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脱脱气咻咻瞪着他背影,心里告诫自己:我不气,我不气,我要留个清醒的脑子。她赶紧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余光瞥到崔适之似有若无往这边看,她调了个表情,走到他跟前,笑盈盈的:
“我想问郎君一些事。”
崔适之没想到她会直接过来,四下看看,各人忙碌各人的,似乎对脱脱的肆意走动也习以为常,他客气回道:
“小娘子请说。”
“你身上带洛阳的舆图了吗?”她看他眉眼英挺,姿容清贵,差不多猜出眼前人就是新入御史台的崔家郎君,再想他家风家学,决定凑这个近乎。
崔适之明显讶异,对她难免又好奇几分,眉眼带笑:“你要舆图做什么?”
脱脱笑地更甜了:“我想看看洛阳、具体的地形呀。”
崔适之倒真有,满腹狐疑,看她一副天真烂漫模样,言笑不拘的,他反而有些矜持了:
“有是有,不过都在行李中,等我找出来,再给你。”
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你看洛阳、具体的地形,有什么用意吗?”
多嘴,脱脱腹诽他,这些臭男人总是跟她有这么多话要说,她神秘一挑眉,煞是俏皮:“我不告诉你。”
崔适之显然是没碰过她这样的姑娘,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一路骑马,他肩头不知几时被风旋来半根杂草,无知无觉的。脱脱看到,两腮一鼓,红唇对着他肩头就是一阵猛吹。
这个表情,恰巧对准了后头过来的谢珣,他望着她,眼里寒光闪动,让吉祥把她安排到马厩那边歇息。
脱脱横眉怒视,人像突然被揪了羽毛的小鸟:“你说什么?让我睡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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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劳燕飞(11)
谢珣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冷不淡:“你不是很喜欢骏马吗?”
“我喜欢骏马,可是我不喜欢跟马住一起呀?”脱脱简直莫名其妙,随即, 凶狠瞪他,“我现在虽是嫌犯,但你没证据的情况, 不能虐待我。”
她特地穿的漂漂亮亮,本就伤了,更要打扮得鲜妍夺目, 人才有精神。一想到在马厩睡一夜,又骚又臭, 脱脱心头涌起无尽的气愤和委屈, 冷笑着说, “我偏不睡,我自己带钱了我自己花钱买客房睡!”
腰上钱袋子鼓鼓的, 谢珣扫一眼,目光上移, 对上她那双亮的总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眼,竟想莞尔,还没来得及表态, 脱脱却又改了主意:
我凭什么花钱?
她扭头就去找崔适之,大家公子,教养总是好的, 脱脱摸得门儿清,上前甜甜喊声:“郎君”,指挥崔适之帮她把行李带到后堂。
“台主……”崔适之以台中身份称呼他,显然, 是等他发号施令。谢珣却阴冷着脸,说的是另外的事:
“把裙子换下来,我不想现在看到这么刺眼的颜色。”
脱脱懵懂了一瞬,谢珣似乎已经懒得理她,对崔适之说:“过来议事。”他冲吉祥一点头,吉祥把脱脱的行李送到了后堂。
几间雅舍,花卉正浓,黄鹂儿在枝头时而灵巧蹦跳,时而梳理羽毛,脱脱冲鸟儿吹了个口哨,到屋里,打量一圈,虽有些简陋但器物齐全干干净净的,她朝榻上一躺,荡半天的腿,窗格那透进来的日影照在脸上,毛绒绒的细小鬓角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忽的一个激灵,鲤鱼打滚似的坐起,若有所思,看看身上一团火似的裙子,有些呆了。
到用饭的点,没人喊她,脱脱小毛贼一样溜溜达达出来了。肚子瘪瘪的,咕噜乱响,暮色里有点热缭缭的劲儿,她顶头跟谢珣迎上,本饶有兴致打量景致的脸立马变了,扭头就走。
“你不打算吃了是不是?”谢珣还是毫无感情的语气。
脱脱实在没骨气拒绝吃饭,舔舔嘴角,口是心非丢一句:“我吃不吃关你屁事。”
当然关他屁事,他要是不让人给自己送饭,哪个敢送?
