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所幸她也不急着回去,给周胥打了个招呼,便去后院替他将药煎上了。
周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年轻时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身上也有几分傲气在,苏燕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坐姿端正地在廊下晒太阳,面对苏燕的好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苏燕也无所谓周胥她娘的看法,煎好药起身就走,
等周胥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便看向他的母亲,问道:“已经快晌午了,阿娘为何不留住苏燕用饭?”
老太太睁开浑浊的眼,面上皱纹如一道道沟壑,薄唇吐出来的字语也有几分刻薄。“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丫头,总叫她来作甚?”
周胥忍不住皱了眉,说道:“燕娘只是出身不好,为人却是挑不出错的,何况她还几次帮着送药来……”
老太太眼神一下子就凌厉了起来,说道:“你当我没打听过不成?娼妇生的野种,连爹都不知道是谁,在穷山沟里长大,也不知让多少脏汉子摸过,前些时日还跟一个外乡人搅在一起,现在叫人骗了身子,转过头就想勾引你!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不知廉耻的女子。”
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连周胥都黑了脸,不耐道:“母亲不必听着这些编排人的话,燕娘并非是这样的人。”
他语气一顿,接着又说:“何况燕娘救的那外乡人未必是什么骗子,说不准日后就会回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你若上进些,就该好好增进学识,投去望族做门客,日后若得了赏识,即便是主家的娘子,那也不是娶不得,目光何以如此短浅!”老太太说得义愤填膺,一时间竟咳嗽起来,周胥虽心中不悦,却还是走去给她拍着背顺气。
“孩儿不是目光短浅,阿娘日后就明白了……”周胥面色沉着,没有再多说。
——
药铺来人不多,东家索性让苏燕去采药,自己留在铺子里照看。一直到天色将晚了她才回去,正瞧见门口围着好些人,嘈杂一片也不知在吵闹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孟娘子和东家正掐着腰骂人。坐在药铺门口的就是马六一大家子,哭的哭闹的闹,马六则惨白着一张脸被他爹娘架着,连站都站不稳。
苏燕还没挤进去,就被马六的亲戚给瞅见了,指着她大喊:“小娼妇回来了!逮住她送到官府去!”
苏燕忙往后退了两步,冷着脸说:“我还当哪来的狗吠,原是你们一家子,难怪没脸没皮堵着人家店门口吵嚷。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还以为官府是你家不成?”
马六他娘立刻扯着嗓子哭喊:“肯定是你找了相好的来打伤我家六郎的腿!要不然怎么不敢回去!你个不要脸的,我今日非要打死你!”
孟娘子和东家将苏燕拉到身后,拿着扫帚锄头堵在门口,如同两个门神一般威风地站着。“你是哪儿钻来的老泼妇,敢到我家闹事,想去官府?好啊!我现在就领你去,看县令抓谁!”
方才欺负苏燕时正威风的几人顿时就没声了,神色怯怯地望了孟娘子一眼,又强撑着气势说:“她找人打伤我儿,这帐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跟我们去见官,要么就做牛做马,一辈子照顾我家六郎!”
苏燕忍不了了,走出来狠狠啐了他一口:“当真是老不死的腌臜东西,你儿子猪狗不如,这种话都敢说,也不怕口舌生疮烂了你的嘴!”
苏燕牙尖嘴利半点不落下风,气得马六一家子涨红了脸,上来就想硬扯她,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马六一家分明是找不着害他儿子的人,又不想就这么过去了,便死活将罪名按在苏燕头上,看她孤苦无依就当她是个没人护着的,想硬抢了她回去给马六做媳妇。哪知苏燕时常来送药,跟街坊的人也混了个面熟,众人也不会真看着他们硬将她带走。
这一家子打起架来又扯又掐,被苏燕打了一巴掌就开始扯着嗓子哭嚎。
“非要说我让人打你儿子,你倒说说我好生让人揍他做什么?怕不是你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招人报复!”
