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宸
要从根本上反对和改革,必然会招致打压和反扑,他先前只是个小小的谏官, 后来也不过是个博士,只能一点点借着赵昚的力量,来潜移默化地改变。
好在,太上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了他海州这块飞地让他来试行自己的理想。
海州本就是大宋的一块飞地,除了一面朝海外,被金兵重重包围,魏胜夺回海州后治理了一年,虽有起色,但任谁都不看好这里能守多久,所以就算让方靖远去折腾,对大宋也毫无损失。
于是方靖远才能在这里大刀阔斧地改革,以人口短缺为由,发动所有人参与城建城防和农业商业等经济开发,事多人少,满地商机时,谁还会去管能赚钱的是男是女?敌众我寡时,要保家卫国,抵抗金兵,恨不能全民上阵,女子从军也就不算稀奇……终究是周围的大环境压力下,给他更多的发挥空间,才能让人们看到,无论哪行哪业,女子都丝毫不逊于男子。
让女子走出后宅,等于增加了一倍的劳动力,方·黑心老板·靖远深知资本的力量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决定性力量,尤其是在大宋这个富贵清华开放商业的时代,这看似一点点的小改变,却足以扭转这辆破旧不堪的马车前行的方向。
所以,狸娘们不嫁,他支持,并为她们做好养老保障;要嫁人,他也鼓掌,甚至还会附送一份嫁妆和婚姻须知,将大宋律法中跟女子婚嫁继承有关的律例都一一抄录在内,让她们明白,无论嫁人与否,她们的嫁妆和工作始终是她们的底气,无论是丈夫还是婆家都不能轻易夺去,男子可休妻,她们亦可和离甚至义绝……
或许有人觉得他是多此一举杞人忧天,可在他看来,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
林梅儿,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最近在海州狸的军营中,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林梅儿的杀夫案,在外人看来她谋杀亲夫其罪当诛,可在狸娘们这里,却在讨论绣帛儿的缠丝手到底要什么角度和力道才能让林梅儿这个一次都没真正杀过人的笨蛋居然扭断了吴江的脖子。
隋畅来时,正好赶上她们在比武台上联系相扑,试练的就是那招“缠丝手”,单是看绣帛儿演练,他就觉得脖子后面冷气直冒。
“咳咳!”他正要开口,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一回头,却正是他此番来要找的人。
绣帛儿见他一脸惊惶之色,皱了皱眉,问道:“你跑来干什么?”这几日因为齐新海被罚去修城墙,海州军那边的男子虽不敢再轻忽海州狸的人,但也没多少好话,甚至隐隐还有些畏惧,而她还是这次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所以见到隋畅时,还以为他来打听什么八卦消息,自是没什么好声好气。
“呃,我有点事找你……”隋畅见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说道:“能出去一下,我单独跟你说吗?”
“干什么要出去?”绣帛儿上下打量着他,怀疑地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面说?要单独跟我说?想坑我?”
“不是不是,绝对没有!”
隋畅没想到她警惕性如此之高,有些哭笑不得,可让他当众说出来,又不禁为难起来,“我……我只是找你一个人……”
“有什么事就痛快点说!”绣帛儿不耐烦地说道:“婆婆妈妈的,你是不是个男人啊?简直连小娘子都不如!”
她这么一说,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狸娘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跟着哄笑起来。
“是啊!隋校尉是打算加入我们海州狸吗?”
“那可不行啊,想加入,得先打得过我们绣姐啊!”
“就是就是,隋校尉再来跟绣姐比一场?”
“比一场!比一场!比一场!!”
嬉笑声合在一起,最后都成了同一个呐喊,掀起的热浪简直能把人吞噬了。
“比吗?”绣帛儿眼波流转,斜乜了隋畅一眼,轻笑道:“隋校尉若是赢了我,我便听听你要说什么。”
隋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那你能不能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绣帛儿眼神一冷,轻哼一声,道:“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赢了我再说!来吧!”
