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61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秋芜看一眼一面用早膳,一面扬起脑袋乖乖唤她“秦娘子”的孩子们,先冲他们笑着应了声,随后才望向顾攸之,道:“我还以为我来得已够早了,想不到顾先生比我更早,真是惭愧。”

  “不不,我只是昨晚偶然得知有几个孩子暂时要住在这儿,才特意一早赶来看看。”顾攸之生性有些腼腆,见到秋芜时,明明欢喜不已,却总是容易脸红,显得有些局促,今日也不例外。

  宋七娘见状,将最后的煎肉片分给孩子后,便放下手中盘箸,上前道:“阿芜,你来晚了,顾先生先给大伙儿带了早膳。不过,我们还缺午膳呢,你带来的就留作午膳吧。”

  她说着,示意阿依先将食盒放到一边。

  这时,屋门之外,再次走进一道身影。

  元穆安站道秋芜的身边,先是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与正用早膳的孩子们,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宋七娘和顾攸之身上。

  七娘起先只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的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位郎君,可待她转眼打量此人的长相时,却一下被吓呆了。

  她见过这个人,上一次带着秋芜试图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是他,在南城门一眼认出秋芜,将她们两个拦下,随后,她和娇娇就被关进大牢整整一个月。

  这张脸,她做梦也忘不了。

  那时,她还不知晓秋芜的身份,如今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已然断断续续知晓了内情,自然也能猜出这位郎君的身份。

  外头的官兵还在四处搜查,昨夜便有两拨人来椿萱院里外看过。百姓之间,亦是流言纷纷。

  都说天子此刻不知所踪,连是否安然无恙都无法确定,不少人因此心慌不已。谁知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难怪昨日秋芜让阿依来给她递话,说不必再躲在家中不敢外出了,原来是已被找到了!

  想起上一次被当众从城门处抓走的经历,七娘不禁心头一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娇娇,接着便往秋芜身边移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元穆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顾攸之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秋芜,问:“不知这位郎君是?”

  秋芜侧目看一眼元穆安,心里飞快思索一番,正打算像昨日对家中下人们说的一样介绍元穆安的身份,元穆安却在她前面开口了。

  “想必阁下便是顾先生吧?”元穆安扯了扯嘴角,用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顾攸之,言辞之间虽平常无异,语气中却有难以忽视的莫名的压迫感,“在下姓袁,单名一个禾字,因过去与秦娘子有些故旧,目下正借居府上。”

  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看似坦然,又仿佛有引人深思的涵义。

  “原来如此。袁郎君……可是京城人士?”顾攸之莫名觉得心中没底,局促地笑了笑,试探着问了一句,有些想知晓他的身份。

  “在下的确从京城来。”元穆安淡淡答一句,眼里的审视并未减少,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听说顾先生平日时常到椿萱院中来照顾这些孩子,想来平日应当不算忙碌。”

  他这话其实不算唐突,只是不知为何,落在几人耳中,却各有深意。

  秋芜不想让他多与自己身边的任何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顾攸之。

  元穆安虽品性还算正直,但毕竟身居高位,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一旦龙颜大怒,谁也不能保证顾攸之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哪怕这种波及并不会危及性命和前程,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而言,也会一辈子心有余悸。

  阿依则觉得元穆安是在借此嘲讽顾攸之。

  她和胡大等人一样,总觉得这位郎君居心叵测,不是好人,偏娘子心善,容他留下了。

  还没等顾攸之回答,她便先说:“顾先生是心善,才时常来椿萱院的,平日先生在州府府衙中为刺史幕僚,刺史十分看重先生,先生可一点也不清闲。”

  她说完,还用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看看元穆安,似乎在说:顾先生是凉州城中的青年才俊,不似你一般只知死皮赖脸地留在都尉府上。

  还不到一整日,元穆安已深深感受到都尉府中的下人们对自己的鄙夷与不喜。

  他脸色沉了沉,冷冷瞥一眼阿依,似乎要证明顾攸之根本没有她说的那般风光一样,道:“原来如此。听说昨日城中出了大事,州府的官员们应当彻夜留在府衙中商议对策,顾先生怎有闲暇来此处?”

