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秋芜自然要抗拒, 只是抗拒的同时, 偶尔也会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发软, 连腰都直不起来, 若不是被马颠着,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撑住自己。
好在元穆安有分寸,亦费尽心力克制着自己,每每在她拒绝不满之前,便自觉退开,独自消解,这才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很快,秋芜便学会了独自骑马,尽管技艺不够精湛,却已不再需要与他同乘一骑。
没了亲近的机会,他心中颇有些失落,但见她骑马时,眸光熠熠,神采飞扬,少有的生动活泼,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许多,又觉得不论怎么忍耐都是值得的。
在他面前,她很少有这样放松自在的时候,他珍惜这样的机会,更打心底里希望她以后都能这样毫无负担地与他相处。
不知不觉中,他们行过兰州,沿渭水东去,进入岐州,只要出岐州,南向跨过渭水,便要临近京城。
元穆安每日与心腹们消息的往来越发频繁,情绪也跟着一日比一日低沉,尽管面对秋芜时,尚能显得自如,但有时一转身,原本柔和的眼神便会迅速冷却下来,漆黑的眼瞳间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令人胆寒。
秋芜自觉了解他的脾性,哪怕他有意克制,她也很快就察觉他的变化。
她隐约能猜到这与他近来一直假装受伤的事有关,随着他们离京城越来越近,有些事恐怕已经近在咫尺。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二人朝夕相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内心的坚冰消融得更快了。
远离京城的元穆安,身上少了许多伪装与戒备,没了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的气势。
他会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以平和的态度面对她和她身边的人,也会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不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甚至还会试着敞开心扉,一点点将自己过去的经历、所思所想向她坦白。
他说起过当年带兵在大漠深处行军遇上大风沙,差点丧命的事,也说起过少时学骑马时不慎坠落,被拖行数丈远,划破整个后背的衣物,差点被碎石扎进后脑的险情,亦说起过后来在行军途中,偶遇水患,他带着人帮忙抗沙袋加固河堤,得到当地官员的感谢,却差点被有心人利用,歪曲成有意结交朝中官员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的往事。
她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变了许多,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一点也不会顾及她,只将她当作闲时消遣的他了。
可是,他近来的心事涉及朝政,她不该问,更没有资格过问。
尽管心防已经松动,但她始终无法真正放下顾虑。她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只是因为远离京城,暂时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才能如此放下架子,又或者,会不会时间久了,他感到倦怠了,便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也不知元穆安是不是猜到了她的顾虑,一路行来,再没有问过她能不能答应跟他回宫的话。
横渡渭水的那一日,秋芜跟着元穆安先行骑马,来到河边,望着结了薄冰的河流如一条银缎一般,横亘于广阔平坦的土地上。
这一段正是河道最窄处,不过三五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几处泥沙沉积而成的小沙洲,因此,不必乘渡船,更无须泅水,只需骑马涉水而过便可。
等胡大他们赶上来的时候,二人下马,将缰绳拴在河边一块巨石上,让两匹马儿低头饮水。
“芜儿,”元穆安沉默片刻,望向京城的方向,忽然开口,“若九弟出了事,你……会怪我吗?”
这是他闷在心里许久的话,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他终于忍耐不住,问了出来。
若是从前,做任何决定之前,只要于大局有益,能稳住朝堂,他都不会犹豫,更无须询问任何人。
可是,此事事关元烨,他知道元烨在秋芜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即便他对此一直心存芥蒂,隐隐嫉妒着元烨,还是必须事先向她坦诚。
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说过以后都会好好待她,就没理由再瞒着这件事,就是再难开口,也必须告诉她。
总好过事后再让她知晓真相,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度推远,直至再也无法弥合。
“九殿下……”秋芜喃喃一声,不禁有些恍惚。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京城前,元烨已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少年,与她之间的关系亦已破裂,这一年来,她很少想起他,此刻骤然提起,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元烨只是个毫无根基的皇子,他会出什么事?元穆安这样问,难道是在暗指京中即将发生的变故与他有关?
