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宸
“不仅如此,这种药物在使身体僵化的同时,也会融入血脉骨髓之中,一旦被火焚化,就会形成骨珠,也就是舍利子。”
方靖远还曾经听说过生人塑像之事,和这种人造舍利子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保持“神话”色彩,吸引更多的信众膜拜,至于是好是坏,不便评说,只是念在这位主持昔日功劳,他让魏胜和其他人秘而不宣,也算是成全了主持的心愿。
至于那位黑面僧渡尘,勾结金国奸细,暗算主持,行刺使君,诈骗钱财等等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择日于菜市口行刑。
定案之后,提交刑部批复时,方靖远还给赵昚写了封密折,请他从江南名寺中挑选有德高僧,担任海清寺主持。如此古寺名刹,若无人看护,变回沦为一些人的敛财工具,令此间埋骨的英灵蒙羞,倒不如执行大宋律例,由官方委任主持,既能够让民众信仰得以维系,又能避免这清净圣地遭人玷污。
只是他没想到,来报道的这位高僧,不但带来了赵昚的委任状和密函,还一见面就给他相了个面。
“贫僧观施主红鸾星动,良缘就在眼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鸾星动
“红鸾星动?我?”
方靖远当场表演了个变脸绝技, 从笑脸相迎变成冷漠脸不说,还开始怀疑这位号称来自西湖灵隐寺的“高僧”专业水平。
“请问,红鸾星是哪颗星?属于哪个星座在哪个星域?目前是未时三刻日正当午, 敢问大师是如何看到红鸾星的?莫非大师来此, 是打算将海清寺供奉的佛祖换成送子观音, 莫非以为这样就能使寺中香火旺盛?”
他十分严肃地摇头,“大师,恐怕本地并不适合你,海清寺需要的不是月老红娘送子观音,是地藏普贤弥勒佛祖。救苦救难尚可, 牵红线送子就大可不必了。”
好端端的一位大师,连名号都没来得及报上,就被他派人送回了临安, 让再换个人来。
连个名号都没留下的大师一脸懵地才下船不到一炷香功夫,就被原路送返, 随船回航,到老都不明白, 自己明明是在赞美方使君, 还是带着官家的问候来的, 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触了这位的逆鳞, 被遣返回去了。
这边送走了大师, 方靖远还在那边教育弟子和其他人。
“千万不要迷信,什么红鸾星,让他指都指不出来是那颗星,还敢张口就来。佛家道家那都是要修心养性,真正有道行有修为的人,绝不会信口开河动不动给人牵线搭桥, 你一个好端端的和尚,抢人家媒婆的饭碗,能是正经和尚?”
“所以这种人,留不得。咱们海州眼下要安定团结求发展,可不能让一些贪财的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扰乱民心。”
“得好好宣传海清寺主持当初保护妇孺和伤兵,抗金牺牲才留下舍利子给百姓供奉,保佑一地平安,这种积极向上、阳光普照、鼓舞人心和士气的正面人物,才是我们要宣传的榜样。至于那些装神弄鬼,动不动说什么转运开运升官发财良缘生子来骗钱的,统统都赶出去,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这些个大佛。”
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想到那个在菜市口被处决的黑面僧,默然同意了方靖远的说法,毕竟,骗钱的神棍大家是真的亲眼见到了,能转运祈福的有道高僧还真的没见过。
海州城能欣欣向荣地发展,靠的是方使君和大家自己的努力,以前没求过神拜过佛,那以后有没有,其实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回复。
方靖远教训完大家后,满意地看到众人都点头附和,然后拆开了官家的回函,刑部的批复文件他都直接给了林推官,盖着赵昚私人小印封得严严实实的密函自然是他的私信,捏着厚厚的一封信,看来官家对他最近的工作颇为满意,百忙之中写这么长一封信,还真是真情实意了……
看了没几行,他的脸色就变了,飞快地将信纸塞回去,揣进衣袖里,让众人跟着打道回府。
本来今日就是看南方的船队过来,既带货又带人,他身为一州之长过来接风也是给个面子,为海州新城的招商贡献点力量,可没想到接风接到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不说,连赵昚都亲自来信打趣他,想必这风声在临安流传久已,只是现在才刮到他这里罢了。
于是回府之后,摒退众人,就只留下岳璃一人,方靖远方才问道:“你……给官家的谢恩折子上,写的什么?”
