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折枝一惊,慌忙将散落在长案上的宣纸捡起,还未来得及放回屉子里,便见谢钰已将行至近前,只得匆忙将宣纸藏到身后去,有些心虚地小声道:“哥哥不是往宫中上值去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何时说过,今日要往宫中上值?”谢钰俯身欺进了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神色:“不过是见妹妹还睡着,便出去与泠崖交代了几件差事。不曾想,再回来的时候,妹妹便已在我的书房。”
他的视线缓缓落到小姑娘藏在身后的柔荑上,薄唇轻抬,长指轻叩了叩几面:“手。”
折枝轻瞬了瞬目,将宣纸递到左手上拿着,空出右手来,掌心朝上,搁在紫檀木案几上。
谢钰低笑,再度启唇道:“宣纸。”
折枝见藏不住,只得缓缓将那一沓宣纸也搁在几面上,软声解释:“折枝上回过来的时候,真是无意看见的。没有乱翻哥哥的东西。”
她说着,将金鱼饺子、玛瑙耳坠与昨夜香囊与红绳的那张单独挑出来,放在谢钰跟前,小声道:“折枝只是在画里看见了送给哥哥的东西,好奇之下,才又过来看了一次。”
“妹妹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谢钰轻笑了一声,将宣纸重新放回屉子里,执起小姑娘的柔荑,带她自圈椅上起身:“有这个时辰胡思乱想,不若随我回去用午膳。”
折枝被他带着往外走,抬眼见他似没有恼怒的意思,便一壁跟着他往游廊上行去,一壁轻声问他:“折枝听过,有人会将发生的事写在纸上记载下来。”
“哥哥这是将从小经历过的事画出来了吗?”
“折枝从前住在荆县里的时候,院子里也有棵木芙蓉花树,巷子里也有好多狸奴。母亲喜欢狸奴,还时常在院子里喂它们。”
“还有那个鎏金镶红宝的流苏璎珞,“哥哥小时候是扮过女孩儿吗?折枝幼时曾背着桑大人扮过观音座下的龙女——”
她一壁偷偷看着谢钰的神色,见他始终神容淡淡,既不答话,也不着恼,便也细细碎碎地说了下去。像是要将宣纸上的每一样东西都问个清楚。
谢钰始终未置可否。
直至迈步进了上房,见她仍旧没有消停的意思,谢钰终是无奈停步,俯身将她抵在雕花的槅扇上,轻咬了咬那嫣红的唇瓣,低声道:“妹妹今日的话格外多些。”
折枝只是抬起一双杏花眸望向他,略想一想,便放软语声道:“折枝只是想多了解哥哥一些。”
她言语间似是想起先生说过的话来,便又试探着启唇:“若是哥哥不让问这些,那折枝问些旁的可好?”
谢钰垂目看向她。
眼前的小姑娘静静抬眼望着他,一双明媚的杏花眸里似是染了长窗外明亮的日色,分外的潋滟动人。
他终是淡淡垂眼,只抬步带着小姑娘往放着午膳的长案前坐落,又递了一副银筷给她,薄唇微启:“妹妹想问什么?”
折枝接过筷子,先夹了一块绘羊肉放进谢钰的碗里,这才小声道:“哥哥与折枝说过,如今的名字是陛下赐的。”
她看着谢钰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那哥哥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谢钰执筷的长指略微一顿,无声将挟起的羊肉放回碗中,羽睫低垂,看不清眸底的神色:“妹妹怎么想起问这些?”
折枝自不敢说是先生让她问的,也不敢提起亲生父母的事,怕又令谢钰想起那些晦暗的往事,迟疑了稍顷,只是弯起杏花眸笑起来,软声道:“折枝今日起来的时候想,若是唤‘钰哥哥’会不会更好听些。却又怕唤错了,这才过来问问哥哥。”
“哪里学来的称呼。”谢钰轻笑,慢慢将碗里的那块羊肉吃了,这才轻抬薄唇道:“唤哥哥便好。”
折枝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还想追问,谢钰却已将一只晶莹剔透的珍珠丸子放进折枝碗里,淡声道:“待午膳后,我便真要往宫中上值去了。”
“妹妹是愿意留在别业里,还是回桑府?”
折枝拿筷尖戳了戳珍珠丸子,又抬起眼来看了看谢钰的面色,见似是见好了,又惦记着铺子开张的事,便轻声道:“若是哥哥不在,折枝一人留在别业里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回去吧。”
说着,她便挟起那只珍珠丸子放入口中。
那珍珠丸子看着晶莹剔透,却是用新碾好的糯米制成,趁热吃起来,分外粘牙。
令人张不开嘴来说话。
*
午膳过后,谢钰遣了泠崖亲自送她回府,独自往宫中上值。
而半夏与紫珠倒也习惯了她这般彻夜不归,见她自外头回来,也不多问旁的,只是挨近了些小声道:“姑娘,可要备水?”
