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他从榻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扣住她表情倔强的脸蛋,迫使她微微仰头。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毓芳殿的宫女了,我已让人将你的东西都搬来了,以后你就住在清晖殿。”
她一心离开,在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蛛丝马迹,现在更是口口声声的“不喜欢”。
不就是想撇清和他的关系吗?
他偏不让她如愿!
他就要让元烨,还有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秋芜是她的人!
秋芜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元穆安是个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会毫不留情杀死的人,向来厌恶被人欺骗和背叛。以秋芜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恨透了她的擅自逃跑,一旦抓住她,就绝不会轻饶。
谁知他竟然说不打不杀。
然而,转念一想,就这样让她住进东宫,岂不是要让宫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元穆安之间的关系?
让元烨,还有毓芳殿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知道真相,都会怎么看她呢?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她呢?
这样做,对她来说,与受罚无异。
元穆安看着她错愕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来的怒意和委屈,先是感到几分解气,紧接着,又觉得烦躁不已。
“怎么,你不愿意?”他松开钳制住她下巴的手,微微转身以侧面对着她。
秋芜也扭开视线,不想看他:“是,奴婢不愿意。但奴婢知道,即便自己不愿意也无济于事。”
“知道就好。”
短短的时间里,元穆安感到自己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堵话,已再忍不下去,干脆丢下这四个字,便转身大步跨出门,径直朝承恩殿去了。
正殿中一片寂静,只剩下秋芜一人。
她呆跪在原地片刻,只觉僵硬的身子一点点变软,直到一歪,跌坐在左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大胆,面对元穆安时,仍旧紧张得不能自抑。
“姑姑小心!”身后传来海连的呼声,紧接着,一双手便堪堪扶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至于整个软倒在地。
“姑姑的东西都搁在西梢间呢,殿下吩咐,就让姑姑住那儿,如今都已收拾妥当了,姑姑不妨过去看看?”
秋芜看着海连陪着笑的脸,知道他也只是听命办事,其中难处颇多,不愿为难,便即点头,缓了口气起身,跟着他去了西梢间。
这里本是元穆安的寝室,她来过许多次,再熟悉不过,尤其是卧榻边那一面秋色小屏山,更是像个灰色印记一般,始终刻在她的心头。
想不到,兜兜转转,她不但没能逃出去,反而还要直接住进这里。
秋芜微不可查地无奈叹了声,想起毓芳殿的大家,赶紧问海连:“海公公,不知毓芳殿里情况如何?竹韵他们可曾受到牵连?”
海连过去时常去毓芳殿传话,对她和毓芳殿的人比东宫其他太监都更熟稔些,知道她在问什么,倒也不隐瞒,耐心解释:“毓芳殿近来由初杏暂管着,竹韵年纪小些,从旁协助。宫里都说,姑姑是在外遇见了歹人,这才下落不明,如今他们一切都好。方才殿下命九殿下明日就搬去新王府,这会儿怕是正忙着收拾东西呢。”
秋芜唯恐毓芳殿的其他人受自己牵连,如今知道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元烨,她知道元穆安多方考虑之下,不会动他,早些搬出去,远离是非之地也好。
她唯一还要担心的就是宋七娘母女。
若不是受她牵连,七娘和娇娇此刻还好好地在家中待着,眼下也不知怎么样了。
……
承恩殿中,元穆安花了好半晌才平复下起伏的心绪。
明明已经远离了清晖殿,他却好似仍然能够听到秋芜那些如针扎一样的话,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口。
半个月前发现她逃走时,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和笃定就被撕裂过一次,而今日她回来说的毫不留情的这些话语,又将已然撕裂的内心彻底破碎。
他已不知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种感受,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喜欢这样。
然而,不论他的心情如何,该处理的政事一样也不过落下。
不一会儿,左谏议大夫高甫便来求见。
元穆安当即调整状态,让其他人都下去,只请高甫一人入内。
两人要议的仍是追查朝中逆党一事。
先前,高甫听了元穆安的意思,徐徐图之,将其中几个妄图请出元烈,废去元穆安太子之位的朝臣一个个参倒,对剩下几个虽有参与,却非主谋,在政事上又颇有实干才能之人,则一个个恩威并施,使他们彻底屈服,倒向元穆安这一边。
如今,朝中还在暗中为元承瑞和元照熙兄弟二人鸣不平的已所剩无几了。
高甫禀完此事,只觉时机已渐成熟,不由劝道:“殿下,如今逆党式微,几乎绝迹,朝中阻力大减,东宫之位已然稳固,圣上亦已久不理政,为匡扶社稷,振兴高祖基业,殿下是否应早登大宝?”
