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62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可是,在她觉得已远离那一切,来到让她耳清目明、心无旁骛的地方时,那个少年却又闯了进来。

  随着午时的临近,清晨的日光变得越来越灿烂明亮。顾攸之已在其他孩子的呼声中离去,屋里只剩下四人。

  两位小郎君因练拳法而出了满身的汗,秋芜上前替他们擦了擦。

  而元穆安就站在窗棂边静静看着她,温暖的阳光从纵横交错的窗棂间照进来,从他身上轻柔地拂过,再笼罩在她的身上。

  不知怎的,这样的情形落在元穆安的眼里,莫名让他想到一家人的样子。

  他从没体会过所谓家的温馨,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时候偷偷躲在甘泉殿的帘幕之后,见到的父皇耐心地听两位皇兄说着新得一只画眉的琐事,时不时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的画面。

  那时的他无法明白,也不屑明白父皇的心里到底是何种感受,现在,他却开始有些憧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如果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郎君就是他和秋芜的孩子,他刚教完他们习武,而秋芜这个母亲则温柔地等在一旁,给孩子们擦汗,耐心地听他们说着天真的话语……

  脑中的场景似乎与眼前的一切渐渐融合。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郎君惊喜的话音一下打断了他的遐思。

  “顾先生,方才我们学会了新拳法,将来能保护秦娘子和顾先生啦!”

  元穆安已悄然扬起的唇角顿时垮了下去。

  去而复返的顾攸之温和地冲孩子们笑着,自然而然坐到秋芜身边两尺的地方,一边替另一个小郎君整理衣襟,一边语重心长地教他们:“是不是该向袁先生道谢?”

  两个小娃娃乖乖地转身,齐齐作揖,高声道:“多谢袁先生指教。”

  如此一来,倒像是在元穆安面前划了一道无形的界线,秋芜和顾攸之坐在一起,却将他衬托得像个外人。

  他脸色僵了僵,到底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小肚鸡肠,只得沉沉应一声。

  好在顾攸之只有半日空闲,又在椿萱院逗留了半个时辰后,便不得不离开了,让元穆安心中放松了许多。

  午后,孩子们歇觉起来,秋芜带着他们念了两句诗,给他们说了两个自己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黔州一带的奇闻逸事,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

  元穆安哪儿也没去,只是留在椿萱院,看着秋芜与七娘相处,与孩子们相处。

  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感觉。

  他一次也没注意过她在别人面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也只从竹韵的口中听到了一些,今日总算亲眼看到了。

  她仍旧是温柔的,却与在他面前时的温柔不同。

  对宋七娘说话时,她是活泼的,带着与姐妹分享小心思的促狭;教孩子们念诗时,她是认真的,被澄澈的光芒笼罩着;给孩子们讲奇闻逸事时,她又是生动的,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好几岁,和当初她手下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一样叽叽喳喳。

  这样的她,有一部分与竹韵描绘的那个秋姑姑渐渐融合,也有一部分与他心里那个秋芜重叠。

  傍晚回府的时候,他没再骑马,而是在胡大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中上了马车。

  路上,元穆安忍不住想去握秋芜的手,可还没碰到那露在衣袖外的葱白指尖,她便有所察觉,像被刺到了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芜儿……”他唤了一声,想凝视她的眼神,却只能看见她有些倔强的侧颜。

  “府上的马车不够宽敞,不敢委屈郎君,郎君还是下车骑马为好。”

  元穆安叹了口气,说:“芜儿,你别总是这样避着我,好不好?”

  秋芜垂眼看着衣摆边上一圈自己亲手绣上去的花纹,轻声道:“你明明说过不会逼我的。才不过一日而已,就要出尔反尔了吗?”

  “我——”元穆安心知自己的确心急,短短一日,就觉得已过去了许久一般,一时无法反驳。

  他暗忖当初蛰伏谋划多年,一步步稳扎稳打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心焦难熬的时候,怎么一牵扯到秋芜,就变得这样难以自制?

  是因为感情吗?

  一日而已,他尚且觉得难捱,她当初在他身边整整一年,面对从来没真正把她放在心里的他时,又是怎样一点点心灰意冷的呢?

  想到这些,元穆安不禁心头一痛,再次感到一阵愧疚,同时又有些担忧她会不会真的再也不念往日的情分,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他涩然开口,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语气带着几分希冀和试探。

  “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昨日,外头都传我为歹人所伤,失踪了的时候,你是在替我担心,担心我真的出事,对不对?”

  秋芜经他一问,顿时回想起自己昨日在街头失态的模样,不禁有些懊悔。

  可既然被他看见了,也无须遮遮掩掩、矢口否认,便点头说:“是,那时,我的确是在担心郎君真的出事。可也只是担心而已,与我心中有没有郎君,并无干系。郎君这样的身份,若当真出事,于大燕实是一场大祸,身为大燕子民,我自然会感到担心。”

第71章 消失

  ◎后日夜里,我会回来的。◎

  只是身为臣民对君主崇敬和担忧之心而已。

  元穆安顿在原地, 感觉心里又变得空落落的,好不容易重新搭建起来的信心,被她轻言细语的几句话击得摇摇欲坠, 随时有可能崩塌。

  “哦, 原来如此。”

  他干巴巴应一句,似乎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眼含愧意地看着她。

  直到回到府中, 两人都没再开口。

  从前院往各自居住的院里去时, 秋芜怕元穆安又像昨晚一般,要到她屋里用晚膳, 便停下脚步,当着他的面吩咐下人, 晚膳少备些, 只要她平日用的量便好,好让他没法再用昨日的借口。

