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44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张娘子点点头,也没有计较,让苏燕打开匣子任她挑选,看到几个中意的便拿出来询问婢女,而后给了苏燕赏钱让人送她出府。

  张娘子为人大方,给了不少赏钱,苏燕心中高兴,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正等她快出府了,一人从她身旁经过,钱袋落在地上摔出轻响。苏燕捡起来正要叫住那人,却忽然发现这钱袋有几分眼熟。她反过来又看了一眼,便发现上面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莫淮。”苏燕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字,霎时间脸色就变了,僵硬地望着那人,如同见了鬼一般。

  对方也意识到了钱袋不见,回头来找,苏燕才发现他正是今早在一个桌吃饭的郎君。

  “好巧,又遇见娘子了。”他打了声招呼,犹犹豫豫地看着苏燕手里的钱袋,小声道:“这钱袋好像是我的……”

  苏燕没有立刻给他,问道:“你这钱袋哪儿来的?”

  这分明是她当初绣给徐墨怀的香囊,好端端怎成了什么钱袋。

  他挠挠头,有些腼腆地说道:“是我两年前在路上捡到的,正好我当时钱袋坏了……”

  紧接着他又连忙解释道:“我捡到的时候里边没有钱,不是我偷来的。”

  苏燕终于松了口气,面色逐渐缓和,将钱袋给他,说道:“我有个故人,也有个相似的钱袋,是我看错了。

  “那还真是有缘。”他说完,问道:“娘子怎会在此处?”

  “我来给张娘子送绢花,你又为何在这儿?”

  他笑了笑,说:“在下姓孟,名鹤之,是刺史府的门客。”

第59章

  苏燕没想到孟鹤之看上去和气清瘦,却是刺史府中豢养的门客。

  门客与平常的读书人不同,在门第能决定一切的时候,寒门学子唯有攀附士族才能得到跻身朝堂的机会,他们不得已将自己作为工具。而望族所豢养的门客众多,得到赏识的却是少数。

  孟鹤之对她拜礼,说道:“在下还有事,秦娘子再会。”

  苏燕点了点头,也准备离去了,临走前又想起林拾也在刺史府给一位夫人当侍卫,便托人转告她除夕回去小聚。

  蓟州距离幽州很近,况且同属河北道,蓟州一旦有了战事,幽州难免也要受到波及。节度使李复从幽州调兵过去,许多人不能归家与亲人团聚,免不了城中哀声哉道的。苏燕活了十八年也没有见识过打仗的场面,因此也不懂胡虏与大靖军队交战是什么模样。

  铺子里的郭娘子从前因战乱随家人逃亡,提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说道:“这战事不知又要打多久,那些个贱夷畜生不如,一进城又杀又抢,人肝当做下酒菜,脑袋劈成了两半挂在马鞍上。后来都打到长安去了,被高祖皇帝又给打跑了。这李将军厉害,不教他们过来。“

  李将军便是节度使李复,苏燕听人提起他,免不了要想起他的儿子李骋。何止是胡虏吃人血肉,李骋吃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

  想到李骋有可能去蓟州,苏燕便想好这辈子都缩在幽州不乱跑了。

  除夕的时候,林拾也得了准许,回来同苏燕过个年。两人同是从长安过来,在陌生的幽州飘零无所依,彼此聚在一起也算有个安慰。苏燕的官话算不上好,幽州话更不成样子,只能勉强听懂,却不大会说,平日里也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林拾为了方便做事,多数时候以男装示人,在幽州买了一处小院落,自己却常住在刺史府,因此这里多是苏燕打理。等她除夕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苏燕将这小小的屋舍布置得有模有样,窗前还挂着腌肉与干菜。

  幽州比长安冷,冬日里下了鹅毛大雪,她们便在屋子里挖了个坑,堆上柴火后再支起铜锅,围着铜锅涮肉吃。热腾腾的雾气熏得人眼睛都看不清了,锅里飘着羊肉和菘菜的香气。

  窗外大雪堆到了膝骨那么高,林拾温好了热酒,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长安如何了。”

  山长水远,竟也过了这么些时日,从洛阳逃出来却好似是昨夜的事。比起眼前这样梦寐以求的日子,长安的日月更像是苏燕的一场噩梦。

  苏燕吹开汤上飘着的油花,满足地眯着眼,说道:“长安不会有这样大的雪,也没有这样冷。”

  她想了想,又说:“皇后娘娘在中宫不会冷,殿里连地上都铺着毯子,夜里炉火也要让人续上,床榻又软又香。”

  林拾小声道:“谁问她了?”

  苏燕笑了笑,说道:“是我在想她还不成吗?”

