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吉祥应声而去,冲入阵中,脱脱目送他豹子一般矫捷身影从侧翼那么一闪,人就混进去了,又羡慕又不服气。
这一役,速战速决,谢珣一行离了襄城县顺利抵达郾城。知道他要来,郾城主帅李清泉忙不迭朝郾城西南有淮西叛军重兵把守的贾店发起进攻,无奈太过仓促,官军大败。
谢珣一到,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官军已灰头土脸撤回郾城,使团是在城外碰上李清泉的。
众将见紫袍玉带的中书相公现身,难免稀奇,尤其是很多人头一回见京官。瞧清楚是个十分年轻英俊的郎君,咂咂嘴,难免有轻视的意思。枢密使刘守义是鱼辅国之外最受天子信赖的监军,见人目露怠慢,微微笑了,说道:
“中书相公虽年轻,但身兼乌台主,京城里无人不知,进了台狱,那就不要再想着活着出来。堂堂中书令,可是活掏过人肝胆的。”
半是警告,半是讽刺,刘守义手握重权,虽不跋扈,但俨然自有一番威仪。平日里,将军们对他唯唯诺诺,给足颜面。这回贾店之战,是李清泉和他商议的结果,毕竟谢珣来了,这功劳本要是算到宰相头上,两人都很难高兴。
众将纷纷过来见礼,李清泉和刘守义打头,谢珣回礼,简单的接风洗尘筵席上见了许多人。
魏博孙思贤的儿子孙宗礼也在,娶了安乐公主,孙宗礼就是驸马,奉命带一支劲旅来协助官军打淮西。人很英挺,两道眉毛生的浓,是个方正的长相。
郾城的署衙跟长安没法比,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安顿了神策军,谢珣为首的八名京官加一些庶仆杂役住进后院,勉强够用。
李清泉毕恭毕敬把近日来的军情汇报给了谢珣,谢珣捧茶细听,略作休憩,带着一干人来巡视军营。
李清泉治军严谨,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一切井然有序。虽刚吃了败仗,但回营是另番景象。刘守义作陪,指点江山了一路,语调不疾不徐,谢珣耐心听完,扭头问李清泉:
“将军没话要说吗?”
李清泉喉结不觉动了动,算是补充道:“相公既来,一切调度自然都听相公安排。”他余光往后一扫,“驸马的魏博军,郑都统次子的汴州军,都聚在了郾城一带,官军拿下淮西是迟早的事,如今相公又在,更是士气大振,不知相公有什么指示?”
谢珣眉间微微皱起:“先看看。”
郾城呆了两三日,谢珣每日都出门,脱脱有时跟有时不跟。这天,好不易等来谢珣,忙跑出相迎,人险险要撞到他怀里,谢珣莞尔:
“冒失。”
“台主答应我的事忘啦?”
谢珣自己动手汲了井水,拈过树下盆架上的手巾,一浸,擦抹汗气:“答应你什么?”
啧,真是贵人多忘事,脱脱见四下无人,撒娇般晃晃他的手臂:“让我去校场练武呀?你不是嫌我马步扎的不稳,手也没劲儿吗?”
谢珣慢条斯理把脸擦干净,“哦”了声,走到院子里枪架前,挑了根红缨长矛,一握在手,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结实的筋肉来--果然稳。
把长矛递给脱脱,“你跟花钱找的师傅都学了什么,比划给我看看。”
脱脱一点不怯,接过就舞,招式眼花缭乱的,滑过青青凤尾,刺掉了几枚竹叶。
谢珣走过来,把她手腕一托,腿带着她膝窝弯了一弯,道:“站稳了,不要虚,眼睛定住一点,专注。”
脱脱马步拉开气沉丹田,两只眼,瞅住对面那棵翠竹,目不斜视,片刻后,再出手果然准了不少。
不知疲倦脸练半晌,瞄到谢珣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树下盘腿坐下研墨了,脱脱手腕一转,偷袭似的就往谢珣身上直刺。
眼见都逼近那张脸了,谢珣忽出手如电,攥住矛尖,手臂一振,那头脱脱就再不能握得住,竟情不自禁丢了手,长矛坠地。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想干什么?”谢珣嗤笑了声。
脱脱恼了,重新捡起长矛,也不理他,顾不上热又跑去苦练。直到谢珣奏表写好晾干,她才喘着气跑来,一点也不见外地端起石案上的凉茶,牛饮似的灌进肚。
脖颈雪白,扬的很高,茶水顺着那一道雪白往衣领里淌了,几乎可见晶莹肌肤下隐隐青色血管。谢珣笑笑:“不是一日的功夫,你别练太狠,小心明早起来胳膊酸的拿不动东西。”
脱脱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身上热烘烘的,领口那的清香也跟着变得辣辣一片,浓郁蒸腾着。她小脸绯红:
“我就练。”
谢珣露出个头疼的表情:“你一天不顶嘴,看来能死人。”
脱脱笑眼一弯,目光大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呀,中书相公的手真好看,修长,洁净,握笔的姿势也好看……他眸光真是比刀光还亮呐,这么似笑非笑,垂着眼帘看自己的模样就像春冰雪融。
脱脱出神打量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馋很馋中书相公的身子了。
于是,那张海棠似的小嘴,忽就在谢珣脸上狠狠啄了一口。
“你晚上还要出去吗?”脱脱别有所指的问,谢珣却下意识往院中扫了两眼,心领神会一笑,“怎么,你这么急?”