想到这儿,秋芜一个激灵,也顾不得避讳,直接问:“郎君,是不是九殿下做错了什么事?”
有容才人的恩情在前,又有十年的朝夕相处在后,其中的感情并非几次争吵就能抹杀,提起元烨,她仍旧会感到心软。
元穆安见她的神情间有毫不掩饰的担忧,原本就悬在嗓子眼的心往下坠了坠,迟疑一瞬后,缓缓道:“他私下勾结了我母亲,意图除掉我,再取而代之。”
四下无人,只有薄冰下的水流声与耳畔拂过的冷风声回荡不休。
“郎君……”秋芜惊愕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此话当真?是否已有了确凿的证据?”
“已然查实。”
此种细节,元穆安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出这四个字。
秋芜亦无须多问,便知事情已确凿无疑。
元穆安向来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此次布下这样大的局,必是已有了万全的把握,她实在无须怀疑。
况且,此时的他已是登临天下的一国之君,再不是刚以宫变逼迫太上皇让权时,地位不稳的太子。
那时的他忌惮下面几个与他一样流着皇家血脉的亲弟弟,现在的他却没必要再将毫无根基的元烨视为眼中钉。元烨本就是他用来向天下人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的棋子,他又怎会急着赶尽杀绝?
只是,想到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元烨时,他阴沉郁结,全无少年意气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愧疚。
“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见得会与郎君生出这样的嫌隙……”
想当初,尽管元穆安打心底里看不上元烨,但至少愿意做些表明工夫,而元烨更是一心敬仰元穆安这个兄长,将他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已。
若不是她瞒着他与元穆安暗通款曲,这兄弟二人兴许仍旧维持着兄友弟恭的状态。
元穆安闻言,皱了皱眉,道:“与你何干?若不是你,他——”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若不是秋芜,他不见得还会留下元烨。尽管他当时的确想着要在皇室子侄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护着,以扭转宫变给他带来的恶名,可那个人并非一定要是元烨,从旁宗子弟中挑反而更加安全。
他本想说,若没有秋芜,元烨兴许早已被他除去了。
可是,方才那一瞬,他忽然不想在秋芜面前提及自己残忍冷酷的一面。
“他本性如此,即便不是因为你,将来也不见得能安于闲散亲王的身份。”
他不喜欢秋芜这般为元烨感到愧疚,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若秋芜当真会因为元烨而对他生恨,他觉得自己一定难以忍受。
秋芜经他这样一提醒,愣了愣,慢慢回过味来,察觉到元穆安的不快,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娘子,袁郎,奴等来了!”胡大情绪高涨,一边挥鞭,一边扯着嗓门喊。
元穆安像是不敢再听到秋芜替元烨辩解,或是责怪自己的话,在她开口前,先转身行到拴马的巨石边,解下缰绳,牵着马过来,道:“走吧,先渡河。”
秋芜张了张口,眼见他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也没继续说,而是先跟着上马,跟在他的身后,朝结了薄冰的河面行去。
元穆安虽情绪低落,却仍旧随时注意着她。
他骑马走在前面,一边仔细脚下,一边回头告诉她哪儿要当心,哪儿不能踩,哪儿要防着马蹄打滑,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到彻底渡过那一片河面,才暂时松了口气。
他低垂着眼,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似在安抚马儿,又似在安抚自己。
秋芜静静看着他,方才的震惊与伤感也渐渐平复下来,见胡大他们还未到河边,方轻声道:“我非圣人,自无法对众生一视同仁。可若他当真犯了滔天的大罪,郎君要依律处置,亦是情理之中。”
第84章 牵制
◎以秦娘子来牵制秦衔。◎
原本表情淡淡, 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的元穆安怔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芜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芜深吸一口气, 在心里斟酌着话语,慢慢道:“郎君方才说得不错,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 兴许是早在冥冥中就已注定的, 与旁人无关。诚如郎君所想,我的一直对他心怀愧疚。阿耶和阿娘在世时, 一直教导哥哥和我,受人滴水恩, 以涌泉报。容才人于我是救命之恩, 我更应当竭尽所能地替她完成遗愿。我怜九殿下少年丧母,因而过去总想多照顾他些,但是非曲直,我辨得清。”
