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如今,好几个月过去,城门口的侍卫早已撤了大半,百姓的进出再度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他已登基为帝,更不能为一己私利而影响京中普通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私下到京外的官道上沿路寻找却并未停止,统统交由刘奉负责。
大燕疆域辽阔,从京中通往各地的官道更是四通八达,要找一个不知所踪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如今,他总算找到了一点线索。
……
已是六月,该到盛夏时节了,可凉州城里却分外凉爽。
白日因日头大,尚能感到几分微薄的暑意,一到傍晚,夕阳西沉,四下便迅速冷下来,让人不得不披上厚厚的秋日衣袍。
秋芜从没见过这样的夏日,感到新奇的同时,终于还是因一日夜里沐浴后未及时披衣而受了冻,染上风寒。
孩子们小,比大人更易染病,她生怕自己的风寒会影响孩子们,便干脆留在家中歇了几日,连喝了不少汤药,好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去照顾孩子们。
这日一早,她才带着阿依来到她们布置出来的小院椿萱居,便听到里头传来七娘爽利清脆的话音。
“顾先生来得这么早,可是来等阿芜的?”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温厚和煦的年轻郎君的声音传来:“不不,我、我只是今日恰好休沐,便早些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原来如此,那我便先谢谢先生的热心了。”七娘笑了声,又问,“先生手中提的是什么?可要寻个地方先放下?”
“是今早才熬的蜜糖梨汁,能降火平喘,清肺润喉——”
秋芜踏进院里,恰见七娘手里拿着块擦手的巾帕,笑吟吟地站在屋门边。
而她的面前,则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生得肤色白皙,眉目俊秀,身材颀长,虽不似秦衔那般英俊出众,却也有几分寻常人没有的书生气。
此人名叫顾攸之,出身平民百姓之家,如今在州府府衙中给凉州刺史当幕僚,闲暇时,便会来椿萱院教年纪长一些的孩子们读些诗书史籍,是个心地善良、一片热忱的读书人,连秦衔也对他有几分青睐。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里头的两人齐齐看过来。
一见是秋芜,七娘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冲她使了个眼色,道:“阿芜,你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想,咱们这儿谁最需清肺润喉呢,原来是你呀,平日教孩子们念千字文最费嗓,这几日又染了风寒,可不是得清肺润喉?”
顾攸之脸皮薄,听七娘这样打趣,白皙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四处打量,就是不敢看向秋芜。
他抬了抬食盒,低着头快步往屋里去,边走边道:“这得趁热喝才好,我、我立刻拿出来……”
说着,一个不察,差点被脚下的门槛绊倒,幸而一手牢牢扶住了门框,才未丢面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敢看秋芜了,只一味低着头将食盒里用陶盅的梨汁取出来,搁在案上后,便转头快步离开了。
第62章 密报
◎总要斩草除根。◎
留下秋芜和七娘在院中四目相对。
七娘笑得越发促狭, 转身进去将陶盅打开,倒进阿依才从后厨拿来的几只瓷碗中,捧出第一碗, 递到秋芜面前。笑着道:“来来来, 趁热喝,这可是顾先生特意送来给阿芜你的。”
秋芜方才还算镇定,此刻顾攸之人走了, 再被七娘这样一打趣, 立刻不自觉红了脸。
她嗔怪地瞪一眼七娘,捂了捂白雪一般的脸颊上的两团粉晕, 低头道了声“净胡说”,便捧着碗到榻边坐下, 一勺一勺往口中送那熬得微微有些稠的晶莹的梨汁。
