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周胥鬼使神差一般的,在此刻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
“燕娘,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他说完后又有些懊恼,此刻开口,未免太过潦草了些,但话既出口,也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苏燕,等待她的回答。
苏燕收敛了笑容,哑然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抬手摘下一朵辛夷花簪在发上,笑问他:“好看吗?”
周胥虽不明所以,也依旧点头,紧接着就看苏燕几步走到他身边,对他挤了下眼睛,十足的娇俏可人。“那我就答应你吧。”
云塘镇很小,镇上只有周胥这么一个夫子,他要成婚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加上要娶的还是苏燕,难免要被议论好一阵子。周母心高气傲,不愿听见那些流言蜚语,索性闭门再不外出,对常来家中的苏燕也愈发黑着一张脸。
苏燕没什么嫁妆,自然也没必要索取什么聘礼,二人都商议着想将一切从简。
她回了自己那个破陋的家收拾东西,将那些被堆在桌角的话本子拾起来拍了拍灰,里面还夹着几张废纸。在屋子里环视一周后,她盯着那个空置的角落一会儿,想起自己当初说要添置书架的模样,心中平添几分苦涩。
婚期将至,实际上她自己也是有几分不安的,没有可以安抚她的父母,也没有交好的姊妹兄弟,一切女儿心事只能自己默默咽下。
在空荡安静的屋里坐了许久,苏燕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初给徐墨怀写信的时候。那时她心中有个盼头,总觉得一切都可以向他诉说,尽管字写得不好,也总是会将信纸写满,盼他在远方了解她的心事。
如今想来,那些信应当也传不到他手中,不知是被人丢弃还是烧了,连被拆开的机会都没有。
苏燕感念往事,突然升起一股诉说的欲望,便翻开箱子找出粗糙的墨笔,在信上写了起来。写到途中,她时不时就遇到不会写的字,但总归没人看,她也不大在乎,胡乱画了一通。
这是她最后一封信了,与其说是写给徐墨怀,不如说是写给她自己。
次日苏燕去找人捎信,信使看了眼封上的字,收了二十文后才说:“又是你,方才那个书生也来寄信,你怎得不和他一起?我听闻你们就要成婚了,恭喜啊。”
苏燕面上一红,和他道过谢,转身想追上周胥问一问。
走到途中的周胥听到呼唤声,停下脚步等她,随后拉过苏燕的手,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苏燕没有和他说自己寄信的事,毕竟这行为听着有几分傻,便说:“方才见到那送信人,他说恭喜我们,还说你方才寄了信。”
周胥笑容微微一滞,然而见苏燕面上并未异色,他敛了神情,说道:“今日在早市上买了条草鱼,做鱼汤还是清蒸得好?”
苏燕想了想,说道:“还是鱼汤吧,昨日才采得笋子正鲜嫩,炖汤好。”
说完后二人拉着手一同回去,等到午后苏燕又回到药铺。
——
京城一到春日,柳絮就随风飘了满街,漫天纷飞像极了雪花,时常有行人因此而咳喘个不停。
崇安坊一带就种了不少柳树,徐墨怀从马车中出去,立刻就有飞絮落在他发上。
常沛看到他皱眉拂去白絮,便说:“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朕来是要问问林家的事。”
“陛下还是怀疑林家阳奉阴违?”