立功受封赏自然要回函谢恩,这种公文他已经写成了套路,可没想到有人会不按套路出牌,他事先为曾看过,现在问起来,竟莫名地有几分心虚。
毕竟,当初逼着赵昚立下这个承诺的人是他,现在……真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却突然懵了,懵得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先问问岳璃到底是怎么想的。
岳璃见他神色古古怪怪的,想到刚才他收到的官家密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坦白说道:“官家昔日曾许诺,我若立功,便可为我指婚,如今我已过双十,家中父亲和祖母亦多有催促……”
“你若因父母催促而想着成亲,我可以替你向家人说明,大可不必为此而强逼自己嫁人……”
明明是想问她突然想成亲的原因,可听到是因为家人催促,心里又别扭起来,方靖远也搞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我早说过,你若不想嫁人,我定会护你一生,不让任何人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若是我想呢?”岳璃直视着他,问道:“先生之前说过,女子自立,并不等于不婚不嫁,而是要看清楚想清楚再嫁……我想清楚了。”
“你你你……你想?”方靖远愣住了,想到隋畅向绣帛儿求亲时的情形,莫非阿璃是受到刺激,所以才萌生嫁人的心思?也不对,按照她写谢恩折子来回的时间,应该更早……刚才那个张口就说他红鸾星动的和尚,十有八九是曾经偷看或者在临安知道了什么消息,才故意来卖弄,可没想到他不吃这套,反而弄巧成拙地被遣返回去,这事儿还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那……那那为何是我?你……我……我从未想过……”
岳璃低下头,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失落。
“先生不是跟我说过,若要嫁人,需择良人。三妻四妾者不可,寻花问柳者不可,家宅不宁者不可,薄情寡性者不可,粗莽易怒好动手者不可……在我心目中,能符合先生要求的,只有先生自己。”
她再抬起头时,目中隐约可见雾气朦朦,竟显得有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脆弱之感。
“这……”方靖远顿时无言以对,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可又想再挣扎一下下,“可你不想再等等?说不定再等等,你会遇到一个更合你心意之人?”
岳璃摇摇头,苦涩地一笑,说道:“若是连先生都不愿……怕是更不会有人愿意。罢了,原本也只是我痴心妄想,待我回去后会向官家请罪,只当先前说过的话……统统作罢便是。”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方靖远见她这般难过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现在只看到我,所以觉得我处处都好,若是以后再遇到更合心之人,后悔了怎么办?”
他自己如今就有些后悔,是不是在这些未出阁的小娘子面前,表现的太过优秀,连阿璃都只看到他看不到别人,可若是以后呢?她从军上阵,总会遇到更强的人,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倒时她再后悔,他又当如何?
他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他做不到三妻四妾,做不到做不到“相敬如宾”,若真要娶妻,他也要一个能与他并肩,能跟他契合相投,互相爱慕之人,而不是除了夫妻义务之外,就各司其职的工具人。
传宗接代的事儿他连想都未曾想过,也就更不曾想过因此而娶妻生子,在他看来,没有感情的婚姻,与坟墓无异,他好端端地做个人不成吗?干嘛要自寻死路还拖一个人陪葬?
所以无论是霍家想要联姻,还是皇家想要招驸马郡马,他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只是现在突然提出来的人是岳璃,他唯一的弟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最多的人,他甚至已经习惯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她的存在,从在临安小院里的衣食住行,到北上燕京时一路相伴,再到如今在海州几次遇险的及时相救,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早已忘了两人之间的界限,说过太多不该说的话,以至于……
忽然发觉,以前未曾想过成亲娶妻之事,是因为从未觉得有人合适这个位置,可现在她提出来……似乎也不是不可……可万一她只是因为见的人少,又对他有师父的滤镜,现在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转回头来,她遇到真正在这个时代更契合她的人,那他……
莫名地就有些心酸起来。
好像已经看得,自己养成的小娘子,在成亲当日,忽然掀开大红盖头,说:“我要嫁的人,是身披金甲,脚踏五色祥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而不是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盖头砸在他的脸上,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笑他自以为是,居然以一介文人之身,敢娶大宋第一个巾帼状元,简直……
就很扎心。
他脑中跑马灯似的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地去,从答应不答应已经跑到成亲当日被翘婚抛弃的画面,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不定,时而皱眉时而发笑最后却一脸悲伤的模样,看得岳璃也十分揪心。
“先生难道以为,阿璃是个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之人?”
