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李循的才干,一直都是毋庸置疑的。
她抬眸远眺着窗外如洗的碧空,庭中栽种着数十株挺拔的修竹,漏下细碎的日光铺陈在那一抹欲滴的翠色之上,微风徐来簌簌而动,碎如残雪,抚在人脸上送来阵阵清凉。
不到半个月他就接连攻下了两州,简直是势不可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
八月的最后一天,夜半子时,月上中天,一轮残月挂在柳梢。
就在永州教众与神武军尚在熟睡之际,宋廷悄无声息的潜入永州城发起了总攻。
在此之前李循做足了准备,一边派人去拦截自岭南赶回的高纶,一边重兵把守陈州要害,集齐各地折冲府的府兵与朝廷军马,短时间内在小小的陈州城就汇集了五十万大军直指颍州。
兼之他指挥调度有方,军中大小将领渐渐失了初时的狂傲轻蔑之气,无不开始信服以李循为主心骨。
永州与颍州一衣带水,只要攻下永州,颍州城顷刻之间便能收入朝廷囊中。
而李循率三十万大军动身前往岭南对战高纶,留宋廷在永州筹划。
毕竟与颍州城相比,显然是高纶对朝廷的威胁更大,一城一州只是死物,高纶此人却老谋深算与朝廷作对多年,只要他还活着一日,渡善教就一日不可能瓦解,因此宁可不要颍州城,李循也势必要取高纶性命。
如果不是当初高纶对李佑的猜忌,或许他早早便在沈虞与李佑大婚之前就回到颍州城阻止这场婚事,只可惜当初他只想置身之外,如今陈州布防图丢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了先利之后便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高纶最终是不敌李循的三十万兵马,在岭南的赣水江畔兵败自尽。
与此同时宋廷攻入颍州城,李佑火烧含章宫,杀陈乾,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含章宫成为一片废墟,宋廷只找到了身形年纪与李佑极为相似的一具焦尸。
宋廷唏嘘不已,厚葬了陈乾尸体,并为其向朝廷请封。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
北山望去白云里,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风中透出一丝清爽凉意之际,李循率领了余下的二十万将士,大军浩浩荡荡地回了抚州。
…………………………
将军府门口疾停下一匹毛光油亮,英俊神武的黑马,马蹄与马身上尽是沿途泥淖中黑臭的污泥,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自马上肃穆而下,径自便往府中而去。
“哎,苏将军?将军回来了?”
来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健壮,纵然鬓发散乱,身上犹带着一路风尘之气,却气质冷肃矜贵得不似寻常人,侍卫靠近后身上先是打了个寒颤,而后细细端详,方才认出眼前这似乎黑了不少的人正是三个月前与宋将军一道离开抚州前往陈州前线的苏将军。
只是如今怎么只有苏将军一人回来了?
侍卫刚要出口询问,那厢李循已踏入府内,一把揭了系带将头上的兜鍪扔进了侍卫手中,步调极快,转眼就过了垂花门,走远了侍卫才听见他撂下的那句话是什么。
“去将郭知州叫过来。”
“是,是将军!”侍卫在身后大声喊道。
李循过了垂花门,急匆匆地往二门后院的方向行去。
近乡情更怯,兴许是太久没有见她,此刻明知她近在咫尺,一门之隔,他心中反而生了踌躇胆怯之意,不敢再往前。
怕她并非如他般那样强烈地想要见她、思念她。
怕她对他依旧冷淡,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更怕……
“苏将军,您可算是回来啦!”
正思忖着,廊檐下来了一端茶的粉衣小婢,正是枝霜。
枝霜仔细辨认片刻,雀跃地下了廊庑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极了,奴婢这就去替将军备下热汤热茶,将军先稍候片刻!”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李循叫住她,“那位沈姑娘呢,她可在?”
枝霜一听这话,不由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声如蚊讷,“回,回将军,沈姑娘她,她已于三日前离开了抚州。”
枝头的一朵粉瓣在肃杀的秋风摧折下悄然而落,天边的乌云又悄悄地堆聚了起来,似乎在酝酿着新的一场秋雨。
一时庭中寂静无声,枝霜忍不住抬头瞧了李循一眼。
李循垂目看着庭阶下那片飘然而落的粉瓣,恍惚一刻,嘴角勾起一抹不知算不算苦涩的笑。
早就知道她不会等他,自他离开之后,一直给她写信,可她从未回过一次。
因为她等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李循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他举步走向了沈虞住的那间院子,再抬头时面上神情淡淡,又恢复了素日那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神情。
枝霜以为他会生气懊恼,没想到李循很平静,仿佛已经预料到沈虞会走一般。
他走进院中坐了一会儿,询问了枝霜三个月间沈虞身体恢复的情况,末了去了府衙,面见抚州知州、知府,商议战后事宜去了。
*
杭州。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杭地临沿海,北靠京杭大运河,往来商贾如云,富庶非常,更是自古文人墨客最爱挥洒笔墨之所。
此刻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人来人往,一个少年身着浅蓝色的宽大直裰,头上戴着四角方巾,腰间配着一块玉佩和素色的香囊,是大周典型的士子装扮。
少年一行提着宽肥的袍角,清秀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一行又不住地晃着一边头戴幂篱的纤弱女子,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般。
“姐姐姐姐你走快些,表姐爱吃糕饼和小零食,咱们去买那个,那家店里的窝丝糖最香脆可口!”
