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谢皇后见他这样轻描淡写,顿时皱眉,不满地看过去:“三郎,你——”
元穆安却打断了她,转向秋芜。
“秋芜,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方才在清晖殿中,还口齿伶俐,此刻倒不说话了?”
元烨一惊,满以为还有责罚,顿时紧张起来。
秋芜却差点红了脸。
方才在清晖殿,她说的话不过寥寥数句,如何称得上“口齿伶俐”?还不是在榻上时,她没忍住,多嘤咛了几声。
幸而今日他稍有温存,此刻她跪在这儿,才不至于双腿打颤到身形摇晃。
“奴婢不敢。”她忍着心底的羞意,半点不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方才娘娘已有教诲,奴婢谨记在心,往后定不敢有半分逾矩。”
“既知错,就起来吧。”元穆安飞快地扯了扯唇角,随即恢复平淡地样子,冲元烨摆摆手,“九弟,你先回去吧,我同母后再说两句话。”
元烨得了话,心中感激不已,恭敬地行过一礼后,便带着秋芜离开了。
殿中余下谢皇后与元穆安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谢皇后忍了许久,此时没了外人,立时发难:“三郎,你这是要打我的脸吗,竟这般护着那个婢女之子!这么多年,你我母子忍气吞声,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熬出头,难道我在宫中仍旧不能做主吗?”
她尤其不能忍的是,元烨的生母容才人是元烈原配陈氏的婢女。
陈氏,是她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的那道坎。
当初,先帝在位时,因膝下无子,国中宗王子侄争权夺势,致使京中混乱多年,朝廷外强中干,各地政令不达,不少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西南、西北、东北等地又有异族不时进犯,偌大的疆域,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元烈本是闲散宗室,居于偏远的朔州一带,祖上与先帝亲缘已疏,无甚权柄,只因性情豪爽,为人仗义,豢养大批幕僚、豪士、家将,趁此机会,纠集当地壮士,以宗室之名起事。
只是,人单势薄,打过几场胜仗,占据一块弹丸之地后,便再难前行半步。其时,北有突厥,南有河东节度使,两面夹击,求生艰难。
为谋生路,属下多劝元烈与陇西望族、百年世家谢家联姻,以取得谢家的支持。而谢家族长谢长愈亦看中元烈的才能,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只是,元烈早已娶朔州一位军中小吏之女陈氏为妻,夫妻恩爱,育有两子,他不忍舍去糟糠之妻,便始终拒绝。
陈氏见他日日被谋士们苦劝逼迫,为难不已,于心不忍,自知家世单薄,无法在大业上帮他半分,便主动让出正妻之位。
最终,元烈照着谋士们的意思,聘娶谢家女郎为妻,成婚后不久,便得谢家助益,踏上南征北战之路。
谢氏出身世家,性情清高,不屑放下身段,与元烈温柔亲近,加之两人聚少离多,因此一向感情淡薄。
后来,元烈得登大位,因多年愧疚,有心封陈氏为后,又引起当初追随其左右的陇西望族们的不满。
僵持之时,陈氏再度退让,为表自己不觊觎后位的决心,竟舍下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一根白绫,吊死在梁上。
元烈悲痛万分,亦后悔万分,最后虽妥协,封谢氏为皇后,可从此却对谢氏不闻不问,对元穆安更是如此。
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到陈氏的两个儿子身上,不但封长子元承瑞为太子,还特许次子元照熹常居宫中,与长兄相伴。
谢氏成了皇后,从此却再没体会过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滋味,只能看着丈夫守着陈氏的两个儿子,像对外人一般对待她和元穆安。
她恨元烈薄情,娶了自己,却一直心有不甘,不曾真诚以待;也恨陈氏决绝,用一死换来元烈后半辈子的愧疚和偏爱。
到如今,即便元穆安已成太子,杀了陈氏的两个儿子,逼得元烈不得不被拘在宫中的太液仙居,她仍旧未能解恨。
“儿知道母后这些年的委屈。”元穆安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冷静地解释,“只是,眼下朝局不稳,儿虽已是太子,离大位只一步之遥,可朝臣、百姓们都看着,先前的事,已让儿背上了‘弑兄忤逆’、‘暴戾冷酷’之名,此时,不宜再生事端。九弟年幼,又无任何依仗,没有威胁,母亲何必与他计较?”
