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54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驻军之中,除了上头几位官衔高些的将领外,大多普通军士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每月虽有固定的饷银发放,但除却自己用的那份,还要供养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少数那些妻儿千里迢迢赶来凉州的,还要花费一笔额外的不菲钱财,将余下的银钱送往家乡,交给还在家乡的老人。

  他们平日一家老小能不短吃穿,已是不易,家中的孩子自然更没机会读书识字。

  如今,孩子能认识几个字,虽不指望能像秦衔一般考取功名,但至少比他们强多了。

  兄妹两个在凉州城中过得充实,与京城的一切仿佛离得越来越远。

  ……

  从冰雪初融到春意盎然,再到暑热渐浓,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好像十分漫长。

  元穆安远在京城的兴庆宫中,每日处理着数不完的政务,对光阴流失的感知仿佛变得迟钝了。

  这三四个月里,中原一带先是在开春后遇上了罕见的大雪,冻坏了许多才播种的鲜果菜蔬,他命户部往下放了赈灾的银两,才传来几次好消息,西南边陲又有几个异族部落与当地的汉民起了摩擦。

  这边平定下去,朝中又穿出几个与谢家多少有点关系的大家族、臣子私下议论新帝,言辞之间,颇多不满,甚至有两个人的话能称得上大逆不道。

  从在元烈手上开始逐渐重新统一的大燕,看似河清海晏,一片太平,可偌大的国土,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总有此起彼伏的小灾小难,更别提从来不曾停歇的朝堂争斗。

  元穆安处理起这些事一向得心应手。

  即便已登基为帝,他也不曾放松警惕。除了高甫外,朝中仍有几枚他暗中安插的棋子,外人不知是他的心腹。因此,朝中的暗流涌动,统统在他的掌握之中。

  几次风波都被轻而易举地平息下去,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

  只是,元穆安内心深处的空洞却一点也没有弥合的迹象。

  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派出去一波又一波人,始终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他有时会觉得,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其实他身边根本就没出现过一个叫秋芜的女人,否则,怎会没留下一点线索,便完全消失了?

  只有当他回到西梢间,看到她睡过的床榻、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才会恍然清醒。

  这段日子,他除了宵衣旰食地处理政务,每日少得可怜的休息起居都在甘泉殿的西梢间。

  这一间梢间比东宫清晖殿的要略大一些。

  他命康成将清晖殿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尤其是属于秋芜的痕迹。

  除了地方稍大些,一切看起来都还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日。

  他以为,若一直没找到她,时间久一些,总能忘怀。

  可是,五个月过去了,心里的迫切感似乎被磨平了,可整个人却变得越发麻木。

  在外时,他仍旧雷厉风行,算无遗策,一旦夜深人静独处时,那种啃心噬骨的孤独感便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直到自己有些受不了,便让人将先前召进宫贴身伺候秋芜的竹韵叫到甘泉殿,闲下来的时候,便问问她与秋芜有关的事。

  细细想来,他几乎没见过她与别人相处时的样子,而印象中,她似乎与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宫女关系十分亲近。

  竹韵才被召来的时候,着实忐忑不安。

  她从前觉得元穆安待元烨好,待整个毓芳殿的宫女、太监都好,便生出了他是个温和仁厚的好人的错觉。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单纯和愚蠢。

  才来的时候,元穆安只问,秋芜平日与她们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想到面对的是这种问题,眼前一下浮现出秋姑姑在毓芳殿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教导她们在宫中如何说话做事的样子。

  明明脑袋里的画面清晰无比,可让她从口中说出来,她又实在不知从哪里说起,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只好紧张地跪下,先磕头谢罪。

  元穆安皱眉,眼底闪过不悦,但并未发作,只是揉揉眉心,换了措辞,问:“她平日待你们好吗?”

