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明前龙井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口下去,姜令窈知觉万物复苏,馥郁的清香氤氲口鼻之间,恍惚时,眼前似有成片山林新芽抽绿。
温热的茶汤下肚,再喘息时,却又有回甘涌上心头。
果然是极品好茶。
见她老老实实喝了茶,姜之省才叹了口气:“窈窈,你为何要求顺天府推官之位?”
第32章
听到父亲的训问,姜令窈却并未立时回答,她低下头,双手交握在膝上,似乎很有些紧张。
她自己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姜令窈的这个推官官位说来话长。
姜之省以二十三之龄便高中进士,这一中便是二甲传胪,加之他年少清隽,仙风道骨,当时可谓是红极一时,就连刚复辟登基三载的天佑帝都对他颇多赞赏,众人便皆以为他能得官运亨通。
然而事与愿违,大抵是姜之省前半生太过顺遂,在天佑六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沉浮十年的大变故。
这一年,当年点他为二甲传胪的主考官被以叛国谋逆大罪下狱,因天佑帝不愿再发生早年旧时的诛十族案,因此此案并未涉及主考官的所有学生,甚至都未牵连甚广,只处置了主考官一家及其余一起犯案人等。
但不牵扯和重用却是两回事。
在那之后,姜之省在翰林院修了三年书,又在太仆寺养了三年马,最后又去光禄寺管了几年对外宾事,也就是在此时,已经从太子登基为帝的宣化帝才想起他来,然后便开始一路官运亨通。
不过此时的姜之省已经在京中各个衙门耽搁了九年,三十已过,虽依旧风度偏偏,却到底不是当年青春昂扬的年轻传胪。
宣化帝虽很是优柔寡断,又极为信赖仰慕比自己大十九岁的谢贵妃,却也到底还是识人善任,他自知姜之省是个能臣,也是当年太傅的得意门生,因此便一路晋升,直至三载之前,姜之省以三十七岁之龄终于当上了六部堂官。
如今刑部尚书已经六十有九,兼任文渊阁大学士,是宣化帝极为信任的老臣,但阁老这把年纪,随时都要致仕,因此整个刑部,如今自以姜之省这个左侍郎马首是瞻。
因而近年来,姜之省越发忙碌,即便休沐时也不经常在家。
家中子侄辈中最小的八少爷也有十四,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各有作为,因此,姜之省便显少再管孩子们的课业,在家中时竟是比以前随和不少。
他随和,可姜令窈等儿女子侄们却并不会随便触他眉头,只要他在家中,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就连姜令媗都不闹腾了,乖巧在家读书。
不过他这般忙碌,周慧娘倒很是心疼,往常一有长假,便会举家去京郊的庄子避暑暖春,三载之前,刚巧在京郊庄子上,却发生了一起命案。
当时办案的就是姜令窈的师父,时任顺天府推官乔晟,案子发生的很是巧合,当时姜之省正领着姜令窈在水库边钓鱼,父女两个亲眼见了水库边的命案,因此便一起留在现场破案。
也就是那时,姜令窈的侦案天分被乔晟发觉,在禀明姜之省后,姜令窈便偶尔也跟着乔晟一起评议案件。
那会儿姜令窈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姜之省却对女儿颇为放心,任由她沉迷学习。
一晃三年过去,乔晟因犯案贬谪边疆,而姜令窈却冒名顶替,成了顺天府的新推官。
姜之省垂眸看向姜令窈,淡色眸子很是平静,他见女儿不说话,便看向了妻子周慧娘。
周慧娘冲他眨眨眼睛,却也不跟着起哄,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紫砂壶,给女儿又续上一杯茶。
姜令窈睫毛轻颤,如同蝴蝶飞舞,翩翩若仙。
这脾气可真是倔。
“唉。”姜之省长长叹了口气。
姜之省压低声音,声音也跟着艰涩起来:“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肯信任我同你娘吗?”
姜令窈浑身一颤,她抿了抿嘴,却也不再低垂着头,反而很坚定地抬头看向对面养育她长大的爹娘。
姜令窈一贯轻灵的嗓音,此时却无比坚定:“怎么会,全天下我最信任的就是爹娘,你们是我父母,不信你们我又能信谁呢?可我不想让爹娘陪我一起涉险。”
“爹,娘,”姜令窈眼底泛红,此时她的眼泪皆由心来,悲不自已,“你们含辛茹苦养育我至今,给了我锦衣玉食,给了我父母之爱,家族之义,待得今日,又给了我十里红妆,让我能觅得良缘,后生已定。”
“便是亲生也不为过,更何况……”
姜令窈几乎要哽咽出声,她道:“正因如此,我才隐姓埋名去顺天府做推官,这个差事是同贵妃娘娘求得,贵妃娘娘能应允就意味着陛下应允,既陛下应允,那便不会牵连家中。”
“爹,我害怕,只要我一日是姜家人,我就会拖累姜家,拖累我的亲人。”
姜令窈如此说着,终是底下头来,她道:“我以为……爹从一开始便知晓。”
说来也怪,姜之省总是满脸笑容,和气友善,似是万事不过心,万事不在意。但姜令窈却偏就觉得自己的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乎是无所不知的能人。
今日这般,她虽也猜测是父亲故意讹诈她,却也真心实意说了这一番话。
此番皆是她心中所想,皆无半句虚言。
姜之省听着女儿的话,眉峰微挑,那一张严肃至极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些许笑意。
“你啊,比你二哥可机灵多了。”
姜令窈心中一松,她手上一软,差点把捏着的茶碗摔在桌上。
周慧娘此时才笑意盈盈开口:“你们父女两个不过家常闲话,这么严肃做什么?夫君,你看把孩子吓的,若是把我这方大家的紫砂壶摔了,你拿什么赔我?”
