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芜儿,”一碗浓黑的汤药饮下,他丝毫不觉苦涩,只在康成将药碗取走时,轻轻握住她的手,“你跟着秦卿先回去吧。”
秋芜一愣,诧异地看着他,眼中有一缕本能的受伤与怀疑,生怕他不过短短一日,就改了主意,要弃她而去。
但也不过是一瞬,她便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一缕不安很快散去,明净的眼中只剩单纯的疑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别人再对你有太多议论与揣测。你我的事尚未昭告天下,更不提婚仪还未行。你夜宿宫中,恐惹天下人非议。”元穆安正色解释,又转头看向一旁的秦衔,“今日,我本不该让你入宫,因念你受伤,需奉御诊治,不得不来。我这才召了你哥哥一道入宫,为的就是让他晚些时候将你带回去。”
秋芜和秦衔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诧异。
“想不到郎君也会有替我的名声着想的一天。”
秋芜脸色微红,语气中带着几丝克制不住的轻柔娇意,听得元穆安心头像是被一簇羽毛拂过,蹿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酥痒。
“从前我糊涂,没替你考虑过。”
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时候,他没想过名声对女子有多重要,将她当作卑微的宫女,无需呵护,只因自己的喜好,没名没份将她留在东宫。
如今,失而复得,他自不会再犯从前的错,事事只想将最好的都奉给她。
不论宫中那些认得秋芜的人怎么说,她现在就是秦衔的妹妹,而秦衔,是寒门出身,凭借一己之力,方成为朝廷栋梁,得他看重的同时,值得天下所有人的敬佩。
秦衔见他如此细心体贴,亦替妹妹感到欣慰,连忙起身,真诚道:“臣替妹妹谢过陛下。”
元穆安摆手:“我既要让芜儿当皇后,自不能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尽管仍旧担心他的伤势,但秋芜不愿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又想到宫中有康成等人在,应当不会再发生意外,便答应下来,跟着秦衔离开兴庆宫,到驿馆暂住。
接下来的两日,城中仍有刘奉带着手下搜查遗漏的逆党,官员们人人自危,都在府中避风头,恨不能立即与逆党划清界限,百姓们则受了惊吓,纷纷回家,不敢在外逗留。
碍于形势,秋芜和秦衔都未离开驿馆,只安心等着外面的消息。
元穆安没有再召她入宫,但每日都会派奉御前来替她查看伤情,为了让她得到照顾,还将竹韵送了过去。
二人相见,自是感慨万千。
竹韵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秋芜,忍不住哭了许久,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将这两年的经历同她说了一遍。
尤其说到有一阵子,元穆安将她召入宫中,不时询问秋芜的过往时,她忍不住拉着秋芜的手,红着眼小心翼翼道:“姑姑,其实,陛下他……待姑姑并非没有情意……”
她只奉命来驿馆,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芜笑着睨她一眼,拿出帕子替她将眼泪擦干,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年不见,变糊涂了?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陛下又为何让你来,你难道没想过吗?”
竹韵傻呆呆盯着秋芜,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姑姑,您、您与陛下?”
秋芜脸上腾起红晕,终因羞涩没再明说,只是轻轻点头以示肯定。
竹韵愣了片刻,随即又惊又喜:“真好,以后奴婢就可以一直跟着姑姑了!”