脱脱撇嘴:“假惺惺。”
“我怎么假惺惺了?”
“你看什么呀?是怕被人看到?”
谢珣笑道:“□□的,这里人进进出出,多有不便,被人看到当然不庄重。”
脱脱嘴撇的更厉害了,小手一伸,鱼儿似的滑进谢珣的胸膛,摸了又摸,嘴里喷着热乎乎的气:
“你倒是庄重呀,有本事,你永远庄重。”
谢珣把她手一捉,对上促狭的小脸,俯了下身,在她细腻幽香的脖颈边含糊咬出一丝压抑的低吟:
“别大白天撩拨我,听话,等晚上,嗯?要不要领教领教我有多不庄重?”
脱脱恶作剧似的在他右边茱萸上一拧,拧的谢珣眉头微蹙,警告地看她一眼,她才缩回手:“哦,可晚上我好困,你不要找我。”
谢珣掐了把她腮肉,晃了晃:“舒服完了再睡不迟。”
脱脱呸他一声,好奇地盯着案头的奏表,随口问道:“你给陛下写上表了?”
“是,我请陛下撤去监军,这些人,虽不懂行军打仗但指点起来却是当仁不让,将军们多少都忌惮监军,唯恐他们在给陛下的密函里胡写乱写。这些人是家奴,大家都知道最受陛下信任。”谢珣耳根红潮褪去,复归清明,“南衙北司之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刘守义也跟鱼辅国一样吗?”脱脱依偎在他身边,“我看他,也神气的很呢。”
“半斤八两吧,两人不是很对付,但都是陛下的‘好家奴’。”
“刘守义会乖乖回去吗?”脱脱不无担忧,“他出来那么久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无功而返?”
“他是枢密使,确实难办,不过,他不回去,其余的监军必须回长安,至于刘守义,我不会让他再对战事指手画脚,让他协助其他事宜就好。”谢珣封了火漆,装进竹筒,若有所思道,“我们在这秣马厉兵,淮西不会袖手旁观。上次他们在襄城失手,还会有所行动的。”
脱脱不由直起了腰,两眼灼灼:“你说,云鹤追和李横波会不会此刻就在蔡州城里,琢磨着下回怎么刺杀你?”
说完,她又突然扑进谢珣怀里,把他腰一揽,紧紧搂住。谢珣心里一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在她纤秀肩头揉娑两把,正要启口,没想到,脱脱扬起脸说道:
“我看台主武艺高强,不如,你闲暇赶紧教我吧,万一你哪天被刺杀了,我可没有门路也没那么大脸,跑校场去随练。趁台主还活着,快教我吧?好不好?”
第81章 、淮西乱(14)
不知不觉, 脱脱跟着使团在郾城已有三月。又是一度秋凉至,今岁冷的格外早,可不管冷热, 白日都得扮作男孩子。到晚上,脱脱便迫不及待换上襦裙,描眉涂唇, 活蹦乱跳在谢珣寝屋里瞎转。
屋里掌了灯,谢珣在看西线李岳的来信,鼻底一阵幽香, 一个又软又热的身子便贴了过来,撒娇说:
“我的手都起茧子啦!”
谢珣目光从书函上移开, 看了看, 扯着嘴角笑道:“那就不要再练了, 已经很好了。”
“我不,我还要更好。”脱脱固执道, 谢珣无奈一笑,“那你就不要抱怨。”
她襦裙鲜艳, 在屋里依旧穿的轻薄,在昏黄烛光里显得十分耀眼,此刻, 是个很不高兴的样子:“抱怨两句怎么了?”抚着自己小手,无比可怜说道,“我的手好疼, 有人亲亲才能好。”
谢珣笑,把她手捉来放在唇边亲了亲:“这样行了吧?”
脱脱唇瓣一弯,笑意更浓:“不行,我腰也酸, 有人揉揉才能好。”
谢珣“哦”了声:“我喊个奴婢过来。”
脱脱蛮横地往他怀里坐下,脚丫子翘起:“得中书相公揉才行。”
“你这以后怎么当人媳妇,我奔波一天,你不说洗手做羹汤,还要我伺候你?”谢珣抱着她,惩罚似的在她腮上掐了把。
脱脱只装作不懂,眼睛乱闪:“咦,中书相公操心这个做什么?反正我又不给你做媳妇。”
谢珣无声一笑,伸手拔掉她的发簪,挑了挑灯芯,蜡泪滚滚,脱脱瞄到李岳的那一手好字,装模作样夸道:
“不愧是东宫詹事呀,李将军可谓儒将。”
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台主如今腰悬相印作都统,风里来,雨里去,西线的官军在做什么?”
