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一路上,甚至连饮食等都要由太监送进车去。
谁也见不到天子。
此种情形,众人自然又忍不住心生疑虑,猜测天子情况仍旧不见好转,也不知能不能拖到回京医治。
前面的将士们神情沉甸甸的,都尉府的人自然也不能露出任何欢快喜悦的神情。
是以,一路上气氛有些压抑。
只是,才过了一日,这种尽力维持的压抑就被突然出现的熟悉身影打破了。
傍晚,胡大赶着车正要进驿站,却不得不拉着缰绳暂且停下,错愕地望着前方沐浴在夕阳灿烂光辉下的元穆安,错愕道:“袁、袁郎?”
……
隔着崇山峻岭、纵横河川的荆州城郊,谢颐清亦收拾了行囊,一路北上,预备返回京中。
这一年来,她一直留在荆州。
为了弥补当初对秦衡的失约,她带着几名下人,亲自到秦家所在的城郊村落中一家家询问,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了秦家双亲与秦衡的坟墓。
她愧悔不已,不但每月到坟前磕头忏悔,更是入了附近的一处寺庙,继续过着与从前一样,每日吃斋念佛的日子,以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然而,就在半个多月前,京中传来消息,称北上督战的元穆安意外遇刺,情况不明,甚至有凶多吉少的可能。
她身为谢家人,对元穆安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的境况有片刻担忧,但更多的,则是对姑母的担忧。
元穆安是姑母的亲生儿子,亦是唯一的依靠,若他当真出事,姑母又要如何自处?
忧虑之下,她修书一封,交给家仆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交给谢太后,只盼谢太后收到信后,能稍得宽慰。
可是,两日前,那两名家仆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将谢太后的回信交给她后,她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信中并未写什么不该写的,姑母无非是感谢她的孝顺之心,嘱咐她在外顾好自己,莫替姑母的事操心,姑母自会尽力开解自己。
这信看似平常,其中的语气却与她记忆里有些偏执、易怒的谢太后不太一样。
若当真为儿子、为自己感到忧心,又怎么还会如此平和地安慰她这个堂侄女?
除非谢太后有意含糊其辞,粉饰太平。
她不知京城到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思来想去整整两日,决定连夜收拾行囊,赶回京中一探究竟。
谢家也好,姑母也罢,甚至是整个大燕,都经不起再一次的风浪和变故,她必须亲眼看看,方能安心。
但愿这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
第80章 驿站
◎让我抱一会儿。◎
马车里, 秋芜被胡大错愕的低呼声吓了一跳,赶忙拉开车帘,果然见到一身与上次一样不起眼装扮的元穆安正从马上下来, 大步行至车窗边。
“你——郎君怎会在此?”
秋芜惊异地捏紧马车的车帘, 尽力保持镇定。
前面有那么多见过他的将士,都以为他病重得无力下车,他怎能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虽然不知他到底为何要装作受伤病重的样子, 但如此煞费苦心, 自然有所图谋。
万一被谁瞧见,岂非前功尽弃了?
胡大不懂秋芜的顾虑, 只当元穆安是偷偷跟过来的,赶忙四下看了看, 见暂时无人, 才压低声语重心长地劝一句:“袁郎,这附近都是官兵,圣驾亦在不远处安顿,若被人瞧见郎君你悄悄尾随, 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回去吧。”
都尉府的下人们经过一段日子的观察,对元穆安的印象已从最初那个死缠烂打想要攀附上娘子的泼皮无赖,变成如今痴心一片、屡败屡战的可怜郎君。
他们也看出来了, 元穆安大约出身不凡, 打扮得如此朴素平凡, 身边却还有仆从能用, 想必是哪个家道中落的落魄王孙。
自那日他雪天被关在门外, 却过了许久才肯离开后, 几人便对他渐渐有些改观, 后来见他虽走了,却坚持每日派人往府上问候,即便始终没得到娘子的半点回音,仍旧不曾间断,更是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悯。
面对胡大如此语重心长、不掩怜悯的劝解,元穆安原本觉得多日未能相见,有不少话想与秋芜诉说,顿时被打得有些头脑发蒙。
他忍着心中的尴尬与些许不快,冲胡大含糊道:“官兵们都知晓我,不会为难我的。”
秦衔带着将士们在外扎营,在这附近留宿的除了秋芜,只有他这个天子。不远处的官兵都是他的亲卫,自然不会“为难”他。
胡大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看着他,眼看夕阳渐沉,灿烂的晚霞正以不难察觉的速度暗淡下去,他原本还有点怜悯的表情又变得警惕起来。
元穆安望着主仆二人紧绷的神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指指驿站,道:“我今夜也住在此处,你们不进去吗?”
话说完,自己便先进去了。
临近边塞的小县城,人口稀少,平日往来的官员亦少,因此驿站建得也稍简陋,稍好一些的屋子总共也没几间,元穆安住的那一间与秋芜住的那一间之间只隔了一条短短的走道,开门走不了几步便能到。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元穆安,秋芜在屋里稍稍安顿后,没再出去,而是独自留在屋里,以几位娘子赠的干粮为晚膳,佐以温水果腹。
但这不过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罢了,元穆安住进这里,定不会就这样放过她。
果然,用过晚膳后不久,她的屋门便敲响,外头是元穆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芜儿,是我。”
秋芜才净过手与面,正解了发髻坐在屋里那面磨损得厉害的铜镜边梳理长发,闻言下意识蹙眉,不愿起身开门,只想让他赶快离开。
可是想起前几日哥哥说过的话,到底还是没有冲动行事,而是先深吸一口气,让铜镜中的自己显得平静下来,才放下木梳,起身行至屋门边。
她没有开门,而是隔着一道门,问:“郎君有话便说吧。”
外面的人静了静,随即再度压低声音,道:“今日我还未给你写信呢。”
秋芜咬唇道:“没写就没写吧,本也不是郎君该做的事。”
“不不,芜儿,你开一开门好不好?我今日不写,是因为我想亲自过来与你说说话。”元穆安猜自己若不强硬些,秋芜恐怕不会开门,想了想,半是恳求半是威胁道,“你瞧,我站在这儿总敲门,若被旁人听见,总是不妥,你说对不对?”