说罢,绣帛儿便大步朝比武台走去,隋畅也赶紧跟上,只是看着前面的绣帛儿身姿摇曳,不由得心摇神晃,甚至连她何时止步都没注意,险些一头就撞在她身上。
“你想什么呢?”绣帛儿急忙后退,干脆跳上了比武台,恼怒地瞪着隋畅:“故意偷袭我吗?”
“我不是我没有!”隋畅连连否认,眼见自己做多错多,不但没能讨好绣帛儿,反而惹得她一再生气,这下面还如何进行?他心中已是叫苦不迭,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是我自己一时走神,险些撞到绣娘,不若你先打我几下出气吧!”
他说得诚恳,可绣帛儿已不是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一开始就发现他今日有些不对劲,这会儿说话居然还有些脸红的样子,哪里像是来跟自己比武的,倒像是那些刚出炉的青头小子看到心仪的小娘子时的表情。
绣帛儿从出道就在女飐馆里厮混,出生入死不说,整日跟瓦舍勾栏的人打交道,见惯三教九流,对那些男女间的事儿并不陌生,亦因此对嫁人丝毫不感兴趣,如今见隋畅看着自己的眼神灼灼发亮,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何须你来让?上来!先打过我再说!”她也不客气,冷笑一声,便开始舒展手脚,等候他上台应战。
隋畅老老实实地走上比武台,朝她先抱拳一礼,“绣娘,还请手下留情……”
“谁跟你有情,做梦去吧!”
绣帛儿压根不受他这礼,身形一晃,便朝着他一脚飞踢过去,这一脚正冲着他腰腹之间横扫过去,力道之大,带起呼呼风声,若是当真踢中,那任是隋畅铜筋铁骨也难以忍受得住。
隋畅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如此狠辣,吓了一跳,急忙闪身避过,顺手一捞,想要抓住她的腿。
绣帛儿冷哼一声,一个翻身倒挂,身形居高临下地旋转,腿如鞭如刀,倒踢过去,就算他真的伸手捞住,也要被活活砸下去。
这是她将柔术和鞭腿结合后自创的招式,平日并不轻易使用,可只要用上了,那就是一往无前的杀招。哪怕第一记鞭脚抽不中的,下一记也会随后就到,以身为轴,以腿为刀,当真转起来,就如同连环刀一般,一记接一记的,定要将人逼得无处可退不得不接招才可。
当时方靖远还笑称,这种倒立式旋转飞腿,跟他曾经听说过一个传奇女侠春丽的天升脚有些类似,只是那位女侠年纪很小,每次出招时,都会发出“嘀嘀哒嘀”的喊声,乱人耳目,招架,怕是连见都没见过。
隋畅亦是第一次见,顿时手忙脚乱。好在他也是海州军斥候头领,身经百战,眼见不敌,也不管什么面子还是里子,直接一个后仰倒地,就地驴打滚转了一圈出去,堪堪避开了这一轮的飞腿,身后已被吓出了一脊梁的冷汗。
只是方才两人错身之间,一个凌空飞腿犹如天女下凡,一个就地打滚如同懒驴翻身,对比鲜明,惹得周围的狸娘们跟着哄堂大笑,开始议论纷纷,给两人分别“鼓劲”、“喝彩”。
“绣姐好腿法,再来一轮踢飞他!”
“隋校尉你不能怂啊,躲躲闪闪的像个男人吗?冲啊!”
“真没想到隋校尉也有满地打滚的一天啊!不得不说,滚得漂亮!”
“绣姐压倒隋校尉啊!别让他翻身跑了!”
“绣姐绣姐一定赢!”
“老隋老隋一定输!”
