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79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谢颐清抖了一下,眼角缀着的泪珠滑落下来,露出掩藏在底下的清澈光芒,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蠕动着,再度扯出个安心的笑来:“那就好。我、我去见衡郎了。将我、将我葬在荆州吧。”

  她本就只是个弱女子,伤及要害,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很快便咽了气。

  一时间,殿中再度忙乱起来。

  众人一面将元穆安等人带至偏殿暂歇,一面安置谢颐清的遗体,收拾正殿中的狼藉。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只有谢太后浑身瘫软地匍匐在原地。

  身上其他的尖锐饰物早已被太监们一一摘除,她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中再没了动静,她才跌跌撞撞爬起来,瞪着方才谢颐清倒在血泊里的地方,低低抽噎一声,喃喃道:“四娘,姑母不是想杀了他啊……”

  ……

  偏殿中,元穆安在康成的服侍下换上干净的外袍,又由着奉御继续处理伤口。

  这一回,秋芜没再出去,而是留在一旁亲眼看着。

  他的后背还有几处被碎石沙砾划破麻布衣裳擦出来的伤口,因已清理过,都脱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的新鲜血肉,虽一个个都只如指甲盖般大小,却看起来触目不已。

  偏偏他侧卧在榻上,表情平静,仿佛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秋芜想,他恐怕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悄然伸手,轻抚他的指尖。

  元穆安蓦然回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麻木的面上才渐渐浮起温和的笑意。

  又过小半个时辰,奉御给最后一处伤口敷上药,又奉上熬好的汤药,待他喝完,方退了下去。

  这时,负责在隔壁善后的海连进来,道:“禀陛下,正殿中已然清扫干净,谢娘子……已由谢家族中之人带回,如今谢家几位郎君正跪在宫门外,等陛下治罪。太后娘娘亦在殿中,未曾离开。奴婢不敢擅作主张,遂来讨陛下的示下。”

  元穆安静了片刻,容色间好不容易浮起的温和又慢慢褪了下去,连带着整个偏殿都陷入一片沉寂。

  好半晌,才听他沉声道:“谢四娘子——厚葬,就依她的遗愿,葬在荆州吧。”

  他对谢颐清并无旧怨,方才她挡的那一下,也让他心存感激。她与秦家人的事,他不想追究,既然她想要葬在荆州,便如她的愿。

  “至于太后——”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变得冰冷下去,又因沙哑,显得有些刺耳,仿佛枯枝划过厚重的积雪。

  “朕也全了她的心愿,送她回清宁殿,三日后,赐白绫。”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觉得背后发凉。

  康成反应极快,立刻朝海连递了个神色,海连这才反应过来,俯身道了句“奴婢明白”,便赶紧告退。

  他一走,其他人也见风使舵,纷纷退下,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芜二人。

  “陛下?”四下无人,秋芜轻轻地唤他,想劝他别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可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好又沉默下去。

  倒是元穆安,听见“陛下”二字,下意识皱眉,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又这么生疏了?芜儿,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太过残忍?”

  他一直都知道,尽管现在朝中大小官员们被他那一套软硬兼施的手段收拾得愈发服帖,从前仗着当初的从龙之功和家族势力嚣张跋扈的世家也已一个个败落下去,但私底下,对他当初手刃血亲之事的议论始终不曾停歇。

  如今,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要被他赐死,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大燕与过去的历朝历代一样,都以仁孝治国。不论君王有怎样的丰功伟绩,只要德行有亏,就要承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死后入地下,还要被后世数不清的人评点、指责。

  那些人的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权柄在手,只要无愧于江山百姓,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他都不会否认。

  唯独秋芜,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任何惧怕的、冷漠的,或是陌生的目光。

  他话说完,原本的警惕便悄然化作忐忑与担忧,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祈求。

  秋芜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时,心头一颤,轻轻摇头,道:“不,郎君,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太后一心求死,郎君只是成全她罢了……”

  才进正殿的时候,她只顾着担心元穆安的情况,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奉御给他上药的时候,重新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过来。

  谢太后的那一支步摇,正中谢颐清的心口,这才让谢颐清丢了性命。可是,她所站之处与元穆安所坐之处稍有些距离,观其角度,那支步摇并非是对着元穆安的要害去的,若真刺中了,也只是在胳膊与肩膀附近。

  谢太后并非真的有心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这样做,兴许只是想给元穆安一个直接杀了她的理由罢了。

  只是可怜了谢颐清,一心想让谢太后活下去,偏偏谢太后早没了求生的念头。

  元穆安闻言,眸光忽地亮了,像是暗夜里被点燃的灯烛:“芜儿,你……你明白我……”

  知母莫若子,从谢太后拾起步摇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其实,她也知道,即便身为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想伤他容易,可真要一击毙命将他杀死,却根本不可能。

  他虽受伤了,却并非完全不能动弹,要抵挡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易如反掌。

  “我知道郎君并非真正无情之人。”秋芜垂着眼,说出了心里话。

  她知道他幼年过得坎坷,与父母兄弟的感情十分淡薄,可尽管没有在至亲的关爱下长大,他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是非分明的人。