“呃?”方靖远回过神来,有点懵地看着她,“不是啊!”
岳璃叹口气,“那为何先生回觉得,阿璃今日请官家指婚,以后还会见异思迁?在阿璃心目中,没有人……能与先生比肩。”
好像是赞美……最近挺多了各式彩虹屁的方靖远有点麻木,可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点心动,更何况,因为别人没做的事,尚未发生的未来,而怀疑和拒绝现在的好徒弟,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不禁有些脸红,惭愧,“是我说错了,阿璃并非见异思迁之人。我只是……只是……”有一点吃惊,有一点没反应过来……
“只是无心于我吗?”岳璃苦笑一声,“是阿璃自作多情,我这就回去上书……”
“不是!”眼看人就要走了,方靖远急呼一声,伸手就拉住了她的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自己,用力地咽了口口水下去,硬着头皮说道:“我是说……不用再另行上书了。我……我会给官家回复,请他赐婚,并请钦天监代为择期,定……定下你我婚事。”
终于说出“赐婚”二字后,胸口一直憋着的气瞬间散去,再往下便是顺理成章,丝毫不带犹豫的,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
成天叫嚣着要成亲的霍千钧还没找到媳妇,他却先被媳妇找到了,可见,人比人,气死人。
方靖远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一但被点破并承认自己的心思之后,立刻开始去想,要如何如何,才能周全地办好这桩人生大事。
反倒是岳璃感觉有些不真实起来,“先生……当真愿意娶我?若是觉得勉强……阿璃可以请官家收回成命的……”
“浑说!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朝令夕改?”方靖远何等通透,先前只是被自己的师徒定位所蒙蔽,才会看不清两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如今既已确定“名分”,自然也没什么好约束遮掩的,抬手就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当初都敢偷着给官家写信了,现在还怕我反悔?”
“不怕!”岳璃启齿一笑,摸摸自己的头,“其实阿璃曾想过,若是先生不肯……”
“那你就请官家收回成命?”方靖远一挑眉,“看来你对先生的信心也同样不足啊!”
岳璃摇摇头,终于坦言道:“方才是骗先生的,若是先生不肯……我有官家赐婚旨意,当然是要先绑着先生拜堂成亲再说啦!”
“你——”方靖远瞪着她,见她笑得无比灿烂,笑靥盈盈,星眸灿烂,得意得像只偷吃了七八吃小鸡仔的狐狸,既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连师父都敢抢,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那也是先生教的。”岳璃心愿得偿,自是开怀无比,“不是先生教我,认准目标后,一定要勇往直前,胜不骄败不馁么?”
“你还真是……”方靖远指着她,彻底无语,“活学活用啊!只是……你我有师徒名分,议婚之事,你祖母和父亲可会愿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岳家曾经打算跟霍家联姻,霍千钧还提过好几次这事儿,从一开始对阿璃畏之如虎,到后来居然有点想法了。只可惜……阿璃心中最好的人是他,霍九郎只能瞪眼看着了。
有点小窃喜,他幼稚了。
岳璃见他终于想到了此处,便知道他是真的心甘情愿与自己成亲,才会考虑这些事情,心下欢喜,当即说道:“我……来海州之前就曾跟祖母说过。若能立下大功,得官家指婚,必……必求先生……”
纵使真胆大包天做出“求指婚”的事了,岳璃始终也是个小娘子,这会儿在心上人面前,还是忍不住有几分脸红起来。
“原来如此……也对,天地君亲师,若非君命,这事还真不好说。”方靖远明白了她的心思,倒也不生气她的“算计”,反倒愈发确定她并非一时冲动,更何况,这坑本来就有一半是自己挖下去的,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若是当初我主动向岳家提亲,就有悖师徒伦常。然君命大于师命,由官家解除你我师徒名分,给予赐婚,的确是个好办法。难怪……”