苏燕说完,他们又是恼羞成怒地扑上来,一直到官府来人才将他们轰走。
等人慢慢散了,东家和孟娘子安慰了苏燕两句,她觉得是自己给二位添了麻烦,连忙道了几次歉。好在东家也不放在心上,只骂了马六他们几句便过去了。
谁也不曾想,第二日马六他们一家子又来了,不做别的,就坐在药铺门口,见到苏燕就骂,但凡有人进店抓药,就要说些污她名声的刻薄话。
到底是比不过这家人不要脸面,苏燕也不好误了东家的生意,想着先回村子里避一避。孟娘子却先一步替她找了周胥,听闻此事后周胥也没有犹豫,从后门去见了苏燕,说道:“你若回了村子,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他们只怕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辱你。若不嫌弃,先去我家住一阵子吧……”
见苏燕犹疑不定,孟娘子和周胥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她点了头道谢,当晚就背着包袱去了周家。
周老夫人虽不大待见苏燕,却也没当着她的面说出什么难听话。只是苏燕虽孤苦,却也不是个看不懂眼色的,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轻蔑,还是无法做到忽视。
在周家住着的几日,苏燕帮着整理菜园子不说,还洗衣做饭替老夫人煎药,倒是半点没换得她的好脸色。而且周老夫人见到周胥教她写信便不耐烦极了,好似她占了她儿子的便宜一般。
苏燕如今回不去家,又不好去药铺添麻烦,留在周家太久也不像话。
她在信里和莫淮抱怨了这些事,落笔后才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如今连收信人的死活她都不知道了,更难以盼到什么回信。
周胥温和有礼,可她总觉得别扭,只能时常找采药为借口偷偷回去。
已经入了冬,河边的芦花被寒风拂动,翻飞如雪浪。苏燕脸颊冻得微红,头发上覆了一层雪似的白。
张大夫裹紧了衣裳,听她念叨着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说了句:“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正碎碎念的苏燕忽然就沉默了,扭过头盯着他看,语气很是惊讶:“那可是长安!”
“长安又不是皇宫,你怎么就不能去了?”
她本来一直盼望到长安去,等有人真说着让她离开云塘镇,去长安看看的时候,她却又开始踌躇。张大夫看穿了她的想法,喃喃道:“左右你也无牵无挂的,连狗也没了,还不如去长安看看你的心上人是死是活,也好做个了结……再不济也能去寻你的亲人。”
张大夫的三言两语便挑起了苏燕的念头,想到去繁华的长安,她有些胆怯,却又忍不住带着些期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个人吗?”
“这么多年你不都是一个人过来了?”
苏燕攥紧手指,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说道:“你说的对。”
“那我就去吧。”
第11章
对于苏燕要去长安这回事,除了张大夫以外,没有一个不反对的。连一向待她温柔耐心的周胥都沉了面色。
然而苏燕就是一个很倔很拧巴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前会犹豫很久,一旦决定了,任谁劝都无法更改她的主意。
周胥去见苏燕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衣裳,准备和明日的商队一同去长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非去不可吗?”周胥忍不住问她。
苏燕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略显无奈地说:“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好,可若不亲自去长安一趟,我始终放不下心来。”
周胥紧抿着唇,眼神有几分冷硬。“你是想去寻亲,还是想找到你那位心上人,就此留在京城,再不回来了?”
“当然不是。”苏燕毫不犹豫地否认,紧接着说:“张大夫还在这里,我说好了要替他养老送终,还有我阿娘也葬在此处,我总不能将她孤零零地抛弃。若真能找到亲人,我也是要回来将他们接走的。”
“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
苏燕提到这里神色也不自在了起来,微低着头,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如今连他生死都不知,又何必再想旁的。”
“若他是出身望族,不愿娶你为妻,只让你做妾呢?”周胥说话很少这样直白不留情面,然而他自己比苏燕看得更清楚。连他这样没落士族都不屑与庶人结亲,又何况是能住在崇安坊的贵人,即便看在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也绝不可能真的娶苏燕回家,撑破天也是给她一个妾侍的身份。
苏燕并未犹豫,立刻说:“那我就回来。”
她皱着眉,神情难掩低落。“我也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但为救他也花费不少心血,让他给我几贯钱总不过分,做妾是万万不能的。我娘说了,说好听了是妾,实际上就是奴婢,主人家随意打杀都没人管,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还不如种地放牛来得自在……”
听苏燕这样说,周胥的脸色缓和了些,轻叹口气。“路上当心,我等你回来。”
——
清水郡到长安的路不算近,加上商队要运货,走得也不算快。路上还下了两次大雪,耽搁了好几日,连除夕都是和商队的人一起过的。