幂篱下的女子一把拉住弟弟,压低声音无奈道:“你小声些,生怕旁人不知你要买什么吗?过了年眼见就十三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没得要表姐见了笑话。”
少年哼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么多年没见过表姐了,我这不是高兴嘛。姐姐就知道说我。”
说完一把挣开少女的手,挤着人群跑到远处的摊位买糖去了。
少女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两人购置完物什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母亲周夫人从院子里含笑出来,细心叮嘱贴身的老嬷嬷去膳房将刚买的新鲜鸡鱼给炖了。
“肉要炖的烂烂的,记得把油水过出来一遍,少放些盐,那条肥肥的鲫鱼就清蒸,仔细看着点儿时候,别蒸老了……”
转眼余光扫到门口的一对儿女身上,神色一变,温婉的妇人顿时柳眉倒竖,纤手指着少女身旁要偷偷溜走的少年大喝道:“周澄,你给老娘站住!你还敢跑!”
周澄着了慌,忙喊:“姐姐救我!”
一边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外窜,冷不丁跑得太急自月台上一脚踩空,狼狈地滚下来面朝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呦诶!”
“小畜生,你又在闹腾什么?不上学偷偷从书院溜回家还不够,就净在你表姐面前丢人现眼!”
正鸡飞狗跳着,只见旁边的院门屋门一开,打着帘子出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燕居常服生得颇为高大,面色黑黢方正,一副凛然正气,虎着脸就开骂周澄,正是杭州知府周让。
“舅舅消消气,澄哥儿年纪还小呢。”
一道温软悦耳的女声响起,少女扯了扯周让的衣袖,上前将委屈巴巴地周澄给扶起来。
周澄捂着屁股哀号两声,眼看父亲板着脸大步走过来,忙不迭躲到少女身后,“表姐救我,爹爹又要打我了!”
“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就知道躲在你姐姐和表姐的身后喊救命,我周让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的玩意儿!”
“我是向魏先生和曹公请了假的,不是偷溜回家的!”周澄叫道。
“哎呦,你还敢还嘴了!”
“舅舅……”沈虞挡住周让挥来的手。
“小鱼,你就惯着他吧,和他姐姐一个样儿。”周让瞪了一眼一边女儿的周绾音。
周绾音上前拍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上面沾满了枯草根,闻言撇了撇嘴,“爹爹!你一天打他三顿,看他听过话嘛,澄哥儿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让他就这么闲散着吧……”
周澄登时不悦道:“姐姐,你胡说什么?什么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了好了,小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要受你们姐弟俩菩萨似的念叨吵闹,跟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周夫人推了一把周澄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又打发走了女儿,亲亲热热地拉了沈虞的手,三人往屋里走。
“怎么样,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有没有落枕?”
又摸了摸沈虞的头,叹道:“咱家到底不必东宫和侯府,让你吃苦了。”
“好好的,还提东宫作甚。”周让一脸的不赞同,给周夫人使眼色。
周夫人快人快语,一拍脑袋道:“瞧我这竹筒倒豆子的嘴!该打,小鱼别往心里去。”
沈虞笑着摇头,“舅舅和舅母多心了,我已经和那人说开了,从前种种,过往云烟,我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月前在抚州时沈虞就给周让写了信说要过来,直到昨日方到。
周让一年多前升任杭州知州,没过多久又升任知府,他政绩好,又从不贪墨受贿,因此整个杭州城的百姓都极信服他,崇文书院的院长曹公还特意邀请周澄去院中读书。
当初沈虞在无相寺中失踪后,长安传来消息说她误落了悬崖掉进了陵江里尸骨无存,周让得知消息后当即官都不做了就往长安去找李循算账,幸好半道上收到家中传来的信,原来沈虞早就寄了信过来报平安,只是周让走得太急没赶上。
收到信后周让的心才算放下,沈虞让他和舅母帮忙保密,但周让还是担心沈虞会想不开,就写信问她准备去哪里,让她赶紧回杭州与他见一面。
沈虞却回信说四处走走,什么时候想转累了一定去杭州见舅舅和舅母,而后一别杳无音信。
幸好周让并不知沈逸便是李衡的真实身份,否则沈虞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当沈虞是还未从太子娶妻、冷待她的阴霾中走出来,想要出去散心。
周让摸了摸沈虞的头,语重心长道:“当初舅舅问你准备去哪儿,你不想说,舅舅和舅母也不会逼你,你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就在舅舅这里住下,只要舅舅和舅母在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沈虞眼中慢慢有了泪意,星星点点。
唇瓣分了分,正待说话,只听屋门“咚”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窜进来一个白衣少年,用他那沙哑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叫道:“表姐!忘记把东西给你了!你看我和姐姐给你买了什么!”
案几上“啪”地落下一只油纸包,周澄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察觉到周围诡异的沉静和父亲那张黑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表姐救命!”周澄忙又躲到了沈虞身后。
“兔崽子!”
周让去桌上的一只青白瓷描金鸾鸟大花瓶后抄出一根长长的藤条来,指着周澄骂道:“你是没长手不会敲门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命人通传?再这么没大没小闯进屋里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爹爹!”
门口的周绾音见状忙走进来拦着道:“澄哥儿上次被您打得伤还没好呢,您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舅舅,表弟多知礼数呀,还给我买了见面礼,您就别打他了,舅舅……”沈虞轻轻推了一把少年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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