比武台上绣帛儿和隋畅你来我往打得令人眼花缭乱,台下的小娘子们见此阵仗也愈发兴奋,跟着大喊大叫,渐渐齐声高呼,震得隋畅的心神大乱,一不留神,真的被绣帛儿绊倒压倒在台上。
“认输吗?”绣帛儿将他的手反扣在后腰处,用手肘压在他的后颈间,低头在他耳边轻笑道:“现在认输,姐姐我还能听你说一句话。”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相闻,别说隋畅此番有心而来,就算无意间变成这般情形,也会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显然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绣娘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绣帛儿一怔,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说出口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怒意,她才刚因为吴江求亲未遂,被人在背后不知说了多少是非,甚至连林梅儿都忘恩负义地攀咬诬陷于她,一提婚事二字,她就会想起那两个恶心人的家伙,怒火中简直杀气腾腾,手下的力道也重了三分。
在隋畅看来,这简直就是在威胁他收回这番话,可他也是铮铮男儿,先前不好意思在人前开口也就罢了,既然开了口,就绝无收回去的道理。
当下他便梗着脖子,宁可被绣帛儿压着,也要坚持重复一遍,还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几乎是吼着说道:“绣娘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全场一片静默。
别说绣帛儿,周围围观的狸娘和魏楚楚、扈三娘、岳璃等人,全都愣住了。
“吼这么大声,吓唬人么?”绣帛儿最先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放开隋畅,冷笑道:“你想要我——嫁给你为妻?”
隋畅身上一轻,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一骨碌爬起身来,嗫喏地说道:“是……是啊,你要是不愿嫁,我嫁也行!”
“你嫁?噗!”绣帛儿强绷着的脸终于彻底裂了,笑得像是四月枝头的梨花,“你怎么嫁?”
满场的娘子们也跟着大笑了起来,又不嫌事大的还跟着起哄,“让他嫁,绣姐你就收了他吧!”
隋畅讪讪地说道:“反正我也无父无母,这名字也是随意取的,是嫁是娶都行,只要……只要绣娘你不嫌弃我就行。”
他偌大个七尺男儿,站在那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反倒有种难得的诚意,让本来看笑话的小娘子们心生感触,忽然安静下来。
绣帛儿不料他竟然真打算求娶,先前还说要单独说的话,这会儿都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哪怕她已有些后悔这般公开自己的事儿,可看着他紧张地望着自己,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答复,她又没法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将人赶出门去。
毕竟,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伙伴,也曾一同水里火里地出任务,也曾嬉笑怒骂地开过玩笑,隋畅原本是男兵营那边数得着的刺头,可自从输给她们一回后,就对狸娘们处处照顾,还时不时地来跟绣帛儿和扈三娘过过招,大伙儿只当他是来学习的,并未在意他每次的关注点都在绣帛儿身上。
直到,今日他自己当众爆料,连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
就很愁人。
“绣娘?”隋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自己有房有地,你不用担心我贪了你的铺子。我自己也不知自家祖辈是什么人,所以有没有孩子都不打紧,你喜欢做海州狸,还可以继续从军,反正我也不会离开军营……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只要……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保护你的!”
“就你?能打得过绣姐吗?还保护她……”
狸娘们忍不住笑了起来,能看到平日在斥候们面前凶巴巴的隋畅这般模样,简直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欢乐啊!
隋畅争辩道:“我就算打不过狸娘,也会拼了命保护她的!若是谁想伤害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当真?”岳璃上前两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望向隋畅:“那你能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妾不要通房,所有饷银都交给绣帛儿,对她言听计从,绝不打骂,若是做不到,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就连原本想要阻止她发问的绣帛儿,也停下脚步,望着隋畅,看他如何作答。
“可以啊!”隋畅压根犹豫都没犹豫,点头说道:“就我那点饷银,还不够给绣娘买点合心的衣裳首饰呢,还要什么妾侍。我赚来的钱当然都要交给她,她比我聪明,我肯定听她的啊,至于打骂……”他干咳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红,“我也打不过绣娘啊——顶多,只有她打我的份吧?”
他如此的“坦白”,倒让狸娘们多了几分好感,冲着绣帛儿使了个眼色,嘻嘻哈哈地散去,就连岳璃也只是点点头,把这场子留下来交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转眼间,比武台上下前后左右百尺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余的狸娘回营房的回营房,站岗的站岗,巡防的巡防,都走得一干二净。
隋畅仍有些紧张地望着绣帛儿,“绣娘,那你……你肯答应我吗?”
