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滚出来,何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无人的小巷中,一个妇人手中拎着菜篮从角落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试探性地问:“沈……沈大哥?”
沈大哥?
李循转过身来。
妇人手中的菜篮掉到地上,眼圈儿骤然一红,闪过诸多不明滋味的情绪。
真的是沈大哥!
“沈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竟还活着?沈姑娘可还知道你还在人世?!”
那妇人不但丝毫不畏惧李循,竟还十分激动地凑上了前来。
见他面无表情,忙着急地解释起来,“你不是认识我了?我,我是文娘啊,你再仔细看看,沈大哥,从前我就住在云台山的兴国寺中,与你和沈姑娘比邻而居,你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沈姑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她后来是找到你了吗,为什么你们两个再也没有回过江州?”
文娘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李循身上,他想猜不到也难——这妇人口中的沈大哥不是旁人,正是李衡无疑,至于沈姑娘……
李循面色铁青,沈虞将他当作李衡的替身也就罢了,他喜欢她,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可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他只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给碎尸万段!
“让开,我不是你的什么沈大哥。”
男人脚步像带着疾风似的从文娘面前大步越过,文娘还想上前询问,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文娘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这才几年没见,沈大哥的性子变成了这样?!
文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她将地上的果菜捡起来,重新拾回篮子里,发现地上竟然还留了一枚银锭。
她先是一怔,而后揉揉眼睛,将银锭举起来在掌中仔细的看。
真的是一枚银锭,掂量着这重量,只怕足有十两!
一定是沈大哥留下的,她就知道一定是他,沈大哥从前便十分乐善好施,既然都给她留了银子,为何刚才又不肯与她相认!
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文娘将银子收回荷包里。
这银子她不能要,她得还给他,想着,她急匆匆地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里还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着,却依旧一无所获,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看错了,或是认错了,那人当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时失神,又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篮中刚买的果子和萝卜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几乎要摔坏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没计较,还贴心地帮忙替她将东西捡了起来放进菜篮中。
那姑娘声音还十分温柔,“娘子,您没事吧?”
文娘身子一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团锦流云银丝袄,下着一条白底浅蓝滚边素襦裙,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单螺髻,鬓角缀了一朵素白的绢花,秀美清丽。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唤出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当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双手,欢悦道。
复又看向沈虞一侧站着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客栈说吧。”
三人进了鸿来客栈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见过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沈虞其实也早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却依旧含笑耐心地听着。
从前三人比邻而居,居处一墙之隔,文娘痴长沈虞两岁,她住进兴国寺的时候,年纪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邻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温文尔雅,说话时细语轻言,像春天的微风抚过她的发梢,从此之后便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最瑰丽美妙的梦。
在母亲病逝后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悲伤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弹奏一曲《蓼莪》,彻夜不眠,相待抚慰。
可那时的她家族倾覆,沦为低贱的庶民,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在远处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她都心满意足。
她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见,她怎么好像也变了许多?眉眼间没了少女时的娇媚活泼,有的只是一潭死水的沉静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来的江州吗?”她试探着问。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四年前我捧着哥哥的骨灰葬回云台,文娘姐姐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娘吃惊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还在西市旁边的一条胡同看到了他……他还……”
还对她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让她让开。
“他还怎么了?”
沈虞问道:“文娘姐姐,你说实话,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吗,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沈大哥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不过、不过他的脾气好像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
沈虞气得浑身发抖,心想她现在不止脸色差,她现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几脚那个混蛋!不是说好了要放手么,还骗得她心甘情愿被他那般轻薄了十数日……
骗子!大骗子!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咳……她,她没事,没事。”
阿槿见沈虞这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误会,那人确实不是公子,他是……是,只是一个和我们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这样吗?”
“他是不是对姐姐说什么?是不是欺负姐姐了?”沈虞问。
文娘一哂,低头拨弄着腰间的帕子,“没有,妹妹别误会,他就是有些不大高兴罢了,”从荷包中拿出那枚银锭推过去,“我唤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悦……就给了我这块银子,虞妹妹若是认识他,便帮我将这块儿银子还给他吧,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这么多钱。”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给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这人这辈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贵利禄!”