  竹韵吓了一跳,生怕他要追究过去的事,连连点头:“回陛下的话,姑姑——不,是良媛,良媛待奴婢们极好,阖宫上下,就再没有比良媛更好的掌事姑姑了。”

  元穆安摆手:“你要唤她姑姑便唤吧。”

  竹韵点点头,道:“毓芳殿里,有哪个宫女做错了事,姑姑从来不会责骂,都是耐心地教导奴婢们,为何要如此。她还时常告诉奴婢们,都是女子,都是伺候人的宫女,要互相扶持,不该互相猜忌、踩低捧高。奴婢们平日想要像其他宫的宫女一般孝敬姑姑,姑姑不但不要,还嘱咐我们,在宫里讨生活不易,银钱要使在刀刃上,别费在她那儿。后来,奴婢们知晓姑姑爱吃蟹黄毕罗,哪回主子们有赏赐下来,或是逢年过节御膳房给宫女做的餐食里有这个,奴婢们便都想留给姑姑。就连这,姑姑也会一一记在心里,用别的好吃的来与奴婢们换……”

  说起这些,竹韵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说着,越说越多,停不下来似的,连最初的紧张也好了许多。

  元穆安沉默地听着,见她提起秋芜爱吃的东西,不由问了一句:“除了这个,她还爱吃些什么?”

  竹韵被忽然打断,停了一停,才道:“除了蟹黄毕罗,姑姑还爱吃槐叶冷淘和酪浆樱桃,西域的葡萄酒也饮过几回,姑姑看起来也很喜欢。其余的,似乎便没有了。姑姑说,她是挨过苦的,在饮食上并不挑剔,能吃饱穿暖便觉踏实了。”

  元穆安听她说了两三样,却没提到他唯一知道的那样,不由皱眉:“怎么没有桂花糕?朕记得她爱吃御膳房的水晶桂花糕。”

  竹韵茫然地眨眨眼,有些不确定道:“陛下此话当真?奴婢以为,姑姑不爱吃这个,平日若有这个,都会送给奴婢们吃……”

  “是吗……”

  元穆安的眼神渐渐沉下来,并非对竹韵的话感到生气,只是有些灰心,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就连他对她仅有的这点了解,也许都有许多是假的,是“他以为”而已。

第61章 梨汁

  ◎是个心地善良、一片热忱的读书人。◎

  竹韵从前跟在秋芜的身边, 久而久之,受其影响,也养成了谨慎的性子, 见元穆安神情怅然复杂, 便猜到自己大约说错话了,一时噤声,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敢妄动。

  元穆安坐在榻上, 也不知在想什么,既没继续问, 也没让她下去,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康成捧着一封奏疏从外头进来, 才将殿中的寂静打破。

  “陛下, 这是九殿下从南方加急送入京中的奏疏,特来呈给陛下过目。”

  先前中原一带雪灾,元烨在朝会上主动请缨,要求跟随几位押送赈灾款项的朝臣们一同南下, 抚慰受灾的百姓。

  秋芜出事后,他消沉了一段日子,接连闭门数日,后来出来了, 除了继续参加朝会议政外, 还好几次被人瞧见在酒楼歌舞坊买醉, 直到近一两个月, 才渐渐恢复过来。

  元烨一日大似一日, 这般主动参与朝政, 若放在从前, 元穆安面上和煦,毫不介意,但绝不会真的容许他跟随负责的大臣们出京南下。

  可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兴许是因为秋芜的缘故,元穆安没有暗中给心腹们下令阻止此事,只是嘱咐他们,南下时,时刻关注他的动向,随后便由着他去了。

  “拿上来吧。”元穆安回过神来,让康成将奏疏送到案上,一抬眼才发现竹韵还站在底下小心翼翼等着他的示下,遂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竹韵如蒙大赦,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倒勉强维持住镇定,躬身行礼告退。

  元穆安翻开已呈到面前的奏疏,在她完全退出去之前,又补了一句:“过两日再召你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元穆安隔三差五召竹韵过来,询问与秋芜有关的事。

  从她的口中,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陌生的,从没见过的秋芜。

  他知道秋芜以罪人之女的身份进宫,定不会过得一帆风顺,能成为一宫的掌事宫女,必然经历过坎坷。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坎坷,他从来不曾细想过。

  原来,她在掖庭做杂活时,忍饥挨饿、受冻受罚都是常事,后来甚至还得过一场差点丢了性命的病,若不是元烨的生母容才人好心救了她,恐怕她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他这才开始有些明白,她到底为何总将容才人的恩情放在心上,进而对元烨那样好。

  而竹韵更是告诉他,秋芜同她们这些小宫女说起过去在掖庭宫的事时,半点怨怼的情绪也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进而教导她们与人为善,将来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千万别怨天尤人。

