拔高音量惊喜道:“不错,总算是有一个好消息了。”侧耳吩咐赵荣,将姜糖名字记下,“先送到燃机组那边吧。”
燃机组的蒲工和赵冈关系不错,把赵冈的徒弟送过去,蒲工肯定乐得教。
李为民这样想。
“不行,去啥燃机组,我看她在设计上很有天赋,这样的人应该到我们研究院来。”龚和平立马开口。
他在这里,难不成还抢不着人?
“得一步步来,先到燃机组学习学习,等她通过研究院内部考核,再调岗过去是一样的。”
龚和平胡子快翘起来了:“哪里一样。燃机组那边大工带几个小工效率低得很!再说,燃机组能学到的东西,我们研究院也会,我们这里的研究员是全能型的。你把她扔燃机组,那是大材小用,是对天赋的浪费。”
“……”
两位大佬争得面红耳赤,除了习以为常的省一机人,其他人已经看呆了。
脑子里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姜糖真这么厉害?
但除此以外,嫉妒的人却并不算多。
不管是燃机组还是研究院,平时在厂子里的存在感都很低,现在最热门的岗位是啥?
是工会编制。
进了工会,就意味着可以坐办公室,而在大部分人眼里,坐办公室是文化人的象征。
什么燃机组,研究院……这些部门哪有工会体面啊。
姜糖听得目瞪口呆,之前她只考七十七,也只是刚刚超过合格线而已,怎么突然就成香饽饽了。
简直不真实。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