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船在京杭大运河上漂了三日,再有一日就要到达嘉兴。
傍晚,夜幕降临,乌金摇摇欲坠,天边绚丽的云霞铺满了大半个天际。
可海上的风却如刀子一般呼呼地直往脸上掉,几乎要人睁不开眼,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劳什子的海上美景。
陈风裹着身上的棉衣在甲板外走来走去,一脸焦灼和担忧。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主子这几日天天都是将自己关在船舱里酒不离手借酒消愁,本来他伤势就没恢复好,还这般折腾不爱惜自己,身体不垮掉才怪!
转了半天,突然听到船舱中传来一声酒壶碎裂的动静,忙过去敲了敲船舱的门,“主子,主子?”
“没酒了。”船舱中传来一道沙哑疲惫的男声。
陈风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是满地狼藉,地上到处都是喝空的青瓷酒壶,空气中也浮动着辛辣浓烈的酒味儿,李循就斜靠在案几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空酒壶,双目中满是熬夜之后的红血丝,正沉默地盯着舷窗外苍茫的夜色发呆。
“殿下,不能再喝了,”陈风从怀里拿出一个药壶来,耐心劝道:“您身上的伤口还完全痊愈,这样不吃不喝,只是酗酒,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李循冷冷道:“你是主子孤是主子?孤吃什么喝什么你都要管?出去。”
陈风噤声,犹豫好半会儿,又吞吞吐吐道:“殿下,属下上船前收到暗卫的消息,说太子妃去了云台山,您若是实在放不下,不如……不如就……”
“闭嘴。”
李循突然暴怒,手中的酒壶“噼里啪啦”摔在地上,“赶紧滚出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属下这就滚。”
陈风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李循声音沙哑地叫住他:“等等。”
他只得赶紧停下来听主子吩咐。
李循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啊、啊?”
陈风拙笨地抓耳挠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愈急他愈想不出来,李循脸一沉,五指抓在身侧的一只酒壶上紧紧并拢,额头青筋暴起,眼看又要发怒,陈风急中生智,忙道:“三天前!”
“拿酒来。”
李循收回了手,神情空洞。
陈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出去叫人去将酒兑水后再送过来。
李循喝得五味不分,天昏地暗,早已经尝不出口中的酒水是什么味道,只是一味的往口中灌着。
他了无意趣,自暴自弃,将自己一个人闷在船舱中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伤口再痛,与心上那道撕裂的伤口比起来都微不足道的。
夜色愈发深沉,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几艘船只穿梭其中。
舱内,舱外的喧嚣声和夜风呼号呜咽声渐渐远去,李循头痛欲裂地倒在地上,手中的酒壶咕噜噜从怀里滚出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整个身体仿佛置身云端一般轻飘飘地,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捧住他发烫的脸,急声轻呼,“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醒醒……”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李循抬手摸了摸,怔忪片刻。
船舱外。
清晨海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海雾,嘉兴码头的轮廓就在这海雾中若隐若现。
陈风昨夜一晚几乎没睡,这会儿正坐在甲板上一筹莫展。
他也愁啊,好好的太子殿下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了酒鬼,还在枪林弹雨里走了一遭弄得满身都是伤,回去皇上还不得将他打死了事?
身后舱门忽然“砰”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陈风一愣,忙起身走过去,却见自家主子仿佛疾风一般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径自往一旁的桅杆处行去。
桅杆旁有只接着从桅杆上滴下露水的木桶,李循将水桶拎起来举到头顶,从头到脚给自己兜头倒了一桶冷水。
陈风在一边都看呆了。
客船里都是此次跟着李循到杭州来公干的锦衣卫和禁卫等,听见动静也纷纷从船舱里跑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殿、殿下……”有人弱弱地喊了一句。
这大冬天的泼自己一身又脏又冷的谁,殿下别是喝多了把脑子给喝坏了吧?!
李循泼完了水,一把扔了手中的木桶,脑袋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
他深皱着眉头,又走到阑干旁负手走来走去。
浑浑噩噩这么久,之所以突然清醒,就是因为脑子里多了一个念头——她心里是有他的!
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么会对他百般照料温存,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会那么担心他,又怎会允他吻她!就算只是在哄他,可是谢淮安那般痴恋她,她都从未如此!
这狠心薄情的女子,几乎要将他的五脏都给揉碎了也不来管管,这一次再食言而肥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一定要问清楚她的心意,否则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侍卫们都在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纷纷担心得不行,甚至有人跑到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大着胆子劝说:“殿下,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咱们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那,长安城里那么多树,哦不美人……”
李循听得青筋暴起,突然睁开那双锐利凤眸,“都滚回去!”
太子素日里威严甚厉,众人皆不敢惹他,闻言赶紧转过身去忙背推背脚踩着脚跑回了自己的船舱中再不敢出来。
也就只有陈风胆子大,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递上一块儿帕子,“殿下,殿下,外头风大,咱们不如先回屋里坐坐?”
李循面上无甚表情,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还有多久到嘉兴码头?”
