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外头若传出不好的消息,你一个也别信,只管做自己的事,后日夜里,我会回来的。”
虽然她说上次听说他出事后失态的样子只是身为臣民担心天子,但他还是不想让她再担心一次。
秋芜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别人不知,她却是多少知晓他在朝中看似稳固,实则艰难的处境的。
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没说出口,只变成了一下轻轻的点头。
她低垂着眉眼没有抬头,不曾发现元穆安漆黑深邃的眼底闪过的一抹光亮。
第二日一早,元穆安果然消失了。
秋芜与平日一样起来时,阿依便来告诉她,说东院的袁郎君一早就不见了,害得伺候那边的两人找了许久,直到问了前院的小厮,才知晓他未至鸡鸣,便已离去。
“真是个怪人,来时不提前知会,要走也这般一声不响。”几日下来,阿依他们也隐隐看出来,那位郎君气度不凡,自家娘子对他的态度有抗拒,亦有顾忌,恐怕其中另有隐情,但因第一印象实在不佳,是以仍存着几分不满与质疑,“这般行事,简直没把咱们都尉府放在眼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秋芜瞥她一眼,心说他是天子,一个四品折冲都尉,可不就是不用放在眼里?
况且,他其实是提前知会了的,只是不便与其他人言明罢了。
“那位郎君的事,咱们少管就是了。”
她说完,便像没事人似的,盥洗、用膳,带着厨娘备好的饭食去椿萱院。
可因为元穆安先前的那句嘱咐,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忍不住让阿依在外出采买的路上打听几句外面的情形。
阿依回来时,果然脸色有些异样。
“娘子,出去搜寻的禁军找到圣上了,只是听说圣上果真受了重伤,也不知……哎,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知实情到底如何。”
元穆安在百姓中极有圣名,又是凉州百姓这些年来感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君王,他们自然心有戚戚。
七娘正做针线的手一顿,闻言下意识瞪眼望向秋芜,见她表情平静,并无异色,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圣上身边多精兵强将,齐心保护,定不会有事。外头那些传言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不必听信。”秋芜淡淡说完,便重新拿起手里的针线,认真仔细地绣起来。
阿依愣了一下,只觉有道理,遂又看向七娘,笑道:“不管怎样,城门总算要开了,想必明日宋娘子就能见到陈军曹了。”
七娘的面上不禁浮现笑意,转头看一眼和另外两个小娘子坐在一起玩骰子的娇娇,轻声道:“他的确已许久没回来了。”
陈大威先前跟着秦衔,这次对战吐蕃,却没在前线冲锋陷阵,而是被委以看顾后方的重任。这次回来,也是为运送粮草,兼回城换防。
不过,因天子在凉州,这次换防之后,他便要以凉州守将的身份留在城中。
先前与七娘商议好的,这次回来,便趁机会将婚事的仪程一一过了。
也算是紧张压抑氛围中少有的喜事了。
三人渐渐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七娘的事出谋划策。
外头的流言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秋芜始终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让心底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放大。
她相信元穆安的本事,知道他一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只是,想起他右手臂上的那一处伤时,到底有点不是滋味。
直到第二日夜里亥时,消失了将近两日的元穆安终于再次回到了都尉府中。
第72章 了解
◎也许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他。◎
秋芜虽熄了灯, 裹紧被子躺到了床上,脑袋却一直是清明的,听到屋外除了呼呼的北风声外, 还有三下极轻的敲门声时, 不禁后背紧了紧,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问:“是谁?”
“是我。”元穆安的嗓音低沉而有些沙哑, 虽被寒风裹挟着, 却并未飘散开来,仍旧清晰地传进屋里, “我回来了,来同你说一声。”
秋芜缩在被衾里的手悄悄收紧, 提着的心放下来, 随即又收紧:“时候不早,郎君快走吧。”
夜里她熄灯入眠,西院院门便会紧闭,这两日因椿萱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回家, 阿依便陪着七娘和娇娇留在那儿,元穆安要进来,只能让别的下人替他开门。
这么晚,还出入她的院子, 着实不大好看。
隔着一道门板, 元穆安也猜到了她的顾虑, 没急着走, 而是解释道:“我回来得晚, 怕你担心, 才特意过来一趟, 你放心,没人知道。”
“你怎么——”
秋芜闻言,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等话问出口,才忽然明白了,他恐怕是翻了西院的墙进来的,不禁立刻住口。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不但隐姓埋名赖在她家不走,甚至不惜趁着夜色翻墙进来。
他的身手是在军中练出来的,翻墙进院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实在与他平日在外示人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的脸颊无声地红了红,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说:“知道了。”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子里透进来一点惨淡如霜的月色。
她顿了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披了件厚实的外袍,趿着鞋快步上前,将屋门打开。
深蓝色的夜幕下,元穆安修长挺拔的身躯屹立着,挡在她的面前。
月色从方才的朦胧黯淡变得皎洁明亮,越过他的身躯,照在她柔和的面颊上。
元穆安低头看着她,紧抿的唇角无声地松下来,化为许久不曾有过的会心微笑。
“外头冷,你快进去吧。”他以为秋芜开门是想邀他进去,于是一边让她赶紧回屋,一边提步也想进去。
可秋芜只拢紧衣襟,一侧身,从他身边跨出门槛,轻手轻脚行到院门边,将门闩取下,拉开门扇,轻声道:“等郎君回去了,我便进屋。”
她说着,侧目去看他,待见到他的右臂好好地垂在身侧,并无疼痛不适的样子,才移开视线。
元穆安愕然,一时不知该为她不肯让自己多停留一时半刻而失望,还是该为她愿意迎着冬夜的寒冷亲自出来替他开门而高兴。
他叹了口气,到底没再坚持,顺着她的意跨出院门,主动将门从外面阖上:“快回去吧。”
里头没再传来回应声,只有门闩重新插上的声音。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摸了摸右边被墙面磨得粗糙发毛的衣袖和低下包扎着的伤处,直到再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动静,才转身离去。
又隔一日,已关闭数日的城门终于再次敞开。
通行受阻的百姓们得以进出,先前被挡在城外的陈大威和其他几位将士及家眷也得以返城。
在椿萱院住了好几日的孩子也终于被他们的父母接回了家。
临走的时候,几个妇人拉着秋芜和宋七娘的手千恩万谢,一个劲让自家儿女向两位娘子道谢,还说过几日要亲自登门致谢。
那两个受元穆安指点拳法的小郎君则急不可耐地向已多日不见的各自的父亲展示一番,得了几句毫不吝惜的夸赞后,便指着元穆安说:“是袁先生教我们的,袁先生什么都会,不但会打拳,还和我们说了许多打仗的事!”