“看来是不打算吃了。”谢珣上下打量她两眼,衣裙换了,一袭绿罗裙,人在三分月色里,清嫩又灵秀,他低声道一句:
“你要是真想洗刷自己冤屈,就低调些,文相公尸骨未寒,我希望你克制下自己不要穿的花枝招展。”
若在平时,脱脱不知要怎样奚落他一番,但提到文相公,她生生忍住,那个倔强的劲儿写满全脸:
“我知道。”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蒙昧无知,听不懂人教化。”谢珣下巴一抬,身后跟的杂役把饭送进了屋。
有荤有素,还有软甜可口的青梅酒,刚从井里湃出来的,脱脱又惊又喜,勉强用手去拿酒瓯,一副猴急模样,谢珣已经端起:
“别那么莽。”
脱脱一愣,乜他说:“中书相公是打算喂酒喂饭?哎呦,那真是劳驾不起。”
谢珣双目沉沉,酒瓯挨到她唇边,脱脱哼笑一声,大大方方就着他的手饮了,喝完不过瘾,嚷嚷起来:
“我还要。”
“肚里有点热饭再喝。”谢珣把酒瓯推开,手摸向汤匙,脱脱吃吃地笑,“中书相公,你应该先把窗子关了,有风。”
这个时令,开窗凉爽,谢珣狐疑地撇她一眼,脱脱自若接道:“临风最易得相思呀,我看台主的相思病不轻。”
谢珣脸一热,绷着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脱脱一脸无辜,“我没说你爱我呀,咦,你往我身上扯什么,你的符袋呢?我是怕你临风对月,想起你心上人呀,开元年间名臣张相公有句诗,怎么念来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没记错吧。”
符袋上的明月二字,脱脱早瞧见了。
可谢珣没再戴着,他冷冷看她,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吃醋了吗?”
脱脱压根不气,啧啧摇头:“不知有多少男人爱慕我,明地里有,偷偷的也有,我等着查出真相,回去做我的东宫良娣呢,啊,我要是能生个小郎君,日后说不定我能做皇后!”
“你做梦,”谢珣十分冷酷地打碎她幻觉,“先不说做妾太子都不会找你,凡是有些脸面的,都不会娶你做夫人。”
他剩下半句没说:除了我。
脱脱一下变了脸,恨到咬牙,咯咯作响:“你不用总是提醒我你看不起我,小五会娶我,骨咄也会娶我,想明媒正娶我的人多的是!”
手一执,谢珣给自己倒了盏酒,呷了口说:“他们?你看的上吗?一个西市小混混,一个你嘴里厌弃的蛮子,你不就想嫁个体面人家,最好很有钱住大宅院吗?”
一语戳到她伤疤,脱脱这回没恼,一阵钻心的痛,她脸色都白了一瞬,喃喃说:
“我以为自己有家人,买个大院子,跟我的阿蛮妹妹还有……”那个称呼辗转在唇瓣,顿时,转化为浓浓的恨意,她头一扬,“不错,我一定会住进大宅院,做人家的夫人,何时何地,都会和我的夫君共进退,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她抢过酒壶,顾不得疼,斟满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喝太急,呛的她泪花子直转,谢珣捧住了她脸,袖管摩挲着她嘴唇轻柔擦拭,“你慢些喝。”
脱脱直皱眉看他,谢珣也凝望着她,眼神虽冷,可深处是几多怜惜几多不忍,他抚上她后背,低声问,“是不是喝难受了?”
“哇”地一声,脱脱很突然地全吐他身上了,一股令人不太愉快的味道弥漫开来,谢珣爱干净,瞬间扶稳了她,捕捉到脱脱眼里闪过的一丝狡猾,他冷声道:
“你故意的是不是?”
脱脱娇软的身躯往他怀里一倒,好似没听见,小脸微红:“你抱着我。”谢珣一只手便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腰,她脑袋乱动了下,扬起莲萼般的脸,“亲亲我。”
她这么神出鬼没的,谢珣心底狠狠悸动了一阵,却见脱脱脑袋想往怀里拱,他倏地反应过来:
“你再敢吐我身上试试。”
把人轻轻推开了。
见被识破,脱脱不甘心咬紧嘴唇,盛气凌人的:“我刚才不是已经吐了吗?你能怎样?”