折枝被她们看得莲脸微红,只拿团扇掩住了雪腮,小声道:“我在哥哥的别业里已洗沐过了。”
她说着抬步进了上房,行至锦榻边将外裳褪下,又轻声道:“我先去榻上补眠。过一个时辰,你们记得唤我起身。待晌午的日头消减些了,我得再往北巷里去一趟。”
半夏与紫珠‘嗳’了一声,服侍她换上了柔软的寝衣,又替她将红帐放落。
折枝将锦被盖上,方阖上眼,正将睡未睡的时候,却又听门上悬挂着的湘妃竹帘轻轻一响,继而半夏撩起红帐进来,轻声在她耳畔担忧道:“姑娘,绿蜡过来了。”
折枝还未彻底睡去,听见她这般开口,便也缓缓趿鞋坐起身来,只轻轻蹙眉道:“她怎么过来了——是夫人唤我过去?”
半夏点头,也皱眉道:“说是有要紧的事,奴婢这才不得不进来唤您。”
折枝轻抿了抿唇,猜测柳氏大抵是不甘心吃了这些暗亏,想要从什么地方寻回来。
还偏偏寻了谢钰不在桑府里的时辰。
可如今客居在桑府屋檐下,主母亲自差人过来请,却也是不得不去。
即便心中不愿,折枝仍是只得更衣起身,绾好了发髻行至门上,对等着游廊上的绿蜡轻声道:“绿蜡姑娘,方才我在午歇,耽搁了些许。听见半夏说是夫人唤我,便更衣过来了。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这般匆忙?”
绿蜡对她盈盈福身,轻声道:“夫人只说是要紧的事,至于是什么,奴婢也不好多问。”
她说着,打起手里的绢伞,引折枝往廊下走,温声道:“表姑娘快随奴婢过去罢,一会儿日头起来,青石路面上便要烫得站不住人了。”
折枝知道推脱不过,便也轻应了一声,随着她出了沉香院。
两人行至蒹葭院的时候,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
折枝走了一路,只觉得浑身烫热,像是从蒸笼里走了一遭般通身都是水淋淋的,便连身上的春衫也被浸得有些发透。
可方打帘走进花厅,便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却是花厅四角皆放了一座龟鹤延年纹样的冰鉴,丝丝缕缕往外吐着白气,令周遭凉爽得宛如春日。
折枝略有些讶然。
桑府在京城中并不算大富人家,每年皆要等立夏后才会用上冰鉴。
身为主母的柳氏更需以身作者,否则便难以镇服底下的几位姨娘。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却破了规矩。
柳氏也远远地看见折枝,那双温婉的柳叶眉随之平平展开,只笑着对她道:“折枝过来了?快过来用些冰镇过的绿豆汤,可千万别着了暑气。”
这倒是漪雪园之事后,少有的客气。
折枝心底的犹疑愈甚,便只是往她下首处的圈椅上坐了,端起那盏绿豆汤来,也并不饮用,只是弯着杏花眸道:“折枝方才走得急,一时喝不下东西。”
“倒是夫人这般急着唤折枝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若是耽搁了便不好。”
柳氏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让服侍的丫鬟们下去,只留了绿蜡在旁伺候,这才语重心长道:“折枝,我知道之前的事,你在记恨我。这一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难免有牙齿碰着舌头的时候。可若是到了外头,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折枝轻瞬了瞬目,不知她要说些什么,便只是柔顺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柳氏见她这般答应了,便又徐徐道:“折枝,你如今年岁尚小,有许多道理还不懂得。可这嫡庶之分,你应当还是晓得。无论妾室再是得脸,哪怕是有子嗣,也是半个奴才,便连自己的子女,也要永远低嫡出的子女一等——”
更勿论是没名没分的外室。
折枝轻抿了抿唇,知道她这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说她与谢钰的事。
便也不曾答话,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好看看她究竟想做些什么。
只是柳氏话音未落,槅扇便被人叩响,继而外头伺候着的锦屏打帘进来,对两人福身道:“夫人,表姑娘,兵部侍郎夫人过来了。”
柳氏那本就温柔的神情愈发柔婉了几分,只轻轻止住话茬,笑着唤旁侧的绿蜡:“绿蜡,快带表姑娘往屏风后去。”
绿蜡‘嗳’了一声,快步过来,引折枝往屏风后躲着。
那屏风上绣着花鸟,在花蕊间有几处镂空的雕花,外头看不见屏风的情景,但自屏风后,却能瞧见花厅里的动静。
只见一位身着檀香色云锦外裳的夫人带着一位弱冠年纪的公子进来,笑着与柳氏寒暄了几句,便往下首坐落。