  林拾瞪了她一眼,紧接着说:“你打算如何,一辈子隐姓埋名住在幽州不成?”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说道:“徐墨怀睚眦必报,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等再过些时日他彻底将我忘了,我便托人往马家村寄信,问问我家旁边的张大夫如何了,我从前说好给他养老,若他愿意,便将他接来幽州。如今有吃有住,不用挨饿受冻,比我从前过得还要好。”

  林拾点头,望着略显浑浊的酒液说道:“我也不回长安了。”

  ——

  年后,苏燕继续在铺子里做工,路上的雪被行人和车马踩得发硬,走上去极易摔倒。苏燕在扫雪的时候,正好就见到了孟鹤之正跟着一驾马车,不断透过马车的小窗和里面的人说话。因为车马有些快,他不得不小跑起来,脸颊与鼻子都冻得发红。苏燕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因为没注意脚下,正好滑到摔进了雪堆,因为地上太滑,爬了两下没爬起来。

  苏燕看他又可怜又好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走过去扶了他一把,孟鹤之跟她道了声谢,回头去看马车已经走远了,只好摇头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追着马车做什么?”

  “张刺史让我看着张二郎君,他不愿听在下的劝告。”孟鹤之有些难堪,摸了摸自己冻到麻木的鼻子,随后拍去袍子上的雪,准备折返回去。

  毕竟孟鹤之只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士族高人一等,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是难免。“那他不听你的劝,你还能拿到工钱吗?”

  孟鹤之也不清楚该如何与她说明,想了想,便道:“我们做门客的,算是主子的物件,倘若物件不称手,用不上也会被丢弃。当然高门望族豢养门客众多,不少前辈虽是门客,却能施展抱负,与我自然是不同了。”

  苏燕觉得也算不错,说道:“那你兴许也能做一辈子的门客,日后便不愁吃住了,何必还要大雪天费力去追他。”

  青環苑的王孙公卿浪荡奢靡,玉环金杯丢到水里听响声,甚至在深秋将婢女推到水里,看着她们狼狈的爬起来,反而哈哈大笑以此为乐,幽州的贵人们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其实我还想再进一步”,孟鹤之语气文雅,目光中却有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囿困于幽州并非我愿,圣上既已开设科举,我便也该奋力一试。取尊荣,求富贵,建不朽之功业,而不该只图一时的温饱。”

  苏燕听到此处,眉头微皱了一下,孟鹤之以为她是不喜,无奈地笑笑,并没有多解释。

  苏燕忽然想起他腰间的香囊,问道:“你要去长安参加今年的春试不成?”

  孟鹤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她立刻道:“将你的钱袋给我。”

  孟鹤之没有问原因,解下来给了苏燕。

  “这钱袋旧了,用旁人扔掉的东西不吉利,我再替你重新做一个,过几日你来取,当做是践行礼。”苏燕将香囊中的铜板倒出来还给他,孟鹤之受宠若惊地与她道谢。

  苏燕也没有旁的意思,二人之间并无深情厚谊,所谓践行礼,不过是她想找个由头将这香囊要回来罢了。

  ——

  长安的冬日又干又冷,林馥收到林文清催促,让她早日诞下龙嗣,她阿娘还特意从宫外找了生子的药方送入宫,让她照着服药,徐墨怀自然也知道此事。林馥不胜其烦,索性一直装病,连宫门都不出,也省得徐墨怀隔几日来中宫对她明嘲暗讽。

  苏燕走后,传闻清合殿走水,然而有人偷偷去看,却发现清合殿除了墙面有几处焦黑以外并无大碍,反而是那棵近百年的海棠树被烧成了焦炭。

  徐墨怀的性子古怪到了极点,每次都是到了妃嫔宫中久坐,任由她们使劲浑身解数也不为所动。即便最后衣裳都剥了,还是能一脸厌恶地将眼前美人推开。

  他曾将鱼水之欢视为一种恶毒的惩罚,因此才在暴怒之下与苏燕行房,最后却意外地感受到快活,然而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依旧认为此事恶心到令人作呕。

  以徐墨怀的年纪还未孕育子嗣,比起从前几位皇帝,的确有些太晚了,免不了朝中有人开始隐约地催促。甚至于常沛都有些发愁,想让徐墨怀早日解开心结。

  苏燕便是在他失控后临幸,常沛便在皇后忌日时,安排了两位酷似苏燕的美人送入紫宸殿。而徐墨怀非但不领情,还险些要了她们的命。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他脚底都是血,碎瓷扎进了肉里还浑然不觉。

  苏燕跑得倒是干净,一直到了冬日,最后一点风声也没了。

  徐墨怀派人去了趟云塘镇,依旧没有找到苏燕的踪影,反而接回来一个瞎了只眼的跛脚男人。

  张大夫早听闻苏燕攀上了贵人,不仅丢弃了周胥,还将马六一家子都折磨死了。后来那贵人给他丢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他便不再担心与苏燕有关的事。只是他孤苦无依,有了钱也保不住,没多久便有几个流氓地痞冲入他家中翻找,将财物都夺了去。