赵昚的“私信”里,可是在控诉他兔子专吃窝边草,出尔反尔,当初说是山河未复何以为家的,拒绝了公主和郡主等人,结果转头到了海州,竟然拐得自己徒弟以军功来求他指婚,这可是方靖远当初自己要他答应下来的事,身为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不能反悔云云。
总之一句话,官家很高兴,甚至幸灾乐祸地看他栽进了自己的挖的坑里,并且给填上了两锨土,祝福他就此被绑定,永无翻身之日,便可解放临安城那些痴心的小娘子们,可以就此死心,老老实实地另觅良缘去了。
说得好像他以前不肯成亲就是耽误了临安城中小娘子们嫁人的罪魁祸首似的,方靖远表示这罪名绝不承认。
可有官家的名义,终归不至于因为曾经有师徒名分,而招来一大波“正人君子”的抨击,这年头的御史上书弹劾力度,跟后世的键盘侠有得一拼,都是“闻风奏事”,见谁拍谁,抡倒一个算一个。
他不惧跟人斗嘴,但既然决定成亲,就必须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本来就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若是还毫无担当遇事退缩,那就更没法看了。
该他承担的责任,他绝不推诿,当初收徒是他答应的,现在成亲也是他应允的,那有关于此的所有风言风语,自然要他自己去解决,而不是让那些人去骚扰和抨击岳璃和岳家人。
“阿璃,你且放心,临安那边的人和事,都由我来解决。绝不会让人说到你头上。等钦天监算好日子,我便请媒人上你家去提亲,有官家的旨意在,想必你阿爹也不会将我打出门去吧?”
他看出岳璃的羞意,故意说得害怕,果然引得她笑了起来。
“阿爹只会求之不得,哪里会打你。只是海州诸事繁忙,你可能抽出时间回临安?”
方靖远算算日子,也有些发愁,“眼下已时近中秋,一来一回的,或许定下日子也年底了。到时候我回临安述职,正好上门提亲,你看如何?”
见他如此投入角色,瞬间就从先前愁眉苦脸的“先生”变成了踌躇满志的“准夫婿”,哪怕岳璃再豁达胆大,提及自己的亲事,也难免赧然,“这……由先生决定便好。”
“咦?还叫我先生?”方靖远发现了问题,连忙纠正,“说好了要成亲的话,就不能再也师徒相称,以后不可再叫我师父或先生。”
“呃……那我该如何称呼……”岳璃顿时有些为难了,“使君?”
“太官方,满海州城的人都这么叫我,我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方靖远大为不满,甚至有点委屈,“连你也叫我使君的话,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和魏将军辛通判一样?”
没了师父的滤镜,整个人似乎变了个模样,岳璃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元泽?”
能直呼名、字的,非亲近之人不可,尤其是字,那是尊长所赐,真正成年的象征。尤其是男女之间,若非至亲,寻常人根本不会直呼其字,岳璃曾经在心底勾画过这两个字无数次,第一次叫出口时,仍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唤我的字啊……也好,在外人面前便如此吧。”方靖远想了想,忽而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字从玉?”
“是,”岳璃点头,“是祖母替我取的字,那时我尚扮做男装,在外行走,若没有字号总是不好。”
“从玉,从玉……”方靖远念了两遍,“你这字不错。那以后我也唤你从玉。只可惜,我的名字都是祖父所取,不便更改,唉。”
岳璃大意为外,问道:“先……你为何要忽然想改名字?”
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取字元泽的人太多,容易重名。你既然叫从玉,我就就该起个带玉的名字,岂不更加契合?”
“呃……”岳璃忽然有些庆幸,方家老太爷去的早,若是知道自家人中龙凤的孙子,为了娶妻连名字都要改了,不知会不会再被气死一回?
两人这边越谈越轻松,丝毫不像是刚捅破窗纸定下名分成为准未婚夫妻的人,直接跳过恋爱阶段,进入老夫老妻模式,开始有商有量地安排以后的生活,却不知,他两人要成亲的消息在临安城中不胫而走,才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让多少家的小娘子伤心失落,泪洒西湖。
据好事者称,今年中秋西湖的水都比往年涨了三分。
然而,临安城所有小娘子的悲伤,加起来,都不如被困在徐州城的霍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