折枝原本不解柳氏今日是想做些什么,此刻才讶然明白过来。
这竟是在带她相看这位公子。
-完-
第62章
◎“夫人的意思是,令折枝先瞒着哥哥,寻个吉日嫁过去便好?”◎
折枝抿了了朱唇, 秀眉微蹙。
她虽不喜柳氏这般做派,可那兵部侍郎夫人与公子坐在花厅里,倒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拂袖而去。
只得蹙眉在屏风后听着柳氏与那夫人寒暄。
渐渐倒也听出个一二。
过来相看的这位公子正是弱冠年纪, 因四方游学耽搁了婚事,至今未曾婚配。后院中亦是清净。听这位夫人所言,说是为人清正,连个通房也无, 日后也并无纳妾的打算。
今日过来,是为了娶正妻, 执掌中馈。
若是回到谢钰认回家门之前的光景,这桩婚事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甚至可说是难得的好姻缘。
只是如今听来,倒觉得别有用心。
折枝蹙眉等了半晌,终于等到柳氏起身往花厅外送客, 这才轻垂下羽睫, 掩去眸底的神色, 自屏风后出来, 往花厅中等待。
大抵半盏茶的时辰,门上悬着的珠帘轻悦一响, 是柳氏自外打帘进来,重新往上首坐落。
“折枝。”柳氏柔声唤了她的名字, 又令绿蜡换了新的茶水过来, 这才温声道:“方才过来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夫人与公子,年岁正与你相宜, 又有功名在身。更为难得的是后院里清净, 嫁过去便是正头主母, 执掌中馈。是难得的好姻缘。”
折枝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轻福了福身,亦往下首的圈椅上坐落,只弯眉轻声道:“折枝方才在屏风后想了一阵。越想约觉得夫人说的是。折枝确是年幼,许多事情尚不明白,更勿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柳氏听折枝这般开口,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柔和了些,方端起茶盏来轻笑着启唇,却又听折枝徐徐道:“折枝素来听哥哥的。夫人若想为折枝指婚,不妨问问哥哥。若是哥哥同意了,折枝便也任由夫人做主。”
柳氏面上的笑意略凝了一凝,却并未褪去,仍旧是那般语重心长地劝道:“折枝,世间男子多薄信。那些枕榻间的甜言,便如清晨时节的花上朝露。唯有在你绮年玉貌的时候,才会稍作停留。等若是等到颜色减退,色衰爱弛的时候,便会明白过来,所有的恩爱情浓,不过是一场泡影。”
“唯有这正妻的名分,手里执掌着的中馈,与你所诞下的嫡子,才是后半生里安身立命的指望。”
柳氏搁下手中的茶盏,轻轻叹了一声:“折枝,年少时一时走错了路并不打紧,回到正途上便好。”
折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细腻的瓷身,羽睫轻垂,语声轻轻的,听不出什么心绪来:“夫人的意思是,令折枝先瞒着哥哥,寻个吉日嫁过去便好?”
柳氏只道她是怕谢钰秋后问罪,遂又轻声宽慰道:“自古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少师亦是文人出身,这点道理不会不懂。且无论多少权势,也终是压不过孝道去。若是谢少师要为难你,老爷自会替你做主。”
“原来桑大人也已知道了此事。看来折枝的终身大事,自个倒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折枝轻轻笑了一声,也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只抬眼看向柳氏,轻弯了弯杏花眸道:“可若是折枝不答应呢?夫人是打算再将折枝逼上花轿吗?”
柳氏面上温婉的神情略微一凝,但旋即却又轻蹙了那纤细的柳叶眉,拿帕子掖着眼尾,极为难过似地徐徐放低了声线:“我知道,如今我与你说什么,你皆是不信。可当初之事,确是权势所迫。桑家不过侍郎门第,老爷当年也是寒门出身,又如何能拗得过当朝左相与身后世家。我也与你许诺过,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
折枝想启唇,却隐隐觉得小腹中有些不适,似是吃错了东西般隐隐有些闷痛。
一时间只道是方才自那般烈日底下走来,此刻又往置了冰鉴的屋子里坐了许久的缘故。
她蹙了蹙眉,一时也不想再与柳氏多言,只想回沉香院里歇息,遂轻声接过了话茬:“有夫人这句话在,折枝便也安心了。”
折枝说着又抬眼看向柳氏,语声轻柔,却并无半寸可以回寰的余地:“折枝不答应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