  区区幕僚,州府之中数以百计,在他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果然,顾攸之闻言,面上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有些惭愧道:“昨日的事事关重大,顾某只是刺史座下幕僚,无权知晓,是以今日得了府衙中的半日假,这才能来看看孩子们。”

  秋芜悄悄瞪一眼元穆安,似乎在提醒他,城中这些事就是因他而起的。

  “好了。”她拉着七娘转身往里走了两步,不想再多说,“孩子们都吃完了,咱们先收拾一番吧。”

  说完,先行到坐在最靠边的一个孩子面前,替她擦拭沾了一粒粒胡麻和面屑的小嘴巴。

  七娘也忍着心里的紧张,与阿依一道将食案上的碗箸收拾起来。

  顾攸之则自然而然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里头的炭块,又端起一旁的一盆温水搁到食案边的榻上,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秋芜,再接过她手里的那块和才从孩子们胸口解下的围兜,清洗起来。

  一个个小郎君、小娘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面拍拍手掌,甜甜地说着“多谢娘子”、“多谢先生”。

  只有元穆安一个人还呆站在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不快,行到榻边,将头一个挣扎着想跳下来的小娘子抱起来,想帮她踩到自己的小短靴上。

  可他没留意,自己抱住的这个孩子正是曾经在京城南城门处见过他一面的娇娇。

  小娘子虽才将将四岁,却十分聪慧,抬头看到他那张让她印象深刻的脸庞,登时吓出了满眼的眼泪。

  偏她平日十分懂事,一向不声不响,从不随意哭闹,转头一看母亲还在忙碌,连哭出声也不敢,只憋着小脸蛋一抽一抽,反倒把元穆安吓了一跳。

  他认出宋七娘,却没认出娇娇,只将她当作个陌生的小娘子,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拧紧双眉,有些怀疑地低头与她对视。

  难道他生得十分可怖吗?

  可他明明生得相貌堂堂,当初在外四处征战,总是以满身尘土的样子示人时,也从未吓哭过哪家小儿,怎么现在穿了身普通百姓穿的麻衣,就吓哭了这个小娘子?

  旁边的几个孩子注意到他们二人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告诉七娘和秋芜:“娘子,娇娇要哭啦!”

  顿时,所有目光都落在元穆安身上,带着不言自明的指责,让他倍感愿望。

  他想放手,可手里抱着的是个小女娃,一旦松手便要摔下去了。

  七娘胆战心惊地上前接过自己的女儿,道了声“抱歉”后,便匆匆去了隔壁屋子里小声安慰起来。

  秋芜才给最后一个孩子擦好脸蛋,见状也走上前来,飞快地瞪了元穆安一眼,示意他跟着走到廊檐下的避风处。

  元穆安紧皱眉头,在他之前先说:“我方才什么也没做。”

  秋芜抿了抿唇,看他一眼,轻声道:“郎君,你看也看过了,想必应当放心了吧?我白日留在此处,傍晚自会回去,郎君若不信,只让人过来瞧着就是了,用不着亲自留在这儿。”

  这是一道逐客令,同时亦是对他坚持来此处的目的的怀疑。

  “我没有不信你。”元穆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秦衔还没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离开。”

  秋芜掀了掀眼皮,忍住想要冷哼的念头,低头道:“郎君知道就好。既然如此,就更没理由留在这儿了。”

  她这般急着赶人,让元穆安不快的同时,越发猜疑起来:“你为何要赶我走?难道是为了能与那个姓顾的单独在一起?”

第70章 指教

  ◎一家人的样子。◎

  “你、你胡说什么!”

  秋芜脸颊一红, 生气地瞪着他,简直没脸听这话。

  当初还在兴庆宫时,他也拿那个叫周川直长的疑心过她, 后来将周川调走, 幸好是从尚药局去了太医署,不妨碍前途,否则她还不知要如何愧疚。

  如今, 他嘴上说不逼她, 却还拿这样的话来疑心她。

  “这里不但有顾先生,还有七娘和阿依, 还有那几个孩子在呢,你怎能说单独在一起这样的话?况且, 顾先生为人心地善良, 有君子之风,从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她虽考虑过要试着接受顾攸之的好意,但至多不过是不对他赠的汤、书等物统统拒之门外而已,为免亏欠, 也曾以替椿萱院的孩子们感谢他为由,送了些布匹、粮食等日常所用之物给他。

  实则二人之间除了隐隐能感觉到的微妙情愫外,并无任何不妥。

  “什么叫没有任何逾越之举?你与他——”元穆安一下听出她话中蹊跷,眯眼打量她, 道, “难道真有私情?”