这二十多年来,他与谢皇后母子两个并不十分亲近。
当初,谢皇后忍着一口气,不甘心一直被陈氏的阴影笼罩,可陈氏已死,她这辈子也争不过,便将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陈氏的两个儿子在兴庆宫中享尽荣华富贵、父子亲情时,年幼的元穆安已被谢氏狠心送进军营里摔打。
那时,元烈初登大位,国中战乱频仍,十二岁的元穆安被迫离开母亲,跟着大军东征西讨,尸山血海里走来,一步步往上爬,成了人人称赞的少年将军。
饶是如此,谢皇后始终不曾满足。她的心,已被那些陈年旧事填满,再放不下别的,母子疏离,也在意料之中。
元穆安耐心地解释完,并不期待谢皇后能听进去。
她也果然不以为意。
“我不管你是如何考量的,佑儿是你舅父的独子,你我能有今时今日,多亏有谢家帮衬。是我这个姑母将他们姐弟两个接进宫公来的,我不能看着他平白受欺负。”
元穆安移开视线,也不欲与她争论是非,摇头道:“他是母后召入宫的,宫中谁敢欺负他?无非是身边的人纵着,让他不懂规矩罢了。宫中不是谢家,若不像话,丢的是母后与我的脸。如母亲所言,谢家功不可没。我既是佑儿的表兄,便应当好好教导他一番。”
说着,不顾谢皇后难看的脸色,指了指方才回话的太监,“将他带下去,当着表弟的面,杖责二十,明日,我会派人过来,每日给表弟教导规矩,请母亲宽心。”
康成闻言,立刻着人上来,将那个腿软地跪在地上求饶的太监带下去杖责。
谢皇后气得不轻,有心与儿子争执,一抬眼,对上他冷漠的表情,莫名被镇住,蠕动着嘴唇,好半晌说不出话。
元穆安不想久留,徒生龃龉,便即起身,冲谢皇后深深一礼,便转身离去。
殿门外,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谢佑正不情不愿被两个宫女拉着手,眼睁睁看着服侍自己的太监被杖责,一双圆眼睛里蓄着泪水,似乎下一刻就又要嚎啕起来。
可看见面无表情走出来的元穆安,却像被捏住嗓子一般,生生将那阵哭腔压了下去,只管翕动鼻翼,啪嗒啪嗒落泪。
宫女太监们也纷纷弯腰低头,连看都不敢看。
日子久了,他们差点都要忘了,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仁慈主子,那是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下手的人!
元穆安清晰地感受到众人心中的敬畏与不安,本就紧绷的面色越发冷峻,看也不看一眼,紧抿着唇,快步从他们面前行过。
康成不敢耽误,留下人看着行刑后,便赶忙追上来,一路不敢言语,直到进了御花园,才试探着开口劝慰:“殿下,皇后娘娘的性情一贯如此,并非有意为难九殿下和、和秋芜姑姑,更不是有意让殿下难堪的。”
康成是宫中混了二十多年的老人,虽真正服侍元穆安才不过半年,但暗中早就做了他的眼线,因而多少知道这对母子之间难以消解的隔阂。
元穆安走了一路,这时方略微放慢脚步,却没继续往东宫去,而是停在一处凉亭边,没有说话。
凉亭正对着沁芳池,近岸处,一片芙蕖,摇曳生姿,离岸处,则碧波荡漾,水光潋滟。
那一晚,他就是在这儿遇见了秋芜。
康成见他不接茬,想了想,又道:“毓芳殿那儿,是否要请一位奉御去瞧瞧?”
元穆安冷冷睨他一眼,反问:“毓芳殿的什么人,竟要从我这里请奉御?”
康成一愣,随即应声:“殿下说得是,九殿下定已着人去尚药局请人了,是老奴想得不够周到。那……是否要派人过去问一声?”
元穆安没回答,只眯了眯眼,又问:“怎么,你如今被她收买了?这般替她说话。”
“不敢不敢,老奴多嘴,老奴只是想起秋芜姑姑的确受了伤,这才问这一句。”康成弯着腰,生怕自己的忠诚被怀疑。
话虽如此,见太子并未直接反驳,他心里便明白了。
第6章 恩情
◎秋芜姑姑,殿下有请。◎
毓芳殿中,元烨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便急急命人去尚药局请了直长来替秋芜看伤。
尚药局有正五品下奉御二人,从六品上侍御医四人,平日专给宫里宫外的贵人们看诊。直长乃正七品上,共设四人,平日辅佐奉御,没有资格单独为贵人们看诊。
元烨本想直接请一位侍御医前来,被秋芜劝阻后,才折中请一位直长。
来人名唤周川,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生得眉清目秀,温和儒雅,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一入殿中,便急忙向元烨行礼请安,起身后,方向一旁的秋芜笑了笑,唤了声“秋姑姑”。
周川出身行医世家,年纪轻轻便从药童、主药的位置上一步步被提拔到直长,医术十分精湛。
一番查看后,元烨巴巴地问:“周直长,姐姐伤得如何,可会留下疤痕?”