  正当他穷困潦倒,快要饿死在自己的破屋子里的时候,忽然来了一行人,说是主子有请。

  对方给他好衣好食,张大夫便以为是苏燕过上了好日子,也要带他去享福了。直到马车到了长安,又畅通无阻地过了宫门,他才意识到当年的苏燕捡了一个什么金贵的祖宗回去。

  张大夫被安置在宫里,冠上了低阶的闲职,实际上只用偶尔给书楼扫扫灰,平日里根本无事可做,还有人定时给他送来吃穿用具,被接入宫里许久,他也没等到苏燕来见他一面,起初还想与人打探,哪知旁人一听这个名字,便摆着手转身走了。

  张大夫以为这是宫里的规矩,也不敢多问,直到某一日,他蹲在地上小口地喝酒,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抬头去看,发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张大夫瞎了一只眼,努力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谁,立刻丢了手中的酒盏,跪下去给徐墨怀磕了几个响头。

  头顶传来一声略显不耐烦的“够了”,张大夫这才战战兢兢地停下。

  就在马家村的时候,他还劝苏燕将这郎君赶走,责怪他会误了苏燕的名声……

  然而徐墨怀没有要追究的意思,连多看他几眼都没有,抬步走进了书阁。“跟朕过来。”

  张大夫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徐墨怀身后,半晌才听他说:“你还记得多少与苏燕有关的事?”

  徐墨怀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张大夫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便从苏燕小时候的事说了起来。“苏娘子生燕娘的时候体虚,燕娘一两岁的时候险些夭折……”

  他说着说着,悄悄抬眼去看徐墨怀,发现他正一副想发火又强忍着的模样,立刻便停下来。

  徐墨怀皱了下眉,欲言又止,紧接着才说:“罢了,你继续说便是。”

  得了允许,张大夫又开始说苏燕从小长到大的事,都是一些极其琐碎又无趣的小事,徐墨怀听他说了半个时辰,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般,没好气地走了。

  然而过了段时日,他又来了一趟,让张大夫继续说。

  如同听话本子一般。苏燕幼时被同村的孩童欺辱,她都一声不吭的,倘若谁辱骂了她阿娘,她便捡棍子丢石头,跟人打得头破血流。有时馋嘴了,她为了摘野果子满山乱钻,夜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她阿娘带着张大夫去找她,将她打得哇哇大哭……

  徐墨怀从张大夫口中了解到的苏燕,时常让他忍不住深深地皱起眉头,然而有时候又会觉得好笑,他竟念着这样一个乡野里出来的女人。

  连着三次,徐墨怀都在这里短暂地待上小半个时辰,张大夫却始终不曾听他提起过苏燕。直到年宴当晚,本该与皇后一同度过的徐墨怀又出现了。他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身上带着寒凉的气息,眉目如同雪里走出来的神仙一般冷然。一来便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上次的继续说。

  张大夫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问道:“敢问陛下,燕娘如今在何处,可还安好?”

  他伏低身子,等待着徐墨怀的回答,对方沉默了许久,久到他脖子都发酸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背后都一阵发寒。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隐含怒意的冷笑。

  “自然是死了。”

第60章

  张大夫看着苏燕从咿呀学语的婴孩,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其中的情分并非一言能道尽的。他也不会去猜想一国之君是否会欺骗他,苏燕若不是真的死了,又怎么会这么久都不来见他一眼。

  想到此处,张大夫心中不禁悲戚,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徐墨怀没有理会他的难过,扭过头去看簌簌落下的大雪。

  去年也是这样大的雪,殿里放了炭盆,苏燕裹着毛毯缩在炭盆边艰难地识字,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下巴一点点的,身子也在不断前倾,若不是他在榻上看到这一幕,抬脚将她往后踢了一下,她必定要一头栽倒烧红的火炭上。

  然而苏燕清醒过来反不领情,认定是他有意捉弄,跳起来怒气冲冲想要骂他,又忽然想到他的身份,生生将不满压了回去,抱着书坐得离远了些。

  徐墨怀恍然发觉,苏燕离开了不过七月有余,可他总觉得着已经过了许久,分明二人之前也并非没有过分离。他从马家村离开回到长安,再到重返回去也不过一年,可当初的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缓慢。

  那些从前并未在意的过的画面,在她突然消失后又悄无声息地浮现,如同一根根偷藏着的丝线一根接一根的冒出来,将他不断缠绕拉扯。

  今年冬日,初雪落下的时候,连他都有些惊讶,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不知苏燕的冻疮如何了”。

  张大夫哭声越来越大,听着就像一只苍老的野狗在哀叫,徐墨怀终于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燕娘命苦,从小没爹受人欺负,年纪轻轻她娘也死了,一个人吃野菜,去地里捡人家剩的谷子,好不容易大了,还指望着她以后有人疼,再不教她被人欺负了去,谁知道就这么没了……燕娘命苦啊……”张大夫哭得情真意切,不断地用袖子抹眼泪。

  徐墨怀不禁有些烦躁,转身快步离去。

  他没有撑伞,任由雪花落在肩发上,踩着厚厚的雪层,让人总有种不真实感,周围寂静一片,两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除此以外他听不到更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