说完,打个哈欠,掰着手指头算,“我们都来三个月了吧,你瞧,栀子花都败了呢!”
栀子花败了,可脱脱锁骨处自己点了一朵栀子花,有意露给谢珣看,她那些小心思,谢珣如何不知,含笑轻轻摩挲起来:
“不急,李岳这么久没动作,是在为奇袭蔡州城做准备。”
脱脱精神一震,歪头看谢珣:“可是,蔡州城是淮西陈少阳的老窝呀,蔡州城的戒备肯定十分森严。”
谢珣道:“这半年,李岳虚虚实实跟淮西军交手数次,即便是胜了,也没有占领吴房县几个重镇,为的就是麻痹陈少阳,蔡州城的森严与否,在北线洄曲这一带一试便知。”
脱脱双眸迷离:“什么意思呀?”
一面问,一面悄悄把两人衣襟搭在一块儿,打了个同心结。谢珣似乎浑然不觉,道:“照理说,陈少阳的精兵应该大都陈列在边境,留守蔡州城的,恐怕都是些老弱病残,未必可怕。沱口镇筑城的工事,应该差不多了,我明日带人去巡查。”
脱脱微怔,忽的明白过来:“你要以身诱敌?我也去!”
谢珣笑着摇首:“你没打算做我小媳妇,我怎么好带你去出生入死?”
脱脱狠狠呸他一声,旋即笑嘻嘻的:“台主,你是我春万里的长官呀,你不待在中军大帐运筹帷幄,非要跑前线,下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跟长官你赴汤蹈火了。”
说完,才不管谢珣答应不答应,理所当然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像只见缝就钻的小狐狸。
“反正你走哪儿都要带上我,我是你的福星。”脱脱在他耳畔那呢喃两句,不动了,好半晌过去,谢珣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白天里头太累,已经昏然睡去。
长睫覆眸,红唇微张,嘴角那有些许晶然的口涎,谢珣伸手给她揩了揩,把人送床上去了。
长夜无星也无月,脱脱睡的死沉,再醒来,枕旁无人。她一个激灵爬起,冲到院中,抓住一个僮仆问话,才知道谢珣一大早带着行营的一队轻骑去了沱口巡查。
脱脱气恼跺了两下脚,跨上马,风驰电掣往沱口方向去了。
远远的,看到谢珣队伍的尾巴,脱脱用力抽了骏马一鞭子,一气赶到谢珣眼前,气喘吁吁瞪着他:
“公子献头,中书相公就不怕有埋伏?”
谢珣淡淡道:“我来淮西,本就不是来享乐的,我亲自来视察地形就是要直面刀光剑影,主战是我,躲在将士们背后指点江山很容易,但我不能。”
这个人,哎,总是有一番大道理,脱脱只好低声道:“我跟相公说好的,你答应我了。”
“我不记得答应你什么,回去。”谢珣不容置喙命令道,脱脱自然不肯,腰杆子一挺,把全身装备给他看--矛戈盔甲,她穿的像个战士。
一夹马肚,马蹄子凌空而起,人在上头虎虎有生气。
两道桀骜不驯的目光投来,谢珣忽笑了,但神情依旧严肃:“刀剑无眼,伤胳膊伤腿可就不美了,一不留神,小命没有也可能。”
脱脱掉头瞅瞅将军李清泉,他身后跟着一队精神抖擞的轻骑,显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护卫谢珣的。她笃定笑道:“中书相公要有什么闪失,恐怕,李将军回头得以死谢罪呢。”
“我才不怕,要是真有危险,台主正好可以检验检验我这段时日的成果。”脱脱手握长矛,两眼一凛,很有御史台的风范。
随着队伍,刚行至沱口,只见五沟方向滚滚而来一片压城黑云,定睛仔细看了,哪里是黑云,是淮西军一队精骑突袭而来。
马速飞快,气势如虹,淮西军显然吸取了上次暗杀经验,动作迅猛,饿鹰扑食般冲了进来,挥起手中利刃就是一顿横刺乱砍,霎时间,血肉翻飞,□□手紧跟压上,利箭几乎是擦着谢珣的脸畔过去的。
他手持长剑左挡右挡,余光一瞥,见脱脱初生牛犊一般竟把长矛舞的凛凛生风,锐不可当。冷不丁的,脱脱对上兜鍪下对方那双杀气沸腾的眼,如狼一般阴狠,她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手抖了一瞬,很快伶俐地一压腰身,反手将矛尖狠狠刺向了对方的马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