徐墨怀冷嗤一声,朝着内堂走去。“不是怀疑,是肯定,林家盛宠不衰,难免会有人生出不臣之心,暗地里想更进一层。”
他走着就瞧见院子新种的一棵牡丹,竟已长了一人高,花苞羞合,不日便能盛开。
“从前似乎不曾见过。”
常沛解释道:“是前年洛阳进贡给宫里的一株牡丹,因为送来的时候品相不好被弃,臣见扔了可惜,让人种在了此处,谁知两年过了竟长势喜人。”
常沛喜好饲养珍禽异兽,这青環苑便是徐墨怀赠给他的,也算是游玩休息的一方宝地。
穿过回廊的时候,正有两个小厮在空地处围着一个火盆烧东西,焦黑的碎屑被风吹得乱飘,地上堆叠的书信也散了一地,几人忙俯身去捡。
正巧一封信落到徐墨怀脚底,小厮一见来人,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他俯身捡起,只随意瞥了一眼,深觉这字迹丑得人眼睛疼,正皱着眉想将信丢回去,余光却扫到了“莫淮”二字。
常沛没注意到徐墨怀不寻常的沉默,口中正在说着:“一些旧物不好打理,留着又无甚用处,我便让他们拿下去烧了……”
徐墨怀始终没让两个小厮起来,他们还以为是冲撞了皇上惹他不悦了,跪在地上正不安地等他发话,就听头顶传来一句:“这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其中一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隐约露出的字迹,立刻就明了是什么信,说道:“回禀陛下,这信断断续续寄来许多,又不知主人是谁,搁置了许久,奴婢们也记不清了。”
常沛看向徐墨怀,才发现他面色沉凝,捏着信的手指极为用力,将信纸都捏出了折痕。
“可有人看过了?”他语气不轻不重的,落到两个小厮耳朵里,却让他们无端觉得背后发毛,好似头顶悬了把刀子。
“禀陛下……无人看过,这……这奴婢们虽找不到主人,也万不敢贸然去看的……”
徐墨怀鼻间轻哼一声,算作应答了,
“行了,起来吧。去把这类信都送到朕这儿来,一封也不要遗漏。”
话音刚落,地上两人就连滚带爬地起身,去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常沛见他如此反常,问道:“这信原是陛下的?”
从前小厮也拿着这些找过他,只是那字迹实在不堪了些,他怎么都联想不到寄信人会与徐墨怀有关。
“算是吧。”他并未解释什么,只将信看过了一遍,抚平折痕后叠好放入袖中,并没有要给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只好压住心中好奇。
第14章
青環苑的侍人将收揽的信都送来,差不多有十来封。
徐墨怀看到那厚厚一沓时颇有些意外,毕竟苏燕节俭惯了,就是几文钱都要精打细算,马家村走到云塘镇要两个多时辰,她宁可走去也不肯花上一文钱托牛车捎带自己一程。这么远寄来长安,怕是要花费不少银钱。
他暂且只看完了一封信,字迹实在不像话。换做他五岁时,倘若写出这样的字,会被太傅狠狠打板子教训。全文看下来更是毫无美感可言,勉强可通读罢了。
无非是说些种地耕田的琐碎小事,徐墨怀看完一遍就皱着眉放下了。剩余的书信被送到书房后,他也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时间细看。一直等到批阅完折子,才突然想起那些书信。
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苏燕虽背叛他,却也的确帮了他大忙,因此在离去的时候他还是留了苏燕的命。在他眼中这已经是无上的仁慈,而她竟还不识好歹地送信来,说的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光看字都让他回想起了那段因重伤身不由己,只能听她废话连篇的日子。
青環苑的人在把信呈上的时候,已经想办法将时间给理清了,徐墨怀也不需要自己再去深究。只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开始一封封翻看这些信。
苏燕写的东西实在叫人不堪卒读,徐墨怀越看越皱眉,过了一会儿便揉着眉心叹气。
然而也只是叹气,毕竟第一封信中,苏燕就解释了她去而不复返的原委。与其说是他惨遭背弃,不如说是他先丢下了苏燕,反而在心中误解她。
徐墨怀在信中得知,苏燕受了伤被人救下。可见伤得不轻,竟在镇上休养了许久不曾去采药。连同她家中的牲畜都被人牵走,只剩一条机灵的黄狗逃脱。
也不知是谁教给她的,竟在信中写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八个字,兴许就是她说的那位私塾里的先生。
即便他不在,苏燕也没少做蠢事。
例如摘柿子被砸到脑袋,在药铺中与人争执险些打起来……
他看着看着,竟不自觉笑出声来,似乎她那些蠢样子都活灵活现地在眼前。
虽然这乱七八糟的字迹看着有些费力,却也不失为一种消遣,只是再往下看,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来越浅,最后几乎是凝着一脸的寒霜。
苏燕并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她只觉得莫淮是依靠是心上人,便什么都跟他讲了。包括她在河边打水险些被马六轻薄的事,她一句带过去,却写了一长段说自己是如何打他,又让大黄追着马六跑,让他边跑边求饶,字里行间还颇为得意。
