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仓促之间,折枝垂首快步行至廊下,双手捧起了经笥递了过去:“哥哥方才将这经笥忘在沉香院里了。折枝担忧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便赶在午膳前送来了。”
谢钰轻轻笑了一声,将目光抬起,落在小姑娘的面上。
那双波光潋滟的杏花眸低垂落,被他看住后,眸底有慌乱之色一闪即逝。
谢钰将那丝慌乱纳入眼底,抬手自她手中接过了经笥,指尖却往下垂落,轻叩了叩那根牛骨插销:“这么急着送来,可是看过经笥里装着什么了?”
折枝慌忙摇头,低声否认:“不曾看过。”
“是么?”谢钰淡应了一声,指尖缓缓停住。
宫中做事谨慎,经笥的牛骨插销上,往往会束一道纤细如发的游丝,若是不知情之人胡乱打开,自然便会碰落。
而此刻,插销上空无一物,那条游丝早不知落在了何处。
谢钰低笑出声。
——娇雀儿不但不曾养熟,反倒愈发的不听话了。也是时候,给个小小的教训。
他摩挲着那根打磨至光润的牛骨,视线停落在小姑娘低垂的长睫上,直至将那双羽睫看得蝶翼般轻轻颤抖,这才收回视线,抬步行至门上,亲手打开了槅扇。
“进来吧。”谢钰启唇。
这句话唤住了正福身想要告辞的折枝。
小姑娘有些僵硬地维持着欠身的姿势稍顷,缓缓直起身来。
方抬步迈过门槛,便见谢钰已独自于官帽椅上坐落。
那经笥便搁置在跟前的长案上。
谢钰信手将经笥打开,取出一封奏章搁置在案上,启唇道:“朱砂在云母架左边的屉子里。”
折枝抬起羽睫,迟疑着想说些软话讨饶,还未启唇,谢钰已抬眸看住了她,淡漠开口:“有劳妹妹了。”
折枝触及到他眸底的寒意,怯生生地收住了话茬。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往左手边走了些,半蹲下身来打开屉子,从叠放的墨锭间寻出一盒朱砂来。
折枝秉着朱砂回转至谢钰身畔,轻挽了春衫袖,往砚台里注了些清水,徐徐将朱砂化开。
谢钰垂眸,看着青石砚中的绯意由浅转深,直至殷红如血。这才以笔尖轻点,往奏章上写下第一行批注。
折枝乖觉地将视线停留在砚台边缘,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事不遂人意,方捱过一炷香的光景。随着轻微的洗笔声响起,第一本批注完的奏章便被谢钰随意放在左手边。
——折枝立着的方向。
许是上头的朱砂还未干透,他并未将奏章合拢,而是敞开于她跟前晾墨。
不消抬眼,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折枝一慌,忙垂落下视线,转而去看自己的鞋面。
刹那间,她隐约觉得自己偷看过经笥的事情已被谢钰知晓。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
折枝隐隐有些后悔,却也只得在原地煎熬地立着,单薄的春衫里也渐渐发出一层细汗,被窗畔的水风拂过,略有几分生凉。
漏箭渐渐于铜制的更漏上移过了寸许长。
随着午时正刻那‘哒’地一声轻响,谢钰也搁下了手中的朱笔,长指随意往批注好的奏章上滑过,落在其中一行上,低笑着开口:“太中大夫的观点颇为有趣。”
他将视线移至折枝面上,唇畔笑意微深:“妹妹觉得呢?”
听他终于开口,折枝反倒是隐约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轻轻往奏章上一落,旋即抬起,轻声答道:“折枝身在内宅,从未了解过官场之事。自然也品不出有趣与无趣来,还请哥哥谅解。”
谢钰的视线停落于小姑娘妍丽的芙蓉面上,将每一寸细微的神色敛于眼底。
良久,指尖缓缓从‘佞贼谢钰’四个字上移开。
“妹妹年幼时不曾请过西席吗?”
“夫人为折枝请过教导古琴与歌舞的先生。”折枝对此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如实道:“其中教导古琴的萧先生教过折枝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这十个字。”
“这是看工尺谱需要用到的字。”谢钰语声平静:“那之前的欠条,是请了旁人代笔?”
折枝点头:“是由府中的账房执笔书写。”
谢钰沉默稍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于即将干涸的砚台上。
良久,也不知回想起什么,眸底的那一缕讶异也渐渐消尽了。
折枝不敢多言,只往前走近了些,徐徐往砚台中添入新的朱砂。
谢钰淡声开口:“善于刺绣,工于古琴,习过歌舞,却唯独不曾习字——”
他的语声慢悠悠的,却在话落之时,骤然抬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折枝不防,手臂一颤,手上秉着的朱砂散落,往玉葱般的指尖上覆下薄薄一层红绒。
谢钰欺近了些,薄唇抵在她纤细的指尖上,直至朱砂微涩的滋味弥漫在齿间,方低低哂笑出声:“你家母亲,很会教人。”
-完-
第13章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手背上,笑得愉悦,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
折枝秀脸绯红,挣扎着往后躲避。
慌乱之间,指尖划过谢钰唇角,残留的朱砂往他淡色薄唇上,染上一道浓红。
谢钰淡看着她,愈发用了几分力道,紧扣住她的皓腕不让她逃离,薄唇紧贴在她玉葱似的指上。
朱砂晕开,令彼此肌肤相接之处,皆是一片旖旎的红意。
折枝的秀脸早已红透,朱唇也咬得几欲滴血。但几番挣扎后,似也明白自己的力道不足以与谢钰抗衡,终是缓缓停下了动作。
只是胸口仍旧剧烈起伏着,语声亦有些抑制不住地发颤:“母亲在折枝五岁时便因心疾过世,教导折枝的,是夫人。”
折枝竭力往回缩了缩身子,勉力抬起唇角:“哥哥问的话已经答完了。可以放开折枝了。”
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谢钰终于自她指尖抬首。
那双淡色的薄唇上,已染透殷红的朱砂,妖冶似血。
他低笑起来:“时至今日,妹妹还没想清楚自己的母亲究竟是谁?”