谋逆之罪, 素来最为君王痛恨。
若能如元穆安那般,在朝堂上与他两位兄长旗鼓相当,在军中的威望更是一骑绝尘,在大多数人眼里, 本就是众望所归, 最后以一场宫变, 用最小的伤亡与变故夺得大权, 不曾伤及普通百姓, 于大燕而言, 方能算是幸事。
但元烨, 他涉世未深,在朝中毫无根基,即便一直跟着太傅读书,这一年来兴许渐渐能办差了,但在政事上,仍旧算不上有建树,如此一位皇子,很难服众。
就是真的侥幸夺得大位,只怕也只会引起更多人的野心,将好不容易才恢复安宁的大燕再次搅得战火纷飞、四分五裂。
可是,说完这些,秋芜忽然呆了呆。
她一直觉得元烨少年丧母,过得孤苦无依,理应得到旁人的关心与体贴,却忘了元穆安一点也不比元烨好。
他与谢太后之间,隔阂颇深,母子两个过去就相看两相厌,到如今,谢太后勾结外人,要害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子……
而元穆安却半点未在她面前表现出对谢太后的失望与伤心。
她不禁心中一软,目光柔和地看向元穆安:“郎君,你……”
那边的河面上,胡大“嗬嗬”的驾马声和车轮碾破薄冰,涉水而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元穆安触及她难得的温柔表情,不禁心神一震,漆黑的眼底飞速闪过一线润泽的水光,嘴唇也跟着极轻地颤了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忍了忍,掩去眸光中的闪烁,哑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很快,胡大他们赶了上来,搓搓手,笑呵呵道:“总算过来了,那冰碴子碎了溅在手上还怪冷的!”
秋芜问,要不要休息片刻,三人直摇头:“还是快走吧,到了驿站再休息才安心。”
一行人遂回到官道上,继续前行,于日落前抵达此行途中的最后一个位于司竹园的驿站。
此地位于京城西南面,距离京中不过数十里。
……
兴庆宫中,元烨站在谢太后的身侧,仔细听着底下一名才赶回来的探子禀报这几日打探来的消息。
“……似乎有所察觉,羽林卫的刘统领从数日前就已不再负责圣驾的护卫,转而隐在暗处,已经拿下了好几个咱们的人,不过,应当没能审出什么来。”
那名探子熬了整整两日未曾合眼,此刻站在阶下答话时,嗓音嘶哑得仿佛开裂了一般。
高处的二人皆像毫无察觉一般,无动于衷。
他们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请君入瓮能否顺利实施。
被抓的那几人的名单他们方才已看过,都是死士,遇事即会想法自尽,应当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身为天子,半途遇袭亦是常事,先前在凉州城中的刺杀,就有传言是吐蕃所为,想必元穆安即便抓到了人,也会先往外敌身上想。
元烨沉思片刻,道:“刘奉不在,眼下负责防卫的是何人?”
那探子答:“是跟随圣驾入京的凉州折冲都尉秦衔。”
“秦衔?”谢太后挑眉,冷笑一声道,“倒也是他的心腹。不过,此人出身平民,凭着他的一力提拔,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身后却毫无根基,不足为惧。”
元烨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赞同。
不过,面对强势的谢太后,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委婉道:“母后所言极是,此人虽在沙场上得了不少军功,但归根究底,亦有投机取巧、运气极佳的缘故在,的确不足为惧。不过,依儿对陛下的了解,事关自身安危,绝不会掉以轻心。”
谢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因元烨的态度十分恭敬,这才没有发作,只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元烨想了想,道:“秦衔暂代刘奉之职,便是羽林卫的统帅,届时当履行指挥之责,若能将他牵制住,则上下指令不通,方能令咱们事半功倍。”
他说着,转身又问那名探子:“我记得,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秦衔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此次也跟着他一道回京来了?”
“是,秦娘子带着几名家仆,远远地跟在圣驾之后。秦都尉对她十分关心,每日早晚都会派人过去看望。”探子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