  秋芜心头一跳, 不论有没有, 自然都不能说有, 于是连连摇头:“没有, 郎君怎么说话越发没边了?”

  她说着, 心里又觉得委屈不已,咬了咬唇,嗫嚅道:“况且,我如今已不是俞秋芜了。我姓秦,是都尉的亲妹妹,即便真有,也与郎君无关……”

  “你!”元穆安从昨日傍晚忍到现在的气隐有冒头之兆,语气也不禁变冲了些,差点就要当场发怒。

  可一转眼,看见秋芜变得警惕和小心的神情,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变得和从前在宫里时一样,不禁窒了窒,叹了口气,将胸中郁结暂吐出些许,勉强忽视她方才那句令人恼怒的话。

  “既没有私情,不怕旁人看见,你为何还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郎君走,只是这儿都是年纪尚幼的孩子们,平日没规没矩的,恐郎君待得不耐烦……”

  秋芜自然不敢直说她是担心他会吓着七娘和娇娇,还有其他孩子们,才想让他走的。

  “我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元穆安心里已生更多警惕,自然不可能留她一人在此,“孩子而已,又都是大燕子民,我不会同他们计较。”

  秋芜顿了顿,无法,只好委婉地道出实话:“郎君宽容,是我想错了。只是,七娘和娇娇她们是见过郎君的,知晓郎君身份,难免害怕不自在……”

  元穆安反应过来,到底没忍住,冷哼一声:“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秋芜低垂着眼,一声不吭,似乎就等着他自己识趣离开。

  这时,屋门再度被人从里头打开,两个五六岁的小郎君穿好外袍从里面出来,兴冲冲地朝隔壁屋子行去。

  冬日的衣袍太过厚实,他们走起路来颇有些跌跌撞撞,可圆滚滚的脸蛋却泛着兴奋的红晕。

  “打拳去!打拳去!等阿耶回来,要打给阿耶看!”

  “我也要让阿耶教我练剑!”

  “慢些走,别跌着。”顾攸之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清秀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目光却忍不住四下扫了扫,最后落在廊下站着的秋芜和元穆安的身上,似乎想知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移开视线,元穆安已经敏锐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顿时感到背后莫名一凉,连忙停下脚步,腼腆道:“都是军户的孩子,个个尚武,这不,才用过早膳,还没坐足两刻,就想去练拳了。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教他们读书习字,于拳脚刀剑上一窍不通,什么也教不了。”

  元穆安似乎看到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正巧,在下会些皮毛,今日又恰无事,正好试着教教他们。”

  他似乎不想给秋芜找理由反对的机会,不等她反应,便冲顾攸之略一点头,转身进了隔壁那间屋子。

  屋里的两个小郎君已脱下最外面的一件棉袍,站在中央的空地上,摩拳擦掌似的挥动着小胳膊。

  元穆安在旁边看了片刻,认出这是军中教年纪最小的新兵每日清晨练的简易拳法,他们虽记住了拳法的动作,却因无人指点、纠正,看起来有些散乱无力。

  他很快找到二人的缺点,在适当的时候过去,一面放慢了演示给他们看,一面在他们方才练得不到位的地方停下来,耐心讲解。

  等他们自己再尝试时,他又仔细地纠正。

  虽是第一次这样手把手地教小孩童,元穆安却并未露怯。除了最开始不知孩童的力道到底几何时,有些拿捏不准方法外,很快就变得自如起来,时不时还会说起自己从前在天南海北征战时的所见所闻。

  不过两三刻的工夫,两个小郎君望着他的眼神,已从原本的陌生和拘束变成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好奇,口里更是亲近地喊着“袁先生”。

  就连方才一起跟来的顾攸之都不禁有些佩服。

  只有秋芜在看到他练拳法时挺拔英武的样子时,莫名感到几分惆怅。

  她曾见过少年时的元穆安,那样的英姿飒爽、一往无前,好像从天而降的英雄,又似照在她心间的一束光。

  在兴庆宫的时候,英雄变得模糊,光线变得黯淡。她割舍了心中对当初救她那个少年的仰慕,让自己在金玉锦绣织就的富贵荣华中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