周慧娘一开口,书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姜令窈也觉得浑身一松,不再如刚才那般紧张。
姜之省这才讨饶似地同周慧娘说了两句话,松了松精神,这才对姜令窈道:“若是我不肯,你自然做不上这推官。”
有了这句话,姜令窈才算彻底放松,她抿了抿嘴,撒娇似地道:“爹娘,你们早就知晓,为何要吓唬女儿?”
姜之省淡淡瞧她一眼,周慧娘却柔声开口:“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们这些孩子,年纪大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顺天府是那么好进的?燕京各衙门里都是浑水,你爹可是从泥潭里打滚将近二十载,还没把身上泥洗干净,你……”
周慧娘说到这里,姜之省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夫人,说窈窈呢,说我作甚。”
姜令窈见爹娘如此逗趣,脸上自也有了笑意,她道:“爹这些年如何奔波,我都知晓的,但我不能光让爹一人为当年案子操劳,这并非爹娘之过,甚至不是姜家之责,这是我姜令窈一人之事。”
“所以我想,既然我有这本领,师父也说我颇有天赋,那我不如去顺天府闯荡闯荡,这顺天府推官一职也不光是因师父原是顺天府的推官,而是因现任的顺天府尹是姚大人。”
“若非姚大人调回京中,贵妃娘娘也不会给我安排那个官职,正因贵妃娘娘首肯,这个官职来得异常顺利,我才敢去顺天府当差。”
姜令窈拿着小女儿的架势道:“这不是父亲大人也没阻拦不是?”
姜之省瞥她一眼,见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她:“你这丫头,家里这么多孩子,就属你机灵,真是随了你娘,心眼可真多。”
周慧娘白他一眼,不就说了他一句,这人小肚鸡肠,不可理喻。
姜之省脸上笑意不变,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窈窈,当年事发时你才三岁,回来家中时也是日夜发烧生病,待得好转便不再提当年旧事,我跟你娘便以为你已经忘了过去旧事,忘了也好。”
姜之省怅然道:“忘记就不会痛苦。”
周慧娘挪了挪身体,伸手握住了姜之省的手。
姜之省回握妻子的手,他深吸口气,再抬头时,却是眸色深深,眼中皆是坚定。
“即便十五载过去,我也不肯罢休,凭什么,凭什么?”
姜之省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看着姜令窈,眼底难得有了些迷蒙的水光,可也只是一瞬间,那水光就被坚定无比的光芒所掩盖。
“我还年轻,刚不惑之年,我还有很长人生,所以我想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好给恩师一个交代。”
“忠臣不能永世背负骂名。”
姜之省从不害怕,从不胆怯,也从不因困难而退缩。
若非身后还有安定伯府,还有姜家上下百多人命,他当年可能便会去打登闻鼓,为恩师请命。
但最后因恩师辗转送出来的一封信,他到底没有任何拼死动作,只跟着其他同窗一起联名上书,只求保住恩师一家性命。
这些,他从未同女儿说过,他怕女儿记起幼时记忆痛苦难过,怕女儿夜不能寐委屈哭泣,他只想让女儿快乐长大,成为全燕京最开朗乐观的千金。
许多事他去做便可,没必要让女儿脏了手。
但他没想到,女儿却悄悄寻了贵妃娘娘,一意孤行想要个顺天府的推官。
她为何要去做推官,姜之省一清二楚,直至此他才知道,女儿什么都没有忘记。
姜之省看向女儿:“窈窈,爹从来都未放弃,也从未想过放弃,只要有一线机会爹就会坚持下去,但你……但你……”
姜之省道:“但爹想让你开心快乐,做个最单纯的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姜令窈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眼,看着他眼眸中的不甘和无奈,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的怨恨。
多仙风道骨的一个人,竟也是有恨的。
姜令窈紧紧攥着手,沉声开口:“爹,我做推官一是我自己确实心仪,也自认很有破案本领,二一个,则是想知道当年真相。”
“当年案子错综复杂,许多案卷尽数销毁,只能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线索,能查到自然是最好的,查不到我也不会有遗憾。”
“最起码,我努力过。”
姜令窈眼底也泛起水光,那是经年不散的委屈,也是坚定无比的刚毅。
“我不能永远让爹娘替我撑着头顶的一片天,也不能永远担惊受怕,生怕有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到时候视我如几出,悉心养育我多年的安定伯府又会遭什么厄运?”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家,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姜之省浑身一震,他目光落在女儿脸上,最终同周慧娘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对方震惊神色。
女儿不过十九稚龄,却已悄悄长大成人,长成了这般坚定优秀的人中龙凤。
姜之省长长叹了口气。
他恨当年陷害恩师的幕后之人,恨当年无能的自己,也恨无能偏执的先帝。
十五载过去,先帝已去,新帝继位,他如今终于能登庙堂之上,也终于知道新帝的心思。
宣化帝已是而立之年,他终能稳坐龙椅,而恩师的案子终于有了转机。
或许,这是个机会。
姜之省看向姜令窈,他又问:“窈窈,你当真要亲自查案?”
姜令窈坚定点头:“是的爹。”
姜之省点点头,目光一凝:“好,那我告诉你一个新的线索,你可顺着这方向来查。”
第33章
姜令窈有些吃惊,她道:“爹?”
姜之省身上那些怨怼恨意一瞬便消失干净,除了眼中那一抹红,他似乎又变回了儒雅翩跹的姜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