谢珣微微一笑,淡淡说:“不怎样,你敢再吐我身上我会让你咽回去。”
狗官!脱脱一阵恶心,闻到了空气中味道,胃里真的翻江倒海,对着他,又“哇哇”了几口。
谢珣抱着她,已经完全黑脸:“活该。”
狗官去死!脱脱心里骂着,嘴巴在他衣袖上胡乱蹭了一通,谢珣阖目,知道这身衣裳可以扔了,他一抖手臂,颠她脸:
“差不多行了。”
脱脱哼哼唧唧起身,皱着鼻子:“你衣裳好臭呀!”
“为什么臭你不清楚吗?”
她嘟囔两声,说:“我饿了,我要吃饭,你真是臭死了离我远点。”
谢珣抬着下巴站起身,掠一眼袖上污秽:“你这些小把戏适可而止。”走到盆架前,拧了把手巾,砸她脸上,“擦一擦,你自己才是真臭死了。”
脱脱一脸无所谓,动也不动,等谢珣过来捡起往自己脸上抹时,她眼睛忽的冷了:“小恩小惠,我不会领情的。”她从他手中掏出手巾,自己草草揩了下,人已经是个翻脸无情的姿态,“我要吃饭了,没什么事,中书相公请回吧。”
逗猫逗狗似的,脱脱促狭完人心情就淡了,摆起臭脸,自顾吃喝。
余光察觉到谢珣那个沉默但一定暗地生气的模样,脱脱伸个懒腰,也不管他,专心啃完胡饼,再一瞧,人不知几时走的。她蔑然笑了声,心里一合计,这是官驿,骨咄人还不知道跟到哪里去了,她并不发愁,漱漱口,大模大样找崔适之要洛阳舆图去了。
月华如练,清风送爽,脱脱深吸口气,问院里还在走动的杂役:“崔御史住哪间?”
对方诧异地看看她,脱脱毫不心虚:“看什么?崔御史答应给我一样东西,迟迟不来,我要亲自取。”
叩了门,崔适之同样是个讶异表情,月色下,见她小脸比月还皎洁,一双眼,注满水似的,波光闪闪,脱脱冲他甜蜜蜜笑说:
“郎君,我来拿舆图的,还有些事想请教呢。”
进还是不让进,崔适之犹疑了下,委婉说道:“你是姑娘家,这个时辰,到我屋里来对你名声不好,瓜田李下的,我白天再给你,行吗?”
脱脱一哂:“我名声已经臭到底了,有什么可顾虑的?郎君出身五姓,自然爱惜羽毛,唐突了。”
她才不自讨没趣,没半点眼色,转身离去,听崔适之在身后喊住她:“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进来吧。”
脱脱高兴地嬉了声,人翩翩进来,告诉他:“我不叫哎,我有名字的,春万里。”
她的名字,崔适之已经知道了,把灯移近些,光线还是不怎么足。驿站开销大,器物能省则省,自然不能跟在府里比,脱脱努努嘴:“你把灯花再剪剪。”
崔适之难免觉得好笑,她使唤起人,自然而然,不过,崔适之从善如流,剪完灯花,再抬头,脱脱已经认真琢磨起洛阳舆图来了。
“要是东都出乱子,江南往关中的水路就会被切断,直接影响漕运。朝廷打淮西,”她沉吟着,两只眼盯着路线游移,“输送粮草的这条线也得断。”
“你看得懂舆图?”崔适之目中不禁流露几分赞赏来,脱脱得意一翘眼角,“我又不是傻子。”
他笑笑,“我没说你傻。”
世家公子身上的熏香原来都那么好闻,脱脱嗅到了,一想到谢珣浑身臭不拉几肯定很恼火,她就忍不住莞尔:
“洛阳南面山势起伏啊。”
崔适之看过去,颔首说:“对,这里被称作山棚,住着好些猎户。”
烛影下,两人说着话,不觉间,离得近了,崔适之抬首时瞧见她乌浓的长睫像纤弱的蝶,微微颤着,而那双眼,不说话时,脉脉含情似的……也许,人太美,看谁都会让对方觉得含情似水,而脱脱是个毫无知觉的模样。
她璀璨星眸一弯,笑道:“这图绘制的可真细呀,我听人说,崔相公是制图圣手,好厉害。”
本以为崔适之也会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却不过洒然一笑:“这是家父应该为朝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