  他觉得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从偏远的黔州进入繁华的京城,经历过数度生死的小娘子,竟然还能一直保持一颗平和善良的心。

  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虽出身皇家,自小供养精良,但父亲的漠视和母亲的怨恨让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小小的年纪,就比同龄人沉默许多,一直到如今,他都始终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忽然有些好奇秋芜这样的娘子到底是被什么样的父母家人养出来的。

  有一日,他就拿这话出来问了竹韵。

  竹韵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说起话来也流畅清晰。

  她先是摇了摇头,道:“奴婢们知道姑姑家里已没人了,不愿惹姑姑想起伤心事,平日都不敢在姑姑面前提及与家人有关的事。”

  说着,她低头细想了想,又在元穆安略显失望的目光中抬头,道:“奴婢想起来,姑姑有几次和奴婢私下说笑的时候,就说起过家里的事。”

  她说,秋芜的父母和哥哥都十分疼爱她。

  父亲会教她读书识字,别的小吏人家的女儿有许多都只略学几个字,有学得多的,也都是看女则、女诫等。

  秋芜的父亲却会像教她哥哥一样教她,见她字写得好,还曾购来了几幅名帖的拓本给她临摹。对于京中的大户人家而言,那几幅字帖算不上多么值钱,但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小吏之家而言,确实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母亲则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她生来有不足之症,年幼时瘦弱不堪,母亲便时时关心她的饮食穿用,家里最好的布料都拿来给她做衣裳,最好吃的食物也都先给她挑。家中的堂屋里供着一尊佛像,母亲早晚上香诵经,只为替她这个女儿求个安乐顺意的一辈子。

  至于哥哥,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到哪里都站在她前面护着她。她幼时调皮,爬墙上树,哥哥都站在下面不错眼地看着,她偶尔不慎滑落,哥哥一定不顾自己的安危伸手接住她。

  她在宫里十多年,虽很少提及,内心深处却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家人。

  竹韵笑了笑,感慨一句:“有家人这般疼爱,难怪姑姑生得性子这样好。”

  她说的全然是心里话,元穆安听罢,却又一次沉默了。

  每一次听竹韵说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以沉默居多。

  实在是真实的秋芜总与他以为的相差极大。

  譬如父母家人,他曾以为秋芜和他一样,是因为父不慈母不爱,才会在八岁那样的年纪就被送往遥远的京城。

  如今听竹韵说了才知道,原来她的父母那么疼爱她,将她当掌上明珠一般捧着护着。想来当初送她入宫,也是因为黔州遭遇战乱,怕她留在黔州会遭遇不测,才想到了这条路。

  他一时不知道该替她能在这样温馨和睦的家中度过八年岁月而感到幸运,还是替她因只享受了八年单纯快活的日子而感到不幸。

  这些话,他很难想象都是如何从秋芜的口中说出来的。

  他也不是没问过她家中的事,可她却从没说过这么多话。

  该怨她不肯在他面前吐露实情吗?

  他想了想,在心中无奈地摇摇头。她如实回答了,只是那时候,他对她过去的事并不感兴趣,总觉得不过是最普通平凡的百姓人家而已,没什么值得说的。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自然能看出他的态度。他不问,她当然不会再多说。

  竹韵如今已习惯了元穆安的忽然沉默,识趣地闭嘴不打扰他的思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穆安忽然开口问:“她那个失散的哥哥,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竹韵绞尽脑汁,想了片刻,道:“奴婢记得姑姑说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在姑姑的家乡黔州变乱之时,便已经与家人失散了,这些年姑姑在宫中,也没再得到过消息。其他的奴婢就不知晓了。”

  元穆安顿了顿,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则在榻上静坐了片刻。

  他之前一直以为秋芜与家人的羁绊不深,因此虽也派人往通往黔州方向的官道上找了,却并未特别留心。

  可听完竹韵的话,他才意识到秋芜对家人一定十分牵挂。她的父母双亲虽不在了,那个失散的哥哥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尽管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他已见识到秋芜看似柔弱温顺,实则倔强固执的性情,一定不会就这样放弃。既然逃出宫,甚至很可能早已逃出京城,她应当会再想办法寻找她那个哥哥的下落才对……

  “康成!”

  元穆安捂了捂突突直跳的额头,扬声将康成唤进来。

  “去把她入宫时在尚宫局的记档找来!让刘奉也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