换做别人,劝太子登基之事,自然只敢从旁试探,不敢这样直白地问出口。
但高甫与元穆安相识于微时,一向有话直说,此刻又只二人在场,这才直抒胸臆。
元穆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手里名册上余下的几个名字,沉声道:“逆党的确已除。便是再有人想兴风作浪,也没法一呼百应了。”
高甫猜测他这样说,便是同意的意思,便又说:“既如此,殿下不妨择一吉日,臣等自会想圣上上疏。”
国无二主。自古以来,除非皇帝主动退位让贤,否则,并无皇帝未驾崩,太子便先继位之事。
元穆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放下手中的名册,轻声道:“还是等年后吧。在正月里挑个日子,还有事未了。”
如今才是九月末,还有三月有余,才到年节。
高甫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逆党虽除,朝中却并非完全没有阻力。
还有以谢家为首的几个大族在前。他们明面上是元穆安上位的功臣,实则一直觊觎他的权势,想借着他壮大、巩固家族势力。
数月前,宫里宫外便都在传,谢家要将四娘谢颐清送入东宫为太子妃。到上个月,谢皇后更是直接往谢柘的府中送了好几次赏,又请了礼部的人专门查了十月的吉日,俨然已经在操办这门亲事了。
元穆安大约是想等解决了谢家再正式登基。至于如何解决,是顺谢柘的意,娶谢颐清为妻,让谢家延续后宫之主的地位,稳坐外戚第一家的位置,还是另用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臣会在除夕当日,带领数位朝臣一同向圣上上疏。”高甫一句话也没多问。
元穆安颔首,留他吃了顿晚膳后,便亲自将他送出了承恩殿。
回清晖殿的路上,他召来刘奉,问:“那对姓宋的母女审问得如何了?”
刘奉道:“宋七娘是否谨慎,不愿透露太多实情,但她说出来的话,倒大多能与臣先前查到的情况一一对上。臣听从殿下的吩咐,不曾用刑,想必还要熬一两日,才肯说实话。”
元穆安点头:“此事不急,便是等三五日也无妨。”
将那对母女抓入大牢时,他便提前吩咐过不要为难,更不要动刑。
一来,他知道秋芜在乎她们,若做得太过,恐怕要让事情更麻烦,暂且留着反而能牵制她的心绪。二来,他留着这对母女,还有别的用处。
刘奉领命下去,剩元穆安继续往清晖殿的方向行去。
夜幕之下,一盏盏烛火将那座熟悉的宫殿照得恍如白昼,无数道幢幢人影里,元穆安仿佛能看见印在心里的那一道。
就在不久前,他曾吩咐康成准备些女子的衣物,放在他就寝的西梢间中,如今,那人已被他安置在西梢间里。
康成借着灯火飞快地侧头打量他一眼,问:“殿下,可要往梢间去歇一歇?”
元穆安才要点头,不知怎的,耳边就响起秋芜的那句话。
“没什么缘由,只是不喜欢殿下,不愿将一辈子都浪费在宫中而已。”
他的动作顿时僵住,那种针刺一般的不适感再度袭来。
“去,怎么不去!”
他说完,抬脚往里走,去的却并不是西面,而是东面。
第39章 秘密
◎奴婢对殿下只有感激与尊敬之意◎
清晖殿是储君起居之处, 占地颇广。
元穆安素日忙于政务,留在清晖殿的大多数时间都耗费在正殿中批阅奏疏,仅夜里在西梢间就寝, 至于其他几间屋舍, 则大都空置。
东梢间便是其中之一,因此一进去,便显得有几分冷清。
好在, 每日熏香都不曾落下, 此刻屋里萦绕着熟悉的香气,依旧让元穆安的心绪稍感安宁。
浴房里已备好了浴汤, 康成上前替他更衣,才解下外袍, 里头便有个小小的荷包掉了出来, 轻轻砸在地上。
康成连忙弯腰拾起,小心捧到元穆安的面前。
元穆安的视线落到他的手心,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秋芜那枚只装了一片碎布的荷包。
当时因刘奉忽然传了消息来,他便直接将荷包收进袖中, 不曾放下。
方才被秋芜一句一句堵得狠了,竟然没问到此事。
他想了想,没去浴房,而是接过荷包, 就要提步穿过正殿, 往西梢间去。
可才走出去几步,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停下脚步, 背着手吩咐:“让她过来。”
这个“她”自然是秋芜。
康成心领神会, 连忙到门口召了个小太监, 压低声嘱咐了两句。
那小太监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就带着秋芜进屋。
才隔了两三个时辰,秋芜便又脱下了他赐的那身华服,换回宫女穿的浅蓝色襦裙。
躬身行礼时的样子,让元穆安恍惚产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召见她的那段日子。
看起来,和那时的低眉顺眼、温柔体贴如出一辙。
那时,见到她如此模样,他心里总是感到满意而舒心,眼下却觉得碍眼而讽刺。
她内里的性情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又把衣裳换了?”
元穆安又莫名烦躁起来,从前不觉得,见过她穿戴上华美的服裙和贵重的首饰后,再见她变回宫女的样子,就不适应起来,甚至隐隐还觉得有些排斥。
“奴婢虽然已不在毓芳殿,但殿下不曾发落,便仍是宫中的宫女。宫女就该穿宫女的衣裳。”
秋芜在西梢间里见到好几身与她先前穿的华服一样美丽精致的衣裙,知道那一定是元穆安让人准备的。
衣裳虽好看,她却一件也不想要,既然话已说开,就没必要再像以前一样太过曲意逢迎。
元穆安知道她又在拿话刺他,不禁怒从心底起,三两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着站直身子:“芜儿,你为何要这么不知好歹?非要让我罚你去掖庭做粗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