秋芜笑笑,没有反驳,心里却想,等到了年纪,必还是放回去更好。
两人靠在一起,又说起兰荟等人的境况,皆担忧不已。
元穆安似乎已越来越能猜到秋芜的心思,在她担忧之际,便已亲自写了字条来告诉她,只要查明中山王府的那些宫女太监与谋逆之事并无牵连,便不会降罪。
这已是他这个皇帝能给出的最公允的处置,她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对此已心满意足。
这两日,元穆安还是和过去一样,每日傍晚让人送来他亲手写的一张字条,就当是无法见面之下,一表相思之意的办法。
而秋芜则不似从前那般对此置之不理。
她也会请来送信的太监吃口茶稍候,自己则提着笔再三斟酌,将满腔的牵挂与柔情化为三言两语,再交人带去宫中。
这两日,在平静中度过。
直到三日后,逆党尽数肃清,宫中的圣旨也终于下来了。
谢太后勾结逆贼,密谋扶中山王元烨篡位谋权,事情败露后,不但不知悔过,反而再度谋刺天子,故废其太后之位,赐白绫自行了断。
中山王元烨与谢太后合谋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夺取亲王封号,废为庶人,幽于皇陵,此生不得踏出一步。
至于谢家,因谢颐清的缘故,除却听从谢太后之命参与谋反之人获罪外,其余老弱妇孺皆得保留良民籍,三族之内,男子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余下的另外几个参与谋反的世家,亦相应获罪。
此诏之后,还未等京城百姓沸腾,便又有一道天子罪己诏,称身为人子,不能事孝,反与生母兵刃相见,枉读圣贤之书,有愧于天下臣民,故请辍朝十日,入佛堂斋戒忏悔,以平息上天之怒。
秋芜知晓元穆安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既说要斋戒,哪怕拖着受伤的躯体,也定会践行承诺。
果然,到傍晚,宫中传出谢太后薨逝的消息的同时,亦有元穆安送来的信,告诉她接下来十日,他将独守佛堂,无法给她写信。
谢太后身为母亲,不但始终将自己的不幸发泄在亲生儿子的身上,就连临死,都还要把儿子拖下水。
已背着弑杀兄长的罪名的元穆安,此后还要再加一道赐死生母之罪,一辈子受人诟病。
这十日间,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动乱之后,人心惶惶的气氛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子对一切早有防备,反应迅速,很快就将事情平息,没有伤及无辜。
好在,城中秩序日渐恢复,秦衔遂让胡大几人出去打听考察了一番各处的宅子。
胡大等人前两日在驿馆已向元穆安派来的金吾卫的人打听清楚了几个有宅子出售的好地方,一得令,连忙一一实地查看,最后,在秦衔与秋芜的商议下,挑了一处位于兴庆宫西南大约三里外的宅子。
皇宫附近自然住的都是皇亲贵戚、文武百官。许多朝臣为了赶早朝,都住得离皇宫极近,因而这附近的宅子价格亦高。
秦衔没什么家底,为官亦只有一年有余,攒下的银两不算太多,幸而这次打了胜仗,元穆安赏他千金,这才让他不至于囊中羞涩。
然而,为了尽哥哥的一分心意,将更多钱财留下给妹妹当作嫁妆,他只挑了一处带花园的三进院子做府宅,与同品级的官员相比,称得上十分朴素。
秋芜本不赞同,但他坚持说,自生父母与养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明白了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家人平安方是最重要的,她想,等将来她也有了俸银,再给哥哥换一处宅子,遂没再反对。
十日里,兄妹二人搬入新宅,又买了几名仆从,安顿好一切,便算是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家。
十日一过,元穆安自佛堂出来,重新恢复朝会,处理政务。
凉州将士们的奖赏一一定下,秦衔如期被调入兵部任兵部侍郎。
眼看一切都有尘埃落定之势,已被废为庶人的元烨,也终于要在官兵们的押解下离开京城,前往即将幽禁他下半辈子的皇陵。
第91章 大牢
◎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与处理当初的元承瑞和元照熙相比, 元穆安对元烨这个意图当街杀死他的幼弟的惩罚,已算是格外厚待了。
就连百姓之中,都有不少人唾骂九皇子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要知道, 这两年里, 不论元穆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否另有目的,他对元烨的关怀和照顾, 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就连民间的百姓都知晓,九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弟弟。
秋芜思来想去, 还是给留在宫中的元穆安写了一封信,恳请他允许自己在元烨离京之前, 最后前去探望一次。
为让他安心, 她特意写明,此番探望只是念在容才人的情分前去相送,往后再不会同元烨有任何瓜葛。
元穆安的答复直到第二日清早才来。
传话的是海连,他带着另外两名太监护送秋芜来到看押元烨的大牢外。
