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吉祥挑挑眉,心服口服对她一抱拳:“佩服,台主带小娘子去淮西也许能有大用场。”
脱脱嘴角隐隐含笑,目光放远,外头是星罗棋布的官署,她心中忽多出一分激荡:我一定也能建功立业,不比男儿差。
第79章 、淮西乱(12)
延英殿里, 谢珣见到皇帝把诏令呈上去,直截了当:“陛下,臣觉得这番旨意里有些措辞, 很不妥。”
皇帝先瞄鱼辅国一眼,接过诏书,示意让谢珣近前回话:“哪里不妥?”从谢珣进来, 皇帝就大约猜到了什么,不点破,闲谈似的开口了。
“诏书中给臣的头衔是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招讨二字,陛下可免。郑岩是淮西军务都统, 招讨和都统都是负责淮西军务, 诏令这样写, 郑岩难免多心。”谢珣瞳仁乌黑,专注说话时总像一把刀子。
这刀子, 有时让皇帝觉得很快慰,有时候觉得锋芒太过, 那就不舒服了。
但谢珣的话把道理全占。
皇帝无声点了头。
“更张琴瑟一语也不是很妥当,郑岩是武将,也许不着意, 但身边耍笔杆子的主薄书记们若是有心发挥,难免会让郑岩觉得朝廷这是要一切推倒重来,还要他这个都统做什么?所以, 臣觉得改为‘近辍枢衡’点到为止即可。”
皇帝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这么细致。郑岩有私心,我是知道的。”
谢珣道:“正因如此,陛下才更应该慎重诏令措辞, 平卢淮西中间只隔了个郑岩。”
皇帝前倾的身子往后稍稍一靠,沉声道:“那就改。”
外头,令狐徽在等着觐见天子,见延英殿大门紧闭,从怀中掏了把通宝给门口的小内侍:“陛下在见什么人?”
话说着,殿门一响,里头走出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鱼辅国,一瞧令狐徽在这候着,笑道:“老奴正说替陛下去找学士,真巧。”
令狐徽面对这个永远笑眯眯的权阉,从来都很客气:“我来呈报修书的进度,”说着,眼风微微一动,“中书相公在?”
鱼辅国往里瞥了眼,笑的耐人寻味:“学士怕是要暂离翰林院了。”
令狐徽一颗心直往冰湖里坠,勉强挤出一丝笑颜:“中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中书相公给学士所拟诏令挑了几个毛病,”鱼辅国眼皮不动声色翻了翻,凉凉说,“陛下这个时候自然是站中书相公的。”
令狐徽心里也很凉,眉头微蹙,轻叹口气,对鱼辅国一拱手算是致谢抬脚准备进去。
“学士,”鱼辅国似笑非笑,“来日方长,将来的事么,不过就是圣天子一句话的事,无须愁。”
令狐徽苦笑了下,进来时,迎上一脸不见情绪的谢珣,略微一怔,避让见礼:
“相公。”
谢珣并无雍容气度,身为中书令,仍是标准御史台作风,冷峭淡薄的模样仍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对令狐徽一颔首,阔步离去。
鱼辅国目送他背影远去,脸色猛地发沉:谢珣这一去,不用想,以他的个性到了前线就会把监军的军容们全部赶回长安。
“花无百日红。”鱼辅国冷哼一声,折身进殿。
当日,大明宫里皇帝重新颁布诏令,免去令狐徽翰林院学士一职。
眼看临行,皇帝准备亲自送宣慰使团,使团里的都押衙却忽然临阵逃脱,上表称病。百署里冷眼旁观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更多的则忧心忡忡:中书相公此行得胜的可能性不大。
谢珣闻说并未大发雷霆,只身面见皇帝:“臣请陛下将都押衙门明正典刑。”
都押衙被斩首示众这天,皇帝率百官来通化门为谢珣一行送行。
春风宜人,长安的天那么高那么蓝,鼓乐大躁,旌旗飘扬,三百神策军簇拥着紫袍持节的谢珣蜿蜒行至通化门。脱脱在队伍里,踮脚张望,听鼓乐一停,城门上头迎来身形高大的皇帝。
她忙敛了敛神色,悄悄一瞥,对上盛装而随的太子。脱脱愣了下,无端想起当夜那一阵滚烫亲吻,本该有几分难堪,但她没有,小脸上一丝柔媚羞怯也无,反倒带着要出征淮西的坦然与无畏。