秋芜一向脸皮薄,从前在宫里时,就总怕被别人发现他们之间的私情,如今在外面自然也是如此。
她一听这话,心头猛地一跳,这儿是驿站,附近除了她带的三名家仆外,还有驿站里的差役和其余两三个过路投宿的官差,若让他们听见动静就不好了。
“说吧。”
她将屋门打开,只露出一掌宽的空隙,恰好能看见他的脸庞。
元穆安笑了笑,英俊而清冷的面容间闪过一丝少见的羞赧。
在秋芜面前,他觉得自己既放松,又紧张。
自意识到自己喜爱秋芜,也信任秋芜,面对她时,就不会再像面对外人一般时时警惕,下意识将自己伪装成无懈可击的样子。
但他习惯了少言寡语,总觉得有许多话无法当面言说。
先前,他绞尽脑汁将这两年里没说过的话一一写下,每日给他送去,这才避免了当面言说的局促不安。
他想,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是以趁着回京的这一路,避过随行的凉州将士,只为能与她说说话。
可是,此刻面对她有意显得冷淡的熟悉脸庞,还是感到有些紧张。
明明先前写给她的话也并非缠绵悱恻的情话,但谈去处觉得难以启齿。
“郎君?”
秋芜等了片刻,始终没等到他开口,不由微微蹙眉,提醒一声。
元穆安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方才那一瞬的恍神,伸手轻推门扉:“先让我进去吧。”
秋芜方才开门后,一只手仍以防范的姿态抵在门后,见他要进来,并不打算退后让开。
可就在这时,外面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就是往她这儿来的。
她一个分神,元穆安便找到可趁之机,轻轻挡开她的手肘,顺势推门,绕过门扉,在其后站定。
“你——”
秋芜忍不住抿唇,两片薄薄的唇瓣横成一条线,表达着不满和质问,可安在她那张温柔似水的脸颊上,顿时被消去大半锐气,反而多了几分嗔怪的意味。
元穆安就在她的身边,一低头,先是撞进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眸,心神一荡的同时,视线再向下移,瞥见那两片薄唇。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幽暗,忍不住低低唤了她一声:“小草儿……”
这并非这段日子以来两人第一次单独共处一室,但今夜,她长发披散,衣袍宽松,有种难得的慵懒美态,惹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嘘!”秋芜瞪着他,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瓣之间,示意他不要出声。
“娘子,奴给您送了些驱寒的汤羹来。”
虚掩的门外传来驿站中一名仆妇殷勤的声音。
秋芜将门拉开些,也不让那仆妇进来,伸手接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温声道谢后,便让她离开了。
因手里捧着汤,无法关门,秋芜赶忙转身进去,将碗搁在桌案上,还未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紧接着,腰间便多了两条胳膊,用不算大的力道带着她跌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你做什么!”
她差点惊叫出声,生怕动静太大而引起外人的注意,这才拼命忍了下来,只是低声斥问,双手亦搭在腰间那双交叠的手掌上,试图将其掰开。
“别动,芜儿,让我抱一会儿。”
元穆安紧了紧胳膊,轻轻贴住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鼻尖一点点拨开她如丝缎一般的秀发间,埋入其间,深深嗅着。
秋芜被他抱着,只觉浑身上下的感官都一下子敏感起来,背后更是一阵一阵发烫,自脊椎骨传来的酥意惹得她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太久没有与他这样亲近,她下意识想要奋力挣扎,可是从前整整一年的相处,让她深知此时挣扎,只会让他更加难舍难分,遂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动弹。
“郎君,你亲自前来,到底想要说什么?”
元穆安喉结微动,横在她腰间的手掌规规矩矩没再移动,可凑在她耳畔的双唇却实在忍耐不住。
呼吸之间,溢出的热气轻拂过她的耳垂,原本的洁白如玉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粉霞,他悄然靠近,以唇瓣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着她的耳廓,引得她颤抖不已。
他嗓音沙哑道:“如今是冬日,食蟹之季还未过去,前几日,我已让人回去传口谕,留一批蟹在宫中,存下蟹黄来,待咱们回去,让膳房给你做蟹黄毕罗。”
蟹黄毕罗,他曾经忽视的秋芜最爱的一样点心。
“对不起,以前我不知晓,还当你爱吃的是水晶桂花糕。”
原本觉得难以开口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元穆安渐渐觉得轻松了许多,也不再有顾虑,努力平复着心绪,道:“芜儿,你是否也有话愿对我说?”
往她这儿送的字条,一次也没得到过她的回音,这次他亲自过来,也是希望能看到她的一点松动。
秋芜被耳畔的酥意扰得身子发软,控制不住地想朝后跌,而听到他说起蟹黄毕罗,心里又忍不住发酸。
“我……”她的眼眸变得波光粼粼,一层薄薄的水雾悄悄笼上来,“我没什么话要说。”
元穆安僵了僵,目中闪过一阵失望,淡淡“哦”了声,连原本心神荡漾的感觉似乎也淡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