虽不是什么鲜见的珍馐, 但蜜糖的甜蜜与梨的清润融合在一起,一口入喉,让人顿觉甘甜滋润。
趁着孩子们还没来,娇娇也在隔壁的小屋里歇息, 七娘捧着碗在秋芜身边坐下,轻声道:“阿芜,咱们既然出来了,也没必要一辈子孤单不是?我看那顾先生是个读书人, 性情温和, 体贴本分, 愿不收束脩便来咱们这儿教孩子们读书, 可见也是个实诚善良的好人, 这才多说了两句。不过, 你若不愿意, 我以后绝不多说。”
秋芜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得出来,顾攸之这一两个月时常往椿萱院跑,多少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
她也知道七娘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为她好的。
虽然哥哥秦衔已是正四品都尉,她也能算是地方大员家中的小娘子,但到底年岁不小,在大多数人眼里应当要嫁人了。
因是失散多年才重新团聚,秦衔对外都说,她在南方曾成过一次婚,郎君在两年前已然过世,这才没让人觉得她十九岁的年纪仍留在家中太过奇怪。
身为都尉的亲妹妹,也有好几位当地官绅有意将家中子侄与她撮合到一起,但她总觉兴致寥寥。
她过过更艰难辛苦的日子,也见识过最奢华糜费的宫廷,面对这儿许多官绅家中的郎君,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顾攸之也算是个例外。
顾攸之出身贫寒,父亲是凉州城郊一处村庄里的一个普通的田舍郎,每日耕种砍柴,供他吃穿。他因天资不错,少时受到当时的凉州司马、如今的凉州刺史的几分恩惠,让他得入县学读了两年书,为报答刺史的恩情,方入州府为幕僚。
虽不似秦衔一般平步青云,可单论出身、人品,却与秋芜有些相配。
秋芜也明白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为何,总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踌躇片刻,道:“倒不是不愿意,只是眼下我才与哥哥团聚不久,还没有出嫁的念头,以后还是不要将我与顾先生说到一处的好,免得让他误解。”
七娘觉得隐约明白她的感受,想当初自己才从荆州逃出来的时候,也想就这么一辈子自己过下去罢了。
女子不比男子,要忘掉过去,忘掉情与伤,需要漫长的时间。
“好,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决定往后不再当着别人的面说起此事。
秋芜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眉眼间也多了调侃和好奇,问:“就是不知道陈侍卫近来如何了?”
陈侍卫便是秦衔身边那名叫陈大威的手下,如今跟着秦衔在州府府衙中办事,多少也算一名掾吏。
七娘见她忽然打趣起自己,脸下意识一红,可紧接着,又变得坦然直率起来。
“你是秦都尉的妹妹,还不知他去哪儿了吗?还不是跟着秦都尉去了军中,想必还有一两日才回来呢。近来,他跟着都尉往来军中越发频繁,在那儿逗留的时候也变久了……”
七娘说着,倒有了几分担忧。
陈大威待她是极好的。
若换做从前,她定瞧不上他那副魁梧粗犷的模样。可在这个年纪,这个时机遇见,她反倒觉得他是个正值可靠、憨厚朴实的郎君。
她不再是年轻时那个倾慕英俊风流,会吟诗作赋的贵族郎君的无知少女了。
如今的她,需要的是一个值得依靠的,有担当的男人。
原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愿意接受她的好郎君了,但陈大威却似乎并不计较她的过往,尤其面对娇娇时,虽然笨拙得有些手足无措,但眼神中的诚挚却令人动容。
她曾问他为何愿意接受她。
他说,自己是流民出身,因为有幸跟着秦衔,鞍前马后、奔走冲锋,才渐渐到了如今的位置。
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成就,但对一个流民出身的汉子而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他这样的人,不被嫌弃,已是万幸,哪里还会挑剔他人?