  他从来没有主动害过无辜之人。

  元穆安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忍不住以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

  两个受了伤的人慢慢靠在一起。

  这是两年来,二人第一次在这样静谧的时候,互相依偎。

  “兴许,我们生来就没有母子缘分。”好半晌,他嗓音低沉地开口,“小时候,她在父皇面前,或是旁人面前受了委屈,回来后,总会发泄到我身上。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做她的出气筒,她便变本加厉地苛待身边的下人。如今,她就算一心求死,也要逼着我做那个被天下人耻笑的不孝子。只是,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人。”

  谢太后一辈子骄傲,就连求死,也不愿自己了断,而要将他这个儿子也拖下水,逼着他当那个快刽子手,让他成为令天下人诟病的杀母之人。

  只可惜,她那么在乎谢家,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真心对她的侄女谢颐清。

  “她总说,我身为儿子,总是忤逆她,也从来没有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欣喜过一次。今日,就当是我孝顺她,让她如愿吧……”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事到临头,他的这个亲生母亲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他只知道,自己亲口说了“赐白绫”三字。

  三日后,他就要没有母亲了。

  而太液仙居中的元烈亦已到了垂危之际。

  很快,他就真真正正是个孤儿了。

  “芜儿,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摩挲着秋芜的脸颊,喃喃低语。

  秋芜应了一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小儿入睡一般,缓慢而温柔。

  她知道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什么样的感受。当初,她离开家乡,远赴京城时,就已是孤身一人,这十多年的日子,早就尝尽了其中滋味。

  可他和她,又是不一样的。

  她虽失了父母双亲,却没有失去过亲人们的真挚爱意。

  而元穆安,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亲情。

  她忽然开始庆幸自己答应回来,重新与他在一起的决定。

  庆幸在方才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答应他。

  宁静之下,元穆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逐渐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第90章 新居

  ◎想不到郎君也会有替我的名声着想的一天。◎

  这一睡, 就是近一个时辰。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元穆安一个人侧卧在宽敞的床榻上,面对空荡荡的宫殿, 好半晌没动。

  身上的伤口钝钝地痛着, 让他整个身子蔓延着一种火辣辣的麻木感觉。

  才受伤时尚不觉如何,眼下四下无人,他独自捱着时, 便开始感到痛苦。

  与过去的许多年一样, 每次受伤后,他都得一个人默默撑过最痛苦难忍的这段时间。

  然而, 没等他发呆多久,外面便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先搁下吧, 容我先瞧瞧陛下醒了没有。”

  话音落下, 轻缓的脚步声由外入内。

  秋芜从门口踏进来,披着满身夕照,华光灿烂,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 在万千光辉的簇拥下,来到他的身边。

  他如古井般无波的漆黑眼眸动了动,渐渐染上光彩。

  “郎君醒了?”她微笑起来,自然地探手来抚了抚他的额头, “不烫, 奉御说, 只要不烧便没事。”

  元穆安呆看着她, 素来镇定深沉的他很少有这么迟钝的时候, 好半晌, 才笑道:“我一向康健, 这点伤不算什么,不用太过担心。倒是你,别为我太过担忧,自己也得好好休养。”

  秋芜也有伤在身,闻言也不勉强自己,转头将康成唤进来,让他将元穆安从床榻上搀起来,披上外袍:“郎君,膳房已备好晚膳,正搁在外间,是否要送进来?”

  元穆安点头,想了想,又让人召了秦衔过来,三人一道围坐在食案边用晚膳。

  尽管即将成为一家人,过去又并非十分生疏,但三人坐在一起,仍旧有些不习惯。

  尤其是元穆安与秦衔二人。

  他们平日都不算太过健谈之人,过去守着君臣之礼,问答往来之间,尚算流畅,此刻想着即将沾亲带故,总要有点变化。

  可是这二人,一个苦思冥想,试着放低身段,好让秋芜感觉到自己的心意,一个则谨慎斟酌,不敢卑躬屈膝,不让秋芜在天子面前显得毫无底气。

  两人各有心思,反倒越发别扭起来。

  秦衔给秋芜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当归汤,元穆安一只手不便,只能将一碟蜜汁米糕推到她面前。

  不一会儿,秋芜的面前便多了好几样吃食。

  她左右看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眉眼都是弯的:“你们快先顾着自己吧,我可没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了这么多。”

  她说着,夹了一块米糕给秦衔,又亲手盛了汤送到元穆安的面前。

  秦衔和元穆安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看到别扭,均是一愣,可紧接着,却在默然无声中渐渐恢复自然。

  一餐饭用完,外头的天已完全黑了。

  秋芜捧着康成送上来的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元穆安。

  元穆安觉得这一天如在梦里一般,大起大落,幸而在日光尽头,留下的是她的体贴入微。

  近三十年的冰冷孤独,终于在这一天,换来她再次的真心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