陈风说道:“快了,估摸着也就一个时辰。”
“去,”李循说:“给孤备热汤沐浴,再准备一套新衣,找个婢子来给孤更衣梳妆。”
说完便又是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下陈风一人在风中凌乱。
与此同时,江州。
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终于到了江州。
江州城不比杭州城富庶繁华,但胜在闲适安逸,风景秀丽,当初沈阁老选择此处为沈逸养病,也是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云台山山势颇高,是江州城最高的山脉,兴国寺就位于其上。
阿槿和沈虞择了一家客栈落脚,白天一直赶路,神思疲倦,两人也没说什么,入住之后倒头就睡,只留了两个服侍的婆子值夜。
翌日一早阿槿来敲沈虞的房门,发现她早就已经醒了,正在给自己绾发。
“我来。”
她给沈虞绾了一个螺髻,鬓边簪上一朵白色的绢花。
沈虞怔怔地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今时今日之景,恍若隔世。
十四五岁时她最爱这样精致鲜亮的姑娘打扮,那时的自己年少不知世事,眉眼清澈,见谁都带三分笑意。
如今不过短短四年,物是人非,她的眼中渐渐没了光芒,也不再爱笑,那个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如绿竹猗猗般的男子也早化作一抔黄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那份酸涩,嘴角扬起一抹笑,轻声说:“阿槿姐姐,我们出去逛逛吧。”
两人戴上幂篱下了楼去。
故地重游,上次来时太过匆匆,今日才发现,江州城和四年前已大不相同。
曾经熟悉的摊位面前站着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沈虞来到她从前最爱的饮子店中点了一盏乌梅饮。
店博士还给她送了一小碟窝丝糖,沈虞推开窗坐在窗边,慢慢伸手捻了一块儿糖放入口中。
吃完糖再喝一口酸甜冰爽的乌梅饮解腻,小的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她喝多了加冰的乌梅饮,回去之后小腹整整疼了一宿。
那是她第一次来葵水,自己慌张地不行,把哥哥也给急坏了,还以为她是哪里受了伤,后来抱着她去看大夫,大夫啼笑皆非,说你妹妹是来葵水了,回去做一些陈妈妈,喝些红糖水,肚子便不会痛了。
两个人听得都闹了个大红脸,回去之后沈虞羞也羞死了,钻进被子怎么也不见沈逸。
沈逸无奈,只好厚着脸去找阿槿借了一些陈妈妈过来,又亲自下厨给她熬红糖水喝。
哄了半天她终于肯答应从被窝里钻出来,红着脸地睇一眼俊朗的哥哥。
那红糖水甜丝丝暖溶溶饮入腹中,真像一场梦一般,她在哥哥身边待了三年,竟也长大成人从小女孩儿变成了少女,可以嫁人了……
对面酒楼的雅间中。
李循微挑了半截软帘,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饮子店中端坐在窗前吃饮子的沈虞。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沈虞手中端盏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朝着他这边望过来。
李循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帘子,狼狈地避到一旁去。
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他也不知怎么,来时的冲动渐渐淡淡去,竟又生了几分怯懦与气馁。
想他从小到大便是府中嫡长子,众星捧月一般,后来明熙帝爱重他,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还从未因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过。
偏偏就叫他遇上沈虞,求之不得,屡战屡败又心有不甘,一整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曾去大慈恩寺为沈逸上香,想来今日便是堂兄忌日,她既是来拜祭曾经的恋人,云台山就在眼前却又不肯上去,无非是近乡情更怯,倘若他就这么冲动地跑过去质问她,把她气伤心了,气哭了怎么办?
罢了,再寻合适的时机便是。
李循略微沉了沉心,再度打起帘子,瞧见沈虞已放下了手中的饮子,下了楼去。
*
却说沈虞下楼,待阿槿付账之后两人出了饮子店,她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蹙眉四下张望,阿槿问道:“这是在寻什么?”
“你有没有觉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阿槿摇头, “你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不如我们先回去?”
沈虞揉了揉眉心,“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两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李循才从酒楼上下来,走到一处巷口,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从房顶上跳下来跪倒在李循脚下,叉手道:“属下郭九见过殿下。”
“嗯,”李循淡睨了一眼地上的郭九,“你做得不错,继续到暗处保护太子妃,不过她不喜欢被人跟踪,你最好祈祷不要被她发现……”
“属下省得,殿下放心!”郭九忙道。
本来说好了再也不见,从此之后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但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留下郭九。
这会儿若是真见到沈虞,只怕又会被她骂不守信用……嗯,不过,自己在她眼中好像就没守过信用罢?
食言而肥,李循轻哂。
他从巷口走出来时,沈虞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李循知道她和阿槿就下榻在附近不远的鸿来客栈,他也是今日刚到江州,连骑了两日两夜的快马从嘉兴赶回杭州,一身的风尘都尚未洗去。
陈风他们都没跟过来,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对付一晚上,最好是住到沈虞的附近。
李循人生得高大俊朗,周身又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之气,周围的小娘子小媳妇们纷纷向他投去了目光。
李循皱了眉,走了没几步发现身后竟有人在跟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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