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9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即便那个人曾说要娶她为妻,即便二人早已相视千万次,甚至是在阴寒山洞中许下誓言……

  于是,苏燕浑身僵冷,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任由心上人的车辇从身前远去,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云泥之别……她平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第12章

  徐墨怀即位不久,朝中却被他牢牢把控,秦王再无翻身的可能。只是如今士族权力过盛,依然是朝中的心头大患,想要提拔寒门,又要平衡住那些名门望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常沛看着徐墨怀长大,曾任太子少师,如今又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几乎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当初徐墨怀被害失踪,便是他在朝中掌事,暗中搜查他的踪迹。

  而他也清楚,这位新帝表面看着像是一位端方君子,实际上性格却极为恶劣,在东宫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因徐墨怀多疑傲慢,极少与人交心,夜里又从不让人靠近床榻,一直到他即位了,后院里的妾侍也没近过身。外面却夸赞他洁身自好,对林馥一往情深。

  如今他已经登基为帝,后宫再空置便不像话了。常沛从未见徐墨怀喜欢过哪个女子,索性各式样的都替他找了一个,送去宫中让他宠幸,次日那些人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他本想去问清楚,然而徐墨怀已经去林府为林馥过生辰了,排场也着实不小,实际上就是为了给林氏撑面子,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林氏一族的看重。

  虽然徐墨怀去的时候盛大风光,回程却很低调。

  正值上元佳节,长安街市挂满了花灯,明亮如昼。徐墨怀穿着便服,和常沛混在人流中,暗处都是乔装的护卫。

  雪已经停了,寒风还冷飕飕地往人衣襟里灌。这样冷的天,倒是半点没浇灭百姓对上元节的热情,少男少女都指望着在今日与情人好好游玩。

  常沛对于徐墨怀没有邀请林馥同游而疑惑:“郎君为何不请林馥一同赏灯,不久后便是夫妻,总该熟悉彼此。”

  方才在府中,连他都看出了林相国的欲言又止。

  徐墨怀目不斜视,似乎对这满街的彩灯也提不起兴趣,表情始终淡淡的。

  “熟悉了又有何用。何况,林馥未必真心想跟来。”

  他想起林馥那副强撑出的笑意就觉得好笑,分明怕他畏惧他,还不得不为了家族而对他曲意逢迎。好在还有几分姿色,家世性子做皇后也正合适,不会惹出太多麻烦。

  常沛又问:“送去的几人,郎君当真没有一位中意的?”

  提到这件事,徐墨怀眉头就皱了起来。“没有。”

  常沛见他面色不佳,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幼时的徐墨怀与常沛几乎无话不谈,他自然也不是不知晓他的心结,即便折磨死了先帝,也依旧没能让他释怀,又何况他的三言两语。

  正走着,徐墨怀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他转过身若无其事道:“走吧。”

  “郎君方才看见什么了?”

  “看错了一个人。”他脚步稍微迟钝了一会儿,有些回忆就不容拒绝地涌现。花灯的光散落,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片刻后,有腾空的焰火升空,黑沉的夜幕瞬间开起一簇簇火树,光芒照亮长街,极致的绚烂过后转瞬而逝。

  徐墨怀抬起眸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片刻失神。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不等下一束烟火腾空,就已经抬步继续走了。

  路上行人驻足在原地,指着烟火兴奋地喊叫嬉笑,情人也趁机拉手拥抱,争相找个好位置观赏。

  ——

  烟花贵重,只有长安城这样公卿贵族多如牛毛的地方,才有这样盛大的焰火可以看。

  苏燕长到十六岁,还是第一次看到烟花是什么样子。

  任由街上冷风冻得她瑟瑟发抖,也要找个位置好的地方,坚持看到了烟花放完,天空重归黑暗。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眼睛都有些发酸了,腿也僵冷到走不动,在原地跺脚哈气,才渐渐缓过来。

  街上虽冷,人却不少,于是她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个人去观赏这些绚丽夺目的花灯。