徐墨怀看着这些信,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喘过不气一般,便丢下信起身饮了口凉茶,胸中恶火似乎也压下不少。
他突然有些不想看了。
看了无非是平添烦扰,苏燕的事早已与他了无干系。
正好过了午后,徐晚音又进宫来找他,这次也不知是为了何时。
徐墨怀耐性并不好,却对这个胞妹呵护备至,二人是双生子,徐晚音生下来就体弱些,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皇姐与母妃死后,徐晚音成了他最珍视的亲人,无人能动她分毫。
只是不曾想,这样被娇宠着长大的公主,会喜欢上一个同样高傲尊贵,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林照。士族鼎盛之时,娶公主反而成了将就。徐晚音嫁给了寡言疏离的林照,全身心扑在他身上,倒是没换得他多少怜爱,只好日日跑进宫里和徐墨怀诉苦。
他从前还会耐着性子劝上几句,后来任由徐晚音哭哭啼啼,都只冷着脸说让她和离再嫁。
徐晚音喋喋不休的时候,徐墨怀正疏懒地倚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花树。
这样好的春光悄无声息过了一半,他竟丝毫不曾留心过,原来庭中花树已经开得这样好了。换作观音山,此刻也该是满山苍翠,繁花如锦了吧。
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立刻神色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徐晚音并未注意到她皇兄的变化,口中仍说着:“林照说好了要与我去踏青,中途却因为公事丢下我,我料他一定又是去平西坊找那宋娘子了……我与他成婚已久,他竟还对一个卑贱的绣女念念不忘,丝毫不顾及我的颜面……“
徐晚音攥紧了衣袖,面上满是怨怼,若不是林照做事还算有分寸,没跟那宋箬卿卿我我,她早将人打死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你难道就没个手帕交吗?这种事自己做不了主,竟跑到宫中与我抱怨起来了,我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要去替你捉奸不成?”徐墨怀扶着额头,越听越心烦。
徐晚音委屈地低着头,小声道:“我当初执意要嫁林照,这么多年了他的心思始终不在我身上,说与旁人听只会叫人笑话,如今连皇兄都不在意了……”
徐墨怀冷笑一声:“好啊,那我现在就让人去杀了那个宋娘子,你可如意?”
徐晚音听他这样说,面上又犹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这样也不好,若适得其反……”
“那就杀了林照。”
“皇兄!”
见她这般反应,徐墨怀也不想再多说。他一心护着徐晚音,为此不惜提拔林氏,给足了她颜面。如今过得好与不好,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任由徐晚音抱怨了一个时辰,最后徐墨怀不胜其烦,送了几件珍奇宝物打发她,立刻叫侍卫薛奉将她送回公主府去。
等徐晚音走后,殿内总算又安静下来,只剩庭中风吹树叶和雀鸟啼鸣的声响。
徐墨怀心乱如麻之际,侍卫来报,说安庆王世子来拜见,他才缓了神色起身要走,拂袖时还不慎碰倒了茶水。
——
徐伯徽尚未及冠,比徐墨怀还要小了三岁,正是好动贪玩的年纪,在长安是出了名的魔王,不知害得安庆王被御使参过多少次。
以往徐墨怀是谁也不爱亲近的,更不用说胡闹惯了的徐伯徽,因此徐伯徽见他竟肯陪自己一同到马场同游,还颇有些例外,见了面就缠着他问个不停。
“许久不见皇兄来马场,怎得今日突然来了兴致?”徐伯徽少年心性,穿了一身绛色圆领袍,玉冠将头发束起,中间还极为古怪的编着辫子,坠有宝石和琉璃。
徐墨怀扫了一眼,说道:“不伦不类,学着一副夷狄做派,平白叫人笑话。”
徐伯徽笑嘻嘻地说:“我见明玉坊的胡姬姑娘都这么干,不过是图个新奇,其实也挺好看的,回府之前就拆掉,保准不让我父王见着。”
胡人在大靖中一向是次等,即便同是娼妓舞姬,胡人居多的明玉坊也要更受人白眼些。
“安庆王的身体越发不好,你也该早日成家,将你这性子收敛些,而不是整日与些卑贱之人混在一起自降身份。”徐墨怀说的话比起那些御使,已经算留足了情面。
如今朝中最看重门第,那些名门望族自视甚高,连家仆都不要带着胡人血脉的,徐伯徽再胡闹下去只会害了他自己。
徐伯徽笑了笑,应道:“皇兄说得是,我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问:“其实那些人身份虽低微,却未必不让人怜爱,若有朝一日,皇兄也对这样的人产生情意,也会觉得自降身份吗?”
说完他又觉得失言,忙又补充道:“这么说也不对,皇兄早已是九五之尊,何来自降身份之说。即便是一块石头,若能让你中意,那也是贵比金玉。”
徐墨怀不吃他这一套,直接了当地问:“你想娶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