绣帛儿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隋畅被她的眼波一扫就觉得浑身发软,脖子发麻,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绣帛儿略一沉吟,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若是我不答应你呢?”
“啊?”隋畅一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低下头,慢慢地转过身去,“哦,那是我冒犯了,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回来!”绣帛儿哭笑不得地伸手拉住他,说道:“我是说如果,可没说我真不答应。”
隋畅的眼“蹭”第就亮了起来,猛然转身,惊喜交加地问道:“那……那……那你是答应我了?!”
绣帛儿叹了口气,说道:“行吧,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勉勉强强……收下你吧!”
“嗷呜!绣娘答应我了!”隋畅欢喜得一下子跳起来,刚想要抱她,忽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又不是在比武作战时,只能双手抱拳冲她行了一礼,说道:“我这就回去禀告魏将军,准备好嫁妆啊不聘礼,就让媒人来提亲!”
说罢,他高兴地转身就跳下比武台,几乎是连蹦带跳地朝营外跑去,一边跑着,似乎蹦跶都无法表达他的欢喜之情,一边还连着翻了几个空心筋斗,冲出营门时,更是咧着张大嘴一路狂笑着直奔他自己的营区而去。
绣帛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后悔了。
扈三娘偷偷凑到她身后,见状忍不住连连摇头,“这傻子,是被你打昏了头,发疯了吗?”
绣帛儿面上一红,说道:“我答应他了。”
“啊?”扈三娘一怔,继而也笑了起来,“看来那小子还是傻人有傻福,能娶到我们绣帛儿,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绣帛儿反倒是一愣,“三娘,你不反对我嫁人吗?”
扈三娘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是反对你随便嫁人,可这个傻小子,岳将军都问过话了,他既然有胆子应下,那你就是嫁了,又有何妨?反正……他也打不过你!哈哈哈!傻丫头,嫁不嫁人,看你本心,如何过得开心快活,就如何选择,我们总归都是你的好姐妹,会一直支持你的!”
绣帛儿颇有几分动容地说道:“多谢三娘,我起初不想答应他,就是怕你们会生气,我原本说好跟你们一起养老,自立门户,可现在又出尔反尔……”
“这哪里是什么出尔反尔,你就算嫁了人,也一样是我们的姐妹。”扈三娘说道:“除非你嫁人之后,只顾着自家郎君,不管我们这些姐妹了……”
“不会的!”绣帛儿急忙说道:“我们说好了做一世的好姐妹,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也是你们的孩子,会替你们一起养老,照顾大家的!”
“好啊!那就一言为定,我可先说好了,我要做你家孩子的干娘!”扈三娘笑着抢先约定,绣帛儿还没来得及答应,旁边又冒出来一个脑袋,却是面无表情的霍小小,慢悠悠地说道:“我不做干娘,我是小姨。”
绣帛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为那个还不知在哪里的孩子在心底默哀,尚未投胎出世,就已经要多了好些个干娘和大姨小姨的,真是有够受宠,也有够辛苦的了。
消息很快传开,隋畅回去就禀告了魏胜,魏胜自然无不答应,还答应给他做证婚和主婚,亲自出席他的婚礼,并帮他去请方使君到场。
而岳璃听到了这个消息,也跟着松了口气。
她也不是不担心,若是狸娘们都不肯嫁人,那以后会怎样?虽然这世上的确有吴江和李嘉那样的坏男人和伪君子,可也有像方靖远和隋畅这样单纯耿直一心一意的好男人,一味因噎废食,会让狸娘们陷入偏激,反而影响了性情。
方靖远也曾跟她说过,对狸娘的婚嫁之事,本着帮忙把关和勘察对象的原则,既要保护好狸娘,也不能太过束缚她们的性情,嫁娶自由,让她们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身为上峰要做的,就是她们强有力的娘家人和靠山,让人在求娶之时慎重考虑,成亲之后认真善待,方能成就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