  苏燕看得眼睛都有些累了,却像是要将这些深深刻进脑海似的,始终不肯停下来歇一歇。

  她来之前听说,今日新帝那么大仪仗出行,就是为了给未婚妻祝寿,林相国的嫡女,与新帝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新帝除了她再看不上旁人,连后宫都空置着。

  苏燕兀自想着那些话,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不平坦,一不留神就朝下栽,结结实实摔在雪地上,额头撞得闷疼。

  她捂着额头坐起来,眼眶微微发热,喉头就像哽着什么东西,卡得她嗓子都在疼。苏燕眨了眨眼,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愣了一下,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抹干净,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继续走,然而没走两步她就又停下来抹去脸上湿意。

  可这些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似的,任由她怎么抹去,很快又往下落。苏燕终于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冰凉的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融入冷白的雪地,悄无声息。

  满街的花灯映照,一片喜气欢腾的盛景,人影绰绰,唯有一人煞风景地在哭,也不是什么极为撕心裂肺的哭法,只是也伤心极了,听了未免觉得悲戚,路过的行人纷纷猜测她是被情郎辜负。

  本来还有人想着上前询问,就见她踉跄着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了。

  长安这样远,苏燕走了很久才过来,走得脚底生了血泡,总算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可惜只匆匆一眼,就再不敢多看,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苏燕一直守到街上行人慢慢散了,看着各色花灯一盏盏熄灭,就如同心中有簇一直跃动的火苗,也跟着一点点黯淡了。

  她还是有些难过,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喜欢人,可能有点傻,但是绝对没什么坏心,哪里知道她的真心,其实在那人眼里是痴心妄想,是可以随意践踏的。

  对于车辇上的那位新帝而言,她不过是草芥一般不起眼的人物,因此当初那些看似情真的誓言,也不过是遇难时为了让她不离不弃说的谎言。

  何必如此,其实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她也绝不会弃他而去。

  何必一定要骗她,竟让她傻子一样信以为真。让她与身边所有人说莫淮一定会回来,又自作多情地写了一封又一封永无回音的书信。

  刺骨寒风就像钝刀子,刮过的时候疼得苏燕颤抖,她眼看着长街灯火熄灭,眼中的光亮也随之消失,她吸了口冷气,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花灯真好看啊……”

第13章

  早春多细雨,天气阴冷潮湿,寒意就像蚂蚁似地攀在人身上,连骨头缝都觉得冷。

  云塘镇的学生没几个真心好学的,碰上这样不好的天,纷纷找了借口不来上课。

  简陋的学堂一时间安静了下去,周胥也不恼怒,总归他们付了报酬,学不学好都是各人造化,他省得。

  不过他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到这个时候,母亲便开始咳嗽,去镇上拿药还要走过一趟泥泞的路。若是苏燕在就好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抬头看了眼灰扑扑的天。

  距离苏燕去长安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知她是否找到了那个男人,又何时才肯回来。当初见苏燕执拗,他也没有劝上几句,只因心中清楚,能住在崇安坊还被仇家追杀的,绝不会是什么一般人,哪里会娶一个乡野村妇,便是做妾传出去都是丑闻。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天壤之别,又岂是三言两语的誓约可以打破。

  只是苏燕此去已有两月多,周胥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女子孤身去到陌生的长安,路上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磨难,虽然他知道苏燕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儿家,却在她这么久未归后,也不得不感到忧心了。

  药快煎好了,周胥将药罐子取下,忽闻院门前传来响动,起身看向那处。

  烟雨蒙蒙中,一个鬓发微湿,面色苍白的女子出现。她兴许是冷得厉害,唇瓣都在微微颤栗,望见他后却扬起了一个笑脸。

  苏燕嗓子有些哑,声音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还好?”

  周胥一失神,手指被滚烫的药罐子烫到,迅速缩了一下,对上苏燕的视线,那点疼痛似乎也跟着消失了。

  “燕娘,你快进来吧。”

  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的雨,一直没有放晴,苏燕淌过泥水,裤脚裙边都脏兮兮的。她想踏进屋子,却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巴,先去一边摘了几片番瓜叶子,混着雨水把泥巴给擦净,这才往屋里走。

  周胥笑了笑,说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儿那么多讲究?”