折枝抬起脸来与他对视,杏花眸里蒙上一层水雾。
“戚夫人一生皆认我为亲女,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应当唤她一声母亲。”
谢钰唇畔的笑意愈深,眸底的神色却晦暗:“那你的生母呢?”
生母二字落下,折枝抬起的长睫随之重重一颤。
良久,方涩声开口:“我虽不知她当年为何如此行事。可她毕竟是我的生母。若是有朝一日能到她的牌位前祭拜,我也应当唤一声母亲。”
谢钰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冰冷的指尖温柔摩挲着她雪肤上那道淡青色的腕脉:“那妹妹心中,你的生母是怎样的女子?”
折枝有些惶惑地看向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好依着自己心中所想,轻声开口:“应当是与戚夫人一样,温柔良善的女子。”她微停了一停,又道:“也许,还知书达理,举止大方。”
谢钰不置可否,只是又问道:“那妹妹觉得这样一位母亲,应当是如何教养我的?”
谢钰的话有些将折枝问住。那双含烟笼雾的杏花眸里,渐渐转过一缕迷蒙。
折枝迟疑着望向他,尝试着从眼前人身上,拼凑出她的双亲所留下的痕迹。
眼前的男子容光胜雪,姿容如玉,通身的气度贵雅沉凛,即便是做这般亲昵之态,亦无狎昵之感。
他的脾气虽古怪了些,却精通音律,能信手写下复杂的曲谱,也能听出琴曲中细微的错处。而停留在她腕上的指尖有微微的薄茧,应当是常日抚琴所留下的印记。
而能在这般年纪成为一手遮天的权臣,不说德才兼备,文治武功上必有过人之处。
无论哪一样,都非一夕之间可以成就。想必是自幼请了西席严加教导,兴许,还师从大家。
折枝思绪落定,斟酌着开口:“母亲应当是自幼为哥哥请了西席,教您君子六艺。”她说着骤然想起谢钰喜怒无常的脾气,便又迟疑着道:“只是因着对哥哥抱以厚望,素日在学业上,大抵是严苛了些——”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谢钰低笑出声。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手背上,笑得愉悦,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
折枝微愣。
她素日里认识的谢钰,总像是天山上的云雪,疏离又淡漠。无论喜怒,都似是隔了一层,少有这般淋漓的时候。
可谢钰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便收住了笑音,面上的神情恢复了素日里的冷淡,只是略微颔首道:“确是严苛了些。”
折枝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着该如何开口之时,槅扇倏然被人叩响。
门上传来泠崖的声音:“大人,蒹葭院里来了人,说是要见折枝姑娘。”
室内静谧了一瞬,折枝有些迟疑地看向谢钰,见他仍没有放手的意思,这才试探着开口:“应当是绿蜡过来了。若是哥哥没有其余吩咐,折枝便先过去听听她传了什么话来。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耽搁了却不好。”
她的话音落下,谢钰也随之移开了指尖。
折枝终于得了自由,高悬着的心微微落下了些,又福身对他一礼,这才往门上行去。
待出了游廊,却未见绿蜡的身影,反倒是孙嬷嬷立在月洞门外。暮春的天气里,出了一脑门的热汗,面上的神色并不好看。
甫一见到折枝,便眯起眼,话里有话道:“难怪老奴四处都寻不着表姑娘。原来是往谢大人这来了。”
“只是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也不让人进来?偏要在这院门外等着——哟,表姑娘的手指上是怎么了?”
折枝随之垂目,见自己的指尖上一片绯色,这才想起朱砂的事,忙自袖袋里取了帕子,匆匆将余红拭去。
余光见孙嬷嬷的视线一直胶在自己残红未褪的耳珠上,加之她方才话中机锋夺人,折枝心中一紧,蹙起了秀眉:“哥哥生性好清净。映山水榭中从不让外人进来。嬷嬷若是因此心生疑虑,大可亲自去问过哥哥。”
孙嬷嬷自不敢去问谢钰,噎了一噎后只得悻悻道明来意:“夫人这几日未见表姑娘,颇为记挂。特地遣了老奴过来,引您到蒹葭院里说些体己话。”
这大抵是奔着芸香的事来的。
即便她不愿再多言此事,可如今主母亲自开口,想躲却是躲不过的。
折枝遂轻轻点头答应下来,只道:“嬷嬷略等,我进去与哥哥辞行便来。”
孙嬷嬷不好拦她,只掖了掖脑门上的热汗道:“表姑娘可快些,夫人还等着呢。”
折枝应了一声,返身回到廊上,方挑起门上悬挂着的湘妃竹帘,却见眼前的光线略一昏暗。
险些撞入谢钰怀中。
折枝一慌,忙往后退开两步,微微欠身道:“夫人记挂,遣了身边的孙嬷嬷唤我去蒹葭院里说话。如今那头催的正急,恐今日不能替哥哥研墨了,还望哥哥谅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