元穆安本就生得惹人注目,那几位军士方才就已注意到了,此刻经两个孩子一说,纷纷转过视线去看他。
“原来是袁先生。多谢先生对小儿的指点,可比我们上回亲自教的好多了。”都是常年在军中行走的,与常人相比,眼界自然开阔些,很快便看出他身上与寻常军旅之人有几分相似,却又十分独特的气质,不禁态度尊敬地问,“先生想必也是军中之人吧?不知在何处就职?我等似从未见过。”
他们的职衔不高,多是伍长、什长,连朝中如徐将军这样的品阶高些的老将都不曾有机会见过,更别提天子了。
就连跟在秦衔身边,一同去过京城的陈大威都没见过。
一行数人,无一认出元穆安的身份。
他笑了笑,镇定地回答:“我从前也在军中待过两年,不过并非在凉州一带,后来出了些变故才离开。无名之辈,诸位未曾见过也是理所应当。”
几人字不会多问到底是何“变故”,只纷纷点头,道几声“原来如此”。出于对秋芜和秦衔的信任,没有人对他的话生出任何怀疑。
也就是这时候,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娘子看看站在一处的七娘和陈大威,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微微弯下腰,问被七娘牵着的娇娇:“娇娇许久没见到陈军曹了吧?这些日子,可有想念陈军曹?”
娇娇这一年来过得安逸,长得也比从前更好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先看看陈大威,对上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些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想。”
陈大威顿时咧嘴笑了。
那娘子又问:“那以后让陈军曹和娇娇的阿娘住在一起,保护娇娇和阿娘,好不好?”
虽是已定得差不多的婚事,可被稍一调侃,七娘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捂着自己有些泛红的脸颊,不敢抬头。
娇娇扬着小圆脸,露出两颗小虎牙,道:“阿娘说,以后可以叫陈军曹阿耶,娇娇以后要有阿耶了!”
这样的话,七娘自然早就在家问过女儿许多遍了,只是还从来没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过。
陈大威听得满面红光,高兴极了,弯腰拍拍小娘子的脑袋,又偷偷瞥一眼红着脸的七娘,笑得嘴都合不拢。
大约是太高兴了,才站直身子,还没开口,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眶竟忽然一红,溢满泪水。
周遭的几人都笑了,有一位郎君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下,玩笑道:“好好一个汉子,怎么学起女人家哭鼻子的把戏来了?”
陈大威抽了两下,抹一把脸,把眼眶里的泪水抹去,重新抬起头,笑呵呵道:“好事将近,一时没忍住。届时还请诸位记得参加我与七娘的婚仪。”
他说完,不忘转向元穆安:“也请袁先生赏光。”
秋芜和七娘对视一眼,下意识转过去看元穆安的反应。
元穆安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找借口拒绝,他毕竟还是天子,还有许多事要忙,没道理要参加一个小小凉州军曹的婚仪。
可不知怎的,看到围在四周的一张张笑脸,他莫名地点了头。
他从没见过平民百姓的婚仪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和秋芜一起去看看是个不错的机会。
其他人见状,纷纷笑起来,看着七娘和陈大威,说两句“静候佳音”的话。
回去的路上,秋芜再一次委婉地问元穆安,到底何时离开。
哪有天子一直隐姓埋名留在大臣家中的道理。
元穆安也知晓自己这样有些不像话。
若那天没有偶然见到秋芜,他这时候应当在刘奉准备的那处宅子里,时刻留心外面的动向,将州府中所有人的反应一一掌握。
距离意外发生已过去数日,消息恐怕已经传入京城,他还有许多需要布置、筹谋的地方。
“这几日,我会再出去一趟,不知何时会再回来。”
秋芜才想说,不回来也无碍,就听他又说:“但陈军曹成婚的那一日,我必会回来。”
这是已经答应陈大威的事,她自然不好再反驳。
想来他也不会真的将时间都耗费在她的身上。
接下来,他果然如那日所说,又消失了好几日。
秋芜不知他到底是做什么去了,但再听见外面愈演愈烈的关于天子受重伤的传言时,也不再担忧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元穆安的谋划罢了。
他那样的人,想必根本不用旁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