与先前看押七娘的那处刑部牢房不同, 这一处牢房设在皇宫附近一隅,位置隐蔽,看守森严,专用来看押朝廷要犯, 尤以皇室宗亲为主。
牢房之外, 数百名禁军侍卫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穿着太监袍服, 戴着甘泉殿腰牌的海连都被拦下, 直到取出元穆安的亲笔手谕, 方得入内。
一名神情肃穆的侍卫领着秋芜绕过重重厚重的牢门, 进至一间幽深的牢房外,垂首道:“娘子有两刻时间,在下就侯在外面,若有事,只需唤一声便是。”
秋芜垂首谢过,待他退出去,方转身打量身处的这一处牢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专用来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尽管是牢房,但四下的布置陈设却不显破败。
虽每一间牢房皆三面围墙,但开牢门的那一面,则都有一扇窗用来透气、透光,将整个大牢照得敞亮不少。
牢房之内,亦打扫得干净整洁,因是冬日,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毛毡,毛毡之之侧再设卧榻、桌案、烛台等,不但有杯盘、茶盏、酒壶,甚至在牢房的一角,还以木墙、帘幕隔出了一间小小的恭房来。
与一般的牢房相比,这里算得上安逸舒适。
然而,对那些过惯了钟鸣鼎食、长戟高门的奢靡生活的皇室贵族而言,住在这里已能让他们感到极大的落差。
要知道,在当初的毓芳殿,最次等的洒扫宫女住的屋子都比这里的牢房宽敞。
墙角处摆着一张稍窄的坐榻,一道瘦削的身影呆呆地倚在一侧,隐没在阴影之下,遮住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生气一般,对牢房外的动静没有半点反应。
秋芜在一旁站定,细细看了他片刻。
将要十八岁的少年,分明可以过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日子,却偏偏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将自己逼至如此绝境。
“殿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阴影中的人动了动,迟缓地扭过脖颈,朝着她的方向看来,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猛然从榻上立起,三两步跨到被道道木楞隔出的牢门前,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道:“姐姐……秋姐姐?”
少年苍白骨瘦的脸庞被隔在木楞之后,一双盛满迷朦暮霭的眼眸在看到她的时候,绽放出刹那的璀璨光辉。
“他说的都是真的,秦衔——他就是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对不对?”
秋芜笑了笑,点头道:“是啊,他便是奴婢的哥哥。”
她将手中的一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南宫门外的绿豆糕,清早才出炉的,殿下用些吧。”
少年愣了愣,瘦得关节突出的一只手伸出来,接过油纸包,轻颤着解开系着的麻绳。
里头是六块比铜钱稍大些的方方正正的绿豆糕,黄绿的色泽,几点边角碎屑落在油黄的纸包上,增添了许多市井的味道。
“绿豆糕……”
少年苍白的手指拾起一块,在眼前呆看了片刻,慢慢送入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顿时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秋芜才被调到毓芳殿不久,母亲派她跟着大宫女出宫,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包南宫门外的绿豆糕,分给殿中的其他宫女们。
他是皇子,不得随意吃宫女们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因此自然没有他的份。
可他任性,恰好看见了,只以她忘了给他带礼物,吵着闹着同她发脾气,最后逼得她没办法,只得掰了小半块糕给他尝。
那家糕点铺子闻名京中,虽比不上宫中膳房所做的样式精致、用料繁复,却胜在用料纯实,滋味浓郁。
他那时年纪小,又处处被母亲和宫人管着,难得能吃到宫外的东西,一时贪嘴,尝过那小半块后,背着秋芜又从其他宫女那儿将她送的绿豆糕统统要了过来。
谁知,第二日遇上尚宫局派来的教习姑姑来查问日常起居,发现他寝殿中的油纸包,当即禀报皇后。
皇后命尚宫局查清后,得知这绿豆糕是秋芜从宫外带回来的,不但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挨了教习姑姑十下手板。
那时,他就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没想到自己的一次任性,会让秋芜这样当众受罚。
夜里,他在母亲面前抱怨尚宫局的教习姑姑不通人情,母亲却说,是他不守宫规,不替身边的人考虑,这才让秋芜不得不受罚。
他心中极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