春风起,君臣相别,竟有几分易水萧萧的肃杀悲壮。皇帝这是第三次登上通化门城墙为臣子送行,第一次,是文抱玉当年出任剑南节度使。第二次,鱼辅国统帅三军征讨成德张承嗣。这一次,送自己的中书令前往淮西。
文抱玉早已惨死藩镇刀下,鱼辅国彼时无功而返……皇帝殷切凝重的目光投向城下双手置地,匍匐跪拜的谢珣身上,他把身上犀带解下,道:
“给中书相公。”
鱼辅国捧着犀带下了城墙,走到谢珣面前,微笑说:“这是陛下赐给相公的。”
谢珣再行拜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皇帝的贴身犀带。连鱼辅国也情不自禁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咂摸两下嘴巴,险些忘记自己那没长胡子,又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
一行人马从通化门出,往东去,三日后到了华山脚下的西岳庙。远远望去,峭仞巍巍,晴岚浮动,五座主峰犹似碧莲成苍苍一色,千山万壑间,听得松风如涛。庙里香火颇旺,立有一块西岳华山碑,谢珣带着使团拜谒了西岳庙。
脱脱眉飞色舞的,眸光一转,见谢珣带着使团行军司马等八位官人去石碑前勒石刻名,暗暗发哂:中书相公也不能免俗。
趁这个空档,她偷偷溜进正殿,拈两根香,冲着主管华山的金天王像拜了两拜,嘀嘀咕咕说一堆,再抬头,觉得金天王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像是在瞪自己似的。她连忙把钱袋子打开,又朝功德箱里投了一把,努努嘴儿,两只眼扑闪闪亮晶晶地盯着金天王:
“你听,见响儿了的,我心诚着呢。”
说完,心里却盘算着等打下淮西再从华山过,要是不灵,她就把通宝再扒拉出来。这么想着,忍不住绕到佛龛旁,歪头瞅功德箱的盖子。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谢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脱脱唬了一下,扭过头,神气活现地告诉谢珣,“谁鬼鬼祟祟了,我可是投了钱的,而且,金天王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了?”谢珣瞄一眼塑像,微笑问。
脱脱嘻了声:“就不告诉你。”
“春万里,我看要是你许的愿不灵,你是准备撬这功德箱了,投了几个钱?”谢珣当场拆穿她那些小心思,脱脱悻悻的,瞥了瞥外头的天光云影,都透过窗格,投在他紫袍的暗纹上,璀璨的很。自己则有些憋闷,啊,白纻把胸裹太紧了。
很快,她那一汪清泉般的眸子又毫不避讳地睨向谢珣了:“我撬箱子中书相公管的着吗?你弹劾我呀!”
笑眼弯弯的,一张花瓣似的红唇吐字轻快,跟叽喳的雀儿别无二致,谢珣笑道:“我以为你会害怕,看来,心情很好。”
脱脱拎袍跳过门槛,手一遮,覆在眉毛上挡住春阳:“我怕什么呀?跟着中书相公早都习惯了,不过,要怕也是你怕,小心半道有人又要砍你,我可得离你远点儿。”
她欢呼跑开,一口气跑到庙门前那块石碑处,打量着上头铭石勒金,的确是刻下了谢珣一行八人的官职名讳,位列首行的,便是“淮西宣慰处置使 中书令谢珣”。
一股金戈铁马的肃然洗烈之气扑面而来。
脱脱伸出雪白的手指,摸了摸,忽然突发奇想,回首俏生生笑道:“台主,你说,是不是等我们都死了千百年,这碑上的字都不会掉呀?”
谢珣含笑摇首:“未必,石碑虽能禁得起风吹雨打,但世道难说,逢着战火离乱,就是石碑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摧毁。”
脱脱唏嘘:“连石碑都能被摧毁,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呀?”
“人的意志。”谢珣平和而充满力量地告诉她,他眼睛亮的摄人,又好似雪夜中的一段刀光,脱脱莫名跟着一振奋,问道,“你会拿下淮西吧?”