周川摇头,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瓶药,答道:“殿下不必担心,秋芜姑姑面上的伤口不深,过两三日就会痊愈。倒是脖颈之下,被石块砸中的那一处,砸得有些重,幸未伤及骨骼,晚些时候恐怕会出现不浅的淤痕,此药每日敷两次,大约七八日,便能褪尽。”
元烨听罢,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让小太监福庆到内室取了些赏钱来,将人送了出去。
屋里没了外人,秋芜将从东宫带回来的那叠习字交给元烨。
“太子已看过殿下的字,留了批语。”
元烨闻言,立刻翻开自己临的字,待见上头仍旧只寥寥的“尚可”二字,不禁一阵泄气。
“想来是我练得不够刻苦,仍不能入太子哥哥的眼。”
秋芜看得有些脸热,更不敢让他知晓,太子其实连看也没看,都是她仿着字迹留的批语。
她将元穆安赏的文房四宝奉上,柔声劝慰:“殿下别灰心,太子殿下还赐了殿下一套文房四宝,要殿下莫松懈,勤以治学,精益求精。”
屋外,日头西斜,恰好一束带着浅橘与浅金的光线从窗棂之间照进来,蒙在她的脸颊、眼眸上,宛若秋波荡漾。
元烨看着她温柔的面目,心中失落稍散,接过木盒,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却并没如她预料的一般重新高兴起来。
秋芜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想了想,问:“殿下可是还想着皇后娘娘方才的话?”
元烨被“婢女之子”这四个字刺得脸色惨白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在这座四方城中,贵人们提起婢女,提起下人,总是带着轻蔑与俯视的,就连下人们自己,也往往自轻自贱,甘居人下。
放眼全国,这样森严的等级,似乎无处不在。高门世家轻视寒门庶族,寒门庶族又奚落平头良民,平头良民再嘲讽贱籍门户。
幼年时,秋芜不曾有深刻的体会,待入了宫,回想起当初在黔州时见过的人和事,才慢慢明白过来。
元烨低着头,拨弄两下盒中的笔,又合上盖搁到一旁,闷闷点头:“秋姐姐,我有些想母亲了。母亲在的时候,父皇虽对咱们冷淡,可从来没人会、会这样说我,若母亲听见,也许会伤心……”
十几岁的少年,轮廓介于俊朗的成年男子与幼小的稚嫩孩童之间,说起母亲时,又平添一分伤感与脆弱,惹得人怜惜不已。
秋芜不由也想起了容才人。
那是宫中少有的好人。
大约因为也是婢女出身,容才人对寻常宫女、太监都十分和善。
秋芜年幼入宫,未被分派具体活计,每日在掖庭做些杂事,偶尔帮年长些的宫女往各宫送些浆洗过的衣物。
别的宫中,贵人主子们从不会多看她一眼,唯有容才人,每次都笑着同她说话,遇雨雪天,还会给她吃一盏热茶,暖了身子再让她走。
后来,她染上风寒,久病不愈。
掖庭的掌事姑姑给她请过一次尚药局的小药童后,见她迟迟不好,便打算将她送出宫外,自生自灭。
是容才人见她多日没去,让人到掖庭问了一句,得知她病了,便替她请尚药局的侍御医看诊,这才将她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痊愈后,她到容才人面前跪着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容才人看了她半晌,摸摸她因久病而剥落的脸颊,问:“我将你从掖庭调出来,留在我身边,替我照顾九郎,你可愿意?”
秋芜知道,服侍九皇子比在掖庭干杂活好千倍万倍,当即受宠若惊,却不敢立刻应下,只能忐忑地回:“才人好意,奴婢万分感激,难以言表。只是,奴婢出身卑贱,乃罪人之后,恐怕没这样的福分伺候才人与九皇子。”
容才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问清她的出身后,便笑了:“你还不知道吧?当初,我也不过是元后身边的一个婢女。你对我坦诚,这一点便足了,明日,便到我这儿来吧。”
从那日以后,秋芜便成了毓芳殿的宫女,专门替容才人照顾九皇子。
容才人不但待她温和宽容,闲来无事,还会教她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