  元穆安无法,面对院里几个下人不约而同投过来的或审视,或不屑, 或得意的目光,自然没脸再坚持,只能依着她的意思,回东院去了。

  这一夜, 他依旧在黑暗中辗转了许久。

  自十三岁那年起, 他便很少会接连几个晚上难以入睡了。

  因为在外艰难行军的经历让他明白, 身子是自己的, 不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都得逼自己养足精神。

  哪怕是重明门宫变的前一晚, 他都只是练了一套剑法, 练得浑身是汗后,便如平日一样睡了过去。

  可这一年里,他却时常因为秋芜而辗转难眠

  这两日,更是如此。

  小小一座折冲都尉府,总共不过七个下人,因不知他的身份而个个对他心存鄙夷。当面就敢如此,背后还不知是如何议论的。

  若放在从前,他定会勃然大怒,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些教训。

  可这一次,他除了一开始有些不悦外,到如今,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当初秋芜在皇宫里的处境。

  她被从毓芳殿调到东宫,再由一个普通宫女一跃成为良媛,到底承受过多少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议论?

  当初他无意间听到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以为自己明白她的处境,出于怜惜,也出于对她的一分偏爱,不再只给她一个小小七品昭训,而是直接让她当了正三品良媛。

  可这样还是不够。

  从旁听到,远远不如亲身经历来得直观、冲击。

  他面对区区七人,已有如芒在背的感觉,更何况她当初面对的兴庆宫成百上千的宫女、太监?

  他想生气,想发泄,想让她原谅自己,想让她跟自己回去,可是他没有资格。

  一年的相处,一年的分别,日积月累的隔阂与失望,不是一两日就能轻易消弭的。

  黑暗中,元穆安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再度审视眼下的局势。

  朝中和前线的事,他自然胸有成竹。

  而秋芜这里还是一筹莫展。

  非但如此,他还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

  那个叫顾攸之的州府幕僚显然对秋芜有意,而更让他不安的是秋芜的反应。

  从前他无法想象秋芜过惯了宫中的日子,如何还能甘于平庸,还能看得上如顾攸之这样寻常得一点也不起眼的郎君,在宫外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

  可当他渐渐开始体会、理解她的内心所求时,过去的自信忽然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他没那么大度,甚至自认有些小心眼,无法容忍另一个男人出现在自己心仪的女人身边,哪怕他亲口说过不会逼她。

  他很想用直接让顾攸之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但这个可怕的念头每次闪过后,都会迅速被理智压制住。若他真的这么做了,秋芜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原谅他了。

  只有像先前处理那个叫周川的一样,让顾攸之从此远离秋芜。

  最好还要让他走得心甘情愿。

  ……

  接下来整整两日,城门仍旧紧闭。

  据外面的传闻,失踪的天子始终不见踪迹,州府的官员们已急得乱了方寸,连带着民间的百姓之间也开始弥漫起一种时隐时现的紧张感。

  新帝登基不足一载,就在北上凉州督战时,忽然遇袭失踪。若当真出事,则偌大一个燕国,群龙无首,定会如二十多年前一样,皇室宗族为争权而让大片疆域陷入变乱中。

  谁也不想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眼下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前线还在与吐蕃作战的都尉秦衔还时有捷报传来。

  吐蕃人从一开始受挫后,虽不屈不挠地屡次试图继续往东行进,却总是被秦衔及其手下拖住,以至进退维谷,士气越发低落。

  因补给跟不上,他们越来越多的将士开始捱不住凉州的水土。

  秋芜每隔一日就会收到州府差役带来的几句前线的情况,知晓战况顺利,哥哥安然无虞后,方能放下心来。

  只有仍旧留在府中的那尊大佛让她始终无法彻底安心。

  这两日,元穆安仍和先前一样,白日跟着她一起去椿萱院,除了教两个小郎君打拳外,大多时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照顾孩子们、和七娘她们相处。

  秋芜和七娘都知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使唤他做什么,倒是阿依,无知者无畏,因看不惯元穆安,总觉他游手好闲,不如顾攸之那般勤快朴实,竟然直接使唤他,让他做些洒扫庭院的杂事。

  因州府事多,顾攸之这两日都没再来,只有元穆安,仿佛没别的事一般,整日逗留在此。

  秋芜和七娘都吓坏了,一心要阻止阿依,谁知元穆安只是皱了皱眉,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秋芜,便一声不响地拾起柴房中的扫帚,在几人的注视下低头清扫起地上的枯枝。

  秋芜几乎被惊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面低声告诫阿依以后不许再支使元穆安,一面小心地观察元穆安的表情,见他虽然因没做过这些而显得动作生疏,却并未露出任何生气的表情,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而七娘则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终是没忍住,悄悄凑到秋芜的面前,眼带异色,压低声道:“他——袁、袁先生,对你……”

  秋芜与她对视一眼,没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等到第二日,元穆安不用人使唤,自觉提着扫帚清扫庭院时,秋芜有些按捺不住,问他:“这几日外头传言纷纷,眼看形势不明朗,郎君一直留在这儿,会不会……误了别的事?”

  元穆安知道她是在暗示他离开,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没有否认,只说:“明日我会出去一趟。”

  只是出去一趟,便意味着还会再回来。

  秋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他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