“金天王不是都答应你了吗?”谢珣戏谑了句,脱脱撇嘴,“你要是打不下淮西,可就不是英雄了。”
“我知道,春万里是要嫁大英雄的。”谢珣把她幞头一掸,脱脱捂住脑袋,一扬下巴,樱唇嘟起,“那是,我反正是不会嫁打断我胳膊的人。”
冷不丁重提旧事,谢珣面有愧色,一双乌黑的眼看她片刻,才去拉了下她的手,柔声说:“你饿不饿?用过饭我们该启程了。”
往洛阳暂且拐了个弯,行军司马按谢珣吩咐去汴州探一探郑岩,人到后,郑岩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余载的人精,怎不知朝廷用意。心里明白皇帝这是无论如何也要打下淮西,削藩决心势不可挡,于是,当即执司马手殷切密谈一番,表示唯中书相公马首是瞻。
探明郑岩的态度,他既如此配合,谢珣当即带着人马离开洛阳,掉头南下淮西,先往郾城方向去。
襄城县和淮西重镇蔡州毗邻,一行人到此,下榻在白草原附近驿站。谢珣此次出行,并非私密,沿途镇将早得消息,这一路走的还算平安。
翌日,脱脱轻盈如燕跃上骏马,只觉视野开阔,心旷神怡,一宿歇下来所有疲惫一扫而空--到底是青春,只消睡一觉,立马生龙活虎。
谢珣本担心她会叫苦,不想,每日都精神抖索喜滋滋的个模样。连吉祥也暗自懊恼,论马术,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自己还要好。
道旁野花烂漫,绿意深浅不一,脱脱掐朵肥肥的豌豆花,别在幞头上,一颤颤的,跟谢珣炫耀:
“我就是戴朵野花,也美若天仙。”
谢珣听她满嘴乱扯,臭美不行,只是持鞭点了点她的辔头,意在警告她好好骑马。
“你都没夸我。”脱脱不高兴了,扬鞭就往如电屁股上抽了一响,锲而不舍追问,“你说我是不是最好看……”
话没完,她突然猎犬似的竖起耳朵,和谢珣视线一接,两人目光极有默契,她心跳加快:“有马蹄声。”
果然,循声望去,只见乌泱泱得有几百号劲骑越境而来,风驰电掣的,卷起一线烟尘,已经能瞧的十分清楚了。
第80章 、淮西乱(13)
黑甲, 劲装,淮西的一支骁骑突然就出现在视野之内。
使团里一阵骚动,神策军迅速将谢珣为首的八人护在中央。谢珣紧扯马缰, 冷静异常,问身边吉祥:
“襄城县的镇将是何人?”
“曹光。”
“中书令出使淮西,消息是公开的, 保护宰相是这一路镇将的首要任务。如果做不到,曹光应该上表请求陛下把自己流放到岭南。”谢珣桃花眼微眯,杀气十足, 瞥一眼脱脱,脱脱宛然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目不斜视, 他知道她一只手已经攥紧了送的那把匕首。
神策军的将军驱马过来请示谢珣:“相公, 这一队人马粗算有七八百人,敌众我寡, 我调五十骑先护送相公离开!”
谢珣若是还没到淮西,就先被贼人砍了, 他们这些人也就不必再回长安。
马蹄声逼近,谢珣凝神远眺,:“不必, ”他持鞭一指,“襄城来人了。”
吉祥按剑的手丝毫没有松懈,双眸炯炯:“这个曹光还算有些本事。”
襄城的守将曹光虽未截获淮西要刺杀宰相的消息, 但自从知晓谢珣一行进入襄城境内,便点了五百骑,密切关注宰相一行动静。
淮西这七百人,个个骁勇, 抱着必杀谢珣的决心而来,眼见身后被襄城官军包围,前又有神策军,便也不顾死活,双方很快混战厮杀起来。
脱脱坐下的马躁动不安,她更躁动,头一回近距离看人血肉纷飞互砍,浑身血液都烧起来,被那股劲儿顶的两眼发红,一扭头,喊谢珣:
“台主!”
谢珣面无表情正在观战,眉毛轻挑:“害怕了?”
“不是!”脱脱很大声,“下官还没开过荤呢。”
谢珣眉毛又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脱脱胸脯一挺,目光热烈地在他佩剑上滚来滚去:“回台主,下官没杀过人,想练练手。”
说完,跳下马也不管双方战马嘶鸣兵刃碰撞的叮当乱响,噌的抽出谢珣的长剑,一抖手,剑尖一指直逼坐骑上的谢珣:
“我托小五在西市找了个师傅,其实,我学很久了。”
谢珣手指轻轻一弹,弹开剑身:“花架子而已,气劲不足,你一个姑娘家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再说,轮不到你出手。”
真是奇怪了,自己明明握的很稳,怎么回事?他这么轻巧就把长剑弹开了?脱脱忽然狐狸似的眯起眼,再想出手,谢珣已经喝止住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春万里!”
“我想杀敌,”脱脱直咬唇,两只眼恼火地瞪着谢珣,“等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李横波!”
“有志气。”谢珣神情冷峻,“但你要改一改这么急的性子,不能说风就是雨,剑还我,等到了郾城,我让人带你操练,吃得了那个苦吗?”
脱脱眼睛亮似艳阳,捧着剑:“下官什么苦都能吃。”
谢珣点点头,吩咐吉祥:“把为首的那个头砍下来,挂襄城县城墙,暴晒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