这个商队从北边来,运的都是些西域的新奇物件,里面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胡人。苏燕没有家人,去年的除夕是和徐墨怀一起度过。当时正巧下了大雪,苏燕支着桌子教他包饺子,莫淮包得歪歪扭扭,十分入不得眼。
苏燕还记得春节当日,莫淮一早便不见身影,她穿好衣裳正要去洗漱,却见到了他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半人高的雪人,一看便是女子模样。
他腿伤未好,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险些摔倒,苏燕连忙去扶他。
莫淮抓着她的胳膊,突然朗声念道:“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
她听不懂,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莫淮的肩上发上都落了雪花,呼出的白雾让他的面容都有几分朦胧,眼中的笑意却清澈明净。“是新年祝词,听不懂也无甚要紧。”
回首当时,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之久。
苏燕裹紧了身上的被褥,有些出神地想,她今年请教周胥,已经学会了那个新年祝词,若是能见到莫淮,她也要给他念一遍。
一路舟车劳顿,直到在长安城门口勘合公验的时候,苏燕还有些恍不过神来。她竟然就这么跋山涉水,独自来到了陌生的长安城。
比起穷乡僻壤的云塘镇,长安街巷相连,一眼望不到尽头,路上也都是车马行人,各式各样的摊贩商铺,以及穿着绫罗绸缎策马而过的贵人。
苏燕只敢沿着街边走,生怕冲撞了什么人,又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她在云塘镇这么多年,除了偶尔经过的商户以外,从未在镇上见过谁家有马车的,可长安城不仅有马车,上面还雕花镶玉好生奢华。
她一路看一路找,却不曾想长安竟这样的大,边问边走都快日落了还没走到崇安坊,又怕赶上宵禁被抓进大牢,连忙找个客栈住下。
客栈的东家见她是外乡人,送膳食的时候顺带说了句:“明日就是上元节,街上有灯会看,小娘子要是还想看焰火,就去丰乐坊那块儿,听闻明日林相国寿辰,去了还能讨个赏钱。”
苏燕道了谢,回了自己的小厢房。
夜里下了大雪,等清早起来的时候,雪都铺满了长街,白得晃人眼睛。
苏燕的冬衣不算厚,冷风吹来冻得她直哆嗦,缩着脖子往崇安坊那边去了。
正如那客栈东家说的,大白日街上都挂好了各式样的灯笼,上面画着花鸟虫鱼,还有不少是写着字儿的,倘若苏燕认出了哪个字,就会在心底暗暗高兴。
雪地被人踩过,车马再碾过一遍,已经十分硬实了,她还得小心不要摔着。
听人说,今天是没有宵禁的,这些花灯彻夜通明。
苏燕走得更快了些,一心想找到莫淮。
她记得很清楚,去年上元节莫淮还跟她说过,长安的花灯一到夜里可好看了,恍若人间仙境一般,还有那些富贵人家,灯都是上好的缎子做成……他还说等一切了结,就带着她一起看花灯,从街头看到街尾。
离崇安坊只剩一条街了,苏燕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些,就像有个小锤子在敲她似的。
她正要继续走着,就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响动,回头去看,似乎有一大批人正朝此处走来,紧接着突然听到了喝道声,苏燕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天子出巡”便跟着行人齐刷刷跪了下去。
苏燕脑子都懵了,第一次来长安,竟让她撞上了天子车驾。听闻这位新帝才即位一月,如今正年轻俊朗,也不知是何种模样。
虽然心中再好奇,她没那个胆子抬头去看。
天子仪仗何其壮阔,车马官员护送,仅仅是余光便能瞥见旌旗招展,华盖翩翩。
苏燕第一次面对这样鼓乐喧天,气势恢宏的大场面,浑身都僵住地不敢动。也不知这仪仗有多少人,她跪在雪地里膝盖都冻麻了,裤子也叫雪水给浸湿了。
她低着头许久,风雪灌进了衣领,冻得她一个哆嗦,不小心抬了下头,只是一瞬,恰好瞥见了华盖之下,那坐在车辇中的新帝。
苏燕蓦地怔愣住,身边一个热心肠的大娘赶忙扯了她的袖子。苏燕重新低下头去,却在一瞬间遍体生寒,脑子也嗡得一声,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桶冰水,从她头顶浇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新帝的模样分明与莫淮别无二致。
苏燕满心都觉得荒诞,于是又悄悄地抬起头,朝那逐渐靠近的新帝看了过去。
精致到像画一样的眉眼,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显得凌厉而冷峻。
这一眼,她终于确定了。也是同一刻,就好似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碎了似的,苏燕颤了一下,眼眶莫名发酸。
雪花飘到眼睫上,将苏燕的睫毛打湿成一缕缕的,她眨了眨眼,肩膀抖得厉害。
天子车驾走远了,身旁的大娘嘀咕道:“那可是天子,直视龙颜是为大不敬,要受刑……”
大娘见苏燕在发抖,以为她被吓到了,便不再说什么。
直到天子仪仗陆陆续续走远,再看不见那人的车辇,苏燕仍跪在地上没有起身,按在雪地里的十指已经冻得通红,她也只愣愣地看着。
去年这个时候,她的心上人坐在她身侧包饺子,目光温柔而专注地听她讲话,包出来的饺子丑到入不得眼,但她其实很高兴。而后他在辛夷花树下替她簪花,在山洞中抚着她的脸颊,眼神总是炽热而缱绻,似乎不曾掺进半点虚假。
苏燕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会有人说莫淮死了,亦或是说她一个乡野村妇只能做妾,唯独没有想到,竟有人告诉她:那是天子,她不能看的,看了就是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