况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便是秦衔秦都尉,都尉的亲妹妹都与她相交,可见她就是一个值得旁人真诚以待的娘子。
在凉州的这几个月里,两人时常在椿萱院相见,已情意渐坚,想来再有三两月,便会请城中的媒人出面,与寻常人家的郎君和娘子成婚一样,按着礼数一样样来。
可是,还未到这一步,陈大威便逐渐忙起军中的事来了。
如今还是盛夏,凉州城里一片太平的景象,但听秦衔他们说,按照往年的情形,附近的吐蕃人、羌人、氐人等外族会在秋收前后侵袭而来,今年,因东面能压制他们的突厥已被赶至更北面的荒漠中,凉州城越发要做好御敌的准备才是。
凉州地处边塞,常年受散落在周边的几大游牧部族侵扰,百姓们早已习惯了城外驻军时不时演练、备战的情况。
而七娘和秋芜久居京城,习惯了太平安逸的日子,遇上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担忧。
“没办法,这里是凉州,远离中原,少不了冲突与争端。不过,哥哥说了,他们每隔五日便会派出探子往各部族所在的方向去打探消息,军中亦是日日操练备战,到时,定能将凉州城守得固若金汤。”
秋芜放下已饮尽的瓷碗,拍了拍七娘的手,柔声安慰。
“嗯,有秦都尉在呢,我不担心。突厥那么多人,困扰了咱们大燕二十多年,秦都尉一去,便将他们都赶进北面的大漠去了,如今在凉州,定也能将外族人都赶走。”
两人说着,一同起身,将瓷碗交给阿依洗净收好。
不一会儿,娘子们便将自家的孩子们一个个送到椿萱院,见到秋芜,又免不了多问候几句,有好几位娘子还硬是塞了些自家的鸡蛋、肉干、腌菜等给她,让她好好补一补身子。
推拒不掉,秋芜便一一收下,转身交给阿依,让将这些都加进椿萱院里孩子们的饮食中。
一天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念书声、笑闹声中过去。
傍晚,秋芜将最后一块毛毡铺好后,便带着阿依回了府中,恰好遇上才从衙署赶回来的秦衔。
秋芜不由惊讶:“哥哥不是要在军中逗留一两日,怎现在就回来了?”
秦衔的面上还凝着一层严肃的表情,见到妹妹,这才渐渐缓和下来,道:“收到了从西面送回来的密报,我午后便赶回来,与城中的几位同僚商议情况。”
西面,最大的邻国便是吐蕃。
秋芜知晓军中的情报皆要保密,不是她能随意过问的,只能在心里略猜了猜,道:“眼下可处理好了?”
秦衔摇摇头,吩咐侍女赶紧将晚膳送上来,又转头对秋芜道:“我只是回来陪你用晚膳,也是要同你说一声,这几日,我恐怕都会在州府和军营两地奔波,无暇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便让人去告诉我。”
秋芜见他这般交代,心知此次的情报定十分重要,遂认真点头答应:“我明白的,还有七娘他们在呢,哥哥只管放心好了。”
她有种预感,看似太平祥和的凉州,很快就会迎来一场变故。
……
数日后,凉州的密报抵达京城,一路送至元穆安的手中。
其时,他正与高甫两个坐在御花园里单独说话。
兴庆宫地处京城北面最开阔平坦的地方,因四下毫无遮蔽之处,因而一到夏日,便酷暑难耐。
就连坐在御花园沁芳池边的凉亭里,都能感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滚滚热浪。
幸而康成命人在凉亭四周搁了几盆冰,这才让里头稍稍多了一丝凉意。
元穆安丝毫没有被炎热的天气干扰,即便额角已布满汗珠,仍旧一丝不苟地听着高甫的回话。
“臣查到,他们曾数次派人往谢柘流放的路上递书信、衣物、吃食等,私下亦多次对陛下出言不逊,想来积怨已久,唯恐他们几家也会落得如谢氏一般的下场。此事,已然密谋了一个多月……”
新帝登基数月,平如镜湖的朝局地下到底还是掀起了暗涌。
拔除谢家后,元穆安并未就此罢手,而是仍旧一点一点地遏制剩下的几个陇西大族的势力。
先前,他们还曾因为谢柘的倒台而较好,如今看到此种情形,终于开始替自己担心了。
元穆安轻笑一声,满眼不屑:“就他们这些人,各怀心思,能成什么大事。”
非他盲目自大轻敌,只是这几个大族支系庞杂,人口众多,早已没了当初屈居陇西,齐心辅佐元烈争夺帝位的风气与决心。他们家族之内尚且因支系间的争斗而内讧不断,哪里还能做别的?
高甫知道他的意思,心中也深以为然,不过并未就此停话,而是压低声继续道:“这些人的确不足为惧,不过,臣昨日查到,他们似乎暗中联络了皇室中人……”
若只是私下妄议、密谋,只一个个抓起来治罪便是。但若牵扯到皇室中人,便势必要闹得更大。
单一个“元”姓,便能扯出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