  苏燕却垂下眼,说道:“不一样的。”

  周胥给她倒了盏热水,边问她:“此去如何,人可见到了?”

  他状似无意,心中却有几分忐忑。

  苏燕还在低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裤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胥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就听她轻声说:“见到了,他家中并非商户,是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的确也算泼天富贵……只是他与我到底是云泥之别,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缓了口气,细细打量苏燕神情,却见她似乎并不难过。

  “他背弃誓言,你可有怨恨?”

  苏燕接过热水,双手捧着取暖。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低垂的眉眼让她显得柔顺极了。

  “初时还有些委屈,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感念我的好,我再怎么怨恨伤心,无非只能害了自己,还不如忘了他。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

  苏燕与他见过的大多女子还是有些区别的,或许是因为她那位名声极差,又早早病死的母亲。她虽有姿色却无依无靠,难免要比旁人更命运多舛。而这也叫她更坚韧,习惯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不公。让她时而温顺可怜,时而又泼辣蛮横。

  周胥端着茶,杵着下巴问她:“那你日后还想学字吗?”

  她笑起来有几分腼腆,轻声道:“先生不会嫌我碍事吗?”

  他也跟着笑了,说:“自然不会了,你比那群学生要省心。”

  回到云塘镇,苏燕身上的银钱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马家村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马六一家子又带人来闹事,聚众站在她家门口吵嚷着,说她不知羞耻,死皮赖脸去找心上人,结果灰溜溜地回来了,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苏燕难得的没有反驳,因为他们说的都对,只是那些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有人用力地在往她脸上抽耳光,让她脑子都嗡嗡作响,却又只能委屈得哑口无言。

  马六一家人想上来撕扯她,被张大夫死死护住,又有好心的村民看不过去,将他们一家子给轰走了。那些人虽是熟悉苏燕才帮她,却也难免因为她被情郎抛弃而对她有了异样的目光,有怜悯也有轻蔑,她都默默地受着,全怪她自作自受。

  约莫是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很快苏燕就病倒了,张大夫照看了两日,始终不见她好转,一时间便有些心急。他还指望着苏燕为他养老送终,却不曾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恹恹的,眼看着再不治就要病死过去。

  张大夫腿脚不便,连忙托了去镇上的人去寻在书院教书的周胥,让他来看一看苏燕。

  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子里见她。

  马六一家就像甩不掉的狗屎,周胥去的时候,他们还想趁人之危,硬闯苏燕家将她带走,好在周胥来得及时,不由分说将人抱起来就走,张大夫才算松了口气。

  纵然周母心中百般不愿,也奈何不了周胥将苏燕接入家中悉心照料。

  期间她几次迷迷蒙蒙地醒过来,都能看到是周胥守在榻边,面带关切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放在苏燕额头处,探了探她的体温,而后缓了口气,说道:“已经好些了,你喝水吗?”

  苏燕半撑起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眨眨眼,眸子像是氤氲了层雾气,渐渐地朦胧了视线。

  ——

  幂幂敛轻尘,濛濛湿野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绵的雨水才算停了。苏燕的身子好起来,照例背了箩筐去山上采药。正是雨过,山野间冒了野蕈子,竹林间也发了新笋。她在山野间折腾许久,微湿的鬓发贴在脸颊,她也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下细汗。

  周胥送走了学生,久久不见她踪迹,问过张大夫后便动身去寻她。最后就在半山腰找到了她,正好山上的野花也开了,杏白粉红参差交错,阵阵花香中有野蜂来回穿梭。

  他是在一棵辛夷花树下寻到的苏燕。

  比起高大的花树,苏燕站在树下显得身影更加单薄,半挽的袖子下露出的一双玉臂,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她背着箩筐仰头去看树上的花,白净的脸透着粉红,像是花瓣被揉碎,花汁在她面颊上晕开,一张娇艳的面容半点不输枝头春色、

  周胥唤了她一声,苏燕眯着眼朝他看过来,面上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