说这话时她脸上似是因恼怒浮起淡淡红晕,眸中却含着三分恼三分嗔三分无奈,分明是小女儿情态毕露的模样。
文娘看着她,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讶然和异样。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认识,便帮姐姐这个忙,把钱还给他吧。”
沈虞不想要这钱,但是文娘想当年也是大家小姐,脸皮儿薄,怎么可能拿旁人扔给她银子,沈虞只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日后若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这个就当是我给大娘的见面礼。”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镂空灵芝凤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应,但盛情难却,还是收入怀中,两人又寒暄几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文娘这才匆匆离开。
是夜,沈虞推开雕花轩窗,望着夜空中澄净空灵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躲了,赶紧出来。”
等了片刻也没人应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声抽了窗支,拉上软帘,趴到床上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也倦了,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对面巷中,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抬头望了一眼俯身在屋檐上的暗卫,后退几步,再次悄悄隐入黑暗中。
*
半夜里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吻她额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子。
沈虞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手直往李循脸上呼,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握住她软软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莹白如雪,纤弱单柔,在掌中仿佛握了一匹滑腻柔软的上好丝绸,李循轻轻揉了揉,望着她的睡颜,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小手的主人仿佛有些察觉,柳眉微蹙,他只好赶紧将手放下塞回被子里。
走过桌案旁时,他的身形滞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数十张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压在镇纸下,少年郎笑意温润,白衣胜雪,青衣如竹,仿佛淇水之畔,绿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他的笑容,仿佛可以涤荡这世间的一切尘埃,温柔岁月,惊艳时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李循看着,沉默许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苦涩。
他走到轩窗旁,把窗户关紧,防止有风吹进来,将桌上的画纸吹散。
做完这一切,最后看一眼躺在床上睡熟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开。
……
翌日一早沈虞和阿槿收拾得当,两人才一道出发去云台山。
拾级而上,落叶遍地,山顶的微风抚在人脸上带着沁凉的秋意,偌大的古刹在山雾中若隐若现,古朴恢弘的碧瓦飞甍拔地而起,很快近在眼前。
阿槿敲开寺门,两人像上次一样,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先去拜谒了寂然方丈。
不过正碰上方丈在做早课,两人只得往返,暂去了还明院中。
阿槿将靠窗的竹榻擦拭干净,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坐到镜台前,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梳妆奁,从中取出一只木匣。
她用帕子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
里面装了六十二封信,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吾妹亲启”。
手抚在那端方秀逸的“吾妹”二字之上时,已忍不住泪盈于睫。
从前她一直不敢看,因为怕触动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每回想一次,都几乎是在刀子抵在心口一点点剜她的心口肉,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便鼓起勇气,将腐肉尽数剔除,把信一封封拆开。
曾经的回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那些刻骨的伤痛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麻木。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恐地发现梦中他温柔清隽的面庞在她的回忆中竟已慢慢远去模糊。
甚至再过几年,她好怕会彻底忘掉他的模样,所以拼命地画他,想要记住他的面容,写下两人的每一个瞬间。
她可以放下他,却绝不可能忘记他。
李循说得对,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两个人的回忆过活,人要永远朝前看。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是你为还明院取名之意,妹妹一直记得,逸哥哥,这一次,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后半生,我想要追随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
沿着夹道走到后山,下了后山的小径,前往后山绮霞峰。
绮霞峰有处墓园,周遭栽种了一大片的竹林,又有溪水环绕,秋风萧瑟,吹动山涧绿水,水波澹澹,百草凋零。
这里葬的都是历年来寺中许多圆寂的方丈大师,从前兄妹两人还曾戏言,若是谁先去了,便将对方墓冢安在此处。
因为此处福泽深厚,葬在这里说不准还能沾几分高僧大士的荫庇,来世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虞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好,点燃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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