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段南轲话锋一转,道:“此番旧案尚未调取而来,不知乔大人是否可以陪同在下一起寻访绣庄?毕竟锦衣卫中皆是粗鲁汉子,对绣工着实不够了解。”
这倒也是个调查方向。
姜令窈便未多犹豫,果断道:“好。”
于是段南轲调转马头,同她并驾齐驱,且吩咐裴遇:“你来说。”
裴遇一看便是段南轲身边的机敏心腹,他上前道:“乔大人,经昨日探查,整个宛平共有绣坊三处,皆在城中,其余还有些有名有姓的绣娘,有四位在城中,两位在郊区,绣娘处已经全部询问,每一位都说不识得此物绣法,但都说该绣片一定是面衣,因为这绣片大小刚好可以遮住面容,宛平的面衣都是这般大小。”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如此倒是在理,毕竟年轻女子后背宽窄大小,大约一尺见方,做帕子太大,绣面繁复根本无法使用,做盖头、裙幅又太小,如此一看,当真只能做面衣而用。”
段南轲指着巷子尽头,道:“正是如此,恰好前方便有一处绣坊,我们先去此处询问。”
姜令窈颔首,一行人快速来到绣坊门外,姜令窈下了马儿,便看到裴遇从包袱中取出那一方染血的面衣。
阳光之下,面衣上赤红的绣线好似有鲜血翻涌,让人脊背发寒。
第46章
郑三吉想来起得很早,已经把尸体背部的绣片取下,因绣片是死者死后被缝合上的,又有一层厚实的绣纹,正面看起来并未有如何血肉模糊之感。
裴遇用一条厚厚的布巾裹着绣片,捧着跟两人一起进了绣庄。
这处绣庄应是宛平城中最大也是最好的,几人刚一进去,就发现里面客人着实不少,小二娘忙忙碌碌,不停招呼着客人。
不过三个人这一出现,那赤红的飞鱼服一现,店中立即安静片刻,许多客人都不自觉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往门口看过来。
一个大约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这会儿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他们三人刚一进来,她便已经瞧见。
管事微微一愣,立即便慌张迎上来,低声道:“几位大人可是有事?”
段南轲眉目冷清,并不答话,裴遇便道:“锦衣卫办案,需要贵店协助。”
管事额头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宛平虽临近燕京,却并非大城,平日官差不少见,但锦衣卫却不多见,偶然在临衙左近看见,也都是相熟的老面孔,他们自不会害怕。
但段南轲和裴遇气质实在太过森冷,即便是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的管事也不由有些胆怯,话里话外皆很客气。
一听说要查案,管事的腿先是一软,然后才结结巴巴道:“几位官爷雅座请。”
待进了雅座,裴遇刚要开口,段南轲便扫了他一眼。
裴遇:“……”
段南轲偏过头看了一眼姜令窈,姜令窈便立即会意,她对那管事道:“这位管事,我们正在查一桩要案,此方绣片是案件的线索,不知管事是否能认出这绣片出自谁手,是做什么用途?”
那管事一看放在桌上的绣片,浑身一抖,他道:“这个是面衣,没错,这个就是宛平当地特有的面衣。”
看来,这一方牡丹绣片已经可以被确定为面衣。
那管事俯下身,想要仔细看一看,但刚一凑近,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
管事的脸一下子便白到了底,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恐惧:“面衣若是落在面上,是不能被取下的,一旦取下恐怕会招惹祸端。”
他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死也不肯碰那绣片。
段南轲依旧端着冷酷面容,他看都不看那管事,只问:“你可认识此绣工?”
管事不敢招惹锦衣卫,他低头深思片刻,还是道:“官爷,我才来绣坊不过五载,看这绣片怎么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光景了,作为底布的菱纹锦五六年前便已经不再生产,现如今市面上根本瞧不见。”
段南轲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叫能认识的人来。”
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那管事却依旧战战兢兢,他道:“是,这就请我们绣坊的老绣娘过来,官爷稍等片刻。”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迅速离去。
姜令窈俯下身,仔细看那绣片,依照管事所言,这绣片已经有些年头,若是只看其上艳红的牡丹绣纹自是无法察觉,但若仔细看下面的布料,边缘确实微有些泛黄。
姜令窈蹙眉道:“这绣片保存甚好,绣纹一点被抚摸过的痕迹都无,干净崭新,若不看底布,外行人一定识别不出。”
段南轲垂眸看了看她,见她的脸几乎都要贴到绣片上,不由便伸出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姜令窈身形一顿,仰头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沉声道:“脏。”
姜令窈挑了挑眉,她坐直身体,却并未再开口。
站在一边的裴遇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此刻已经超然物外,什么都不知。
一时间,雅室里安静至极。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两道脚步声再度响起,敲门而入的除了方才那个管事,便还有一个年逾知天命年纪的妇人。
妇人梳着利落的发髻,身上穿着窄袖衫裙,异常利落干练。
管事未多言,她便福了福,道:“几位官爷,我是绣坊中专管绣活的管事,偶尔也做活计,可否由我来瞧瞧这绣片?”
她倒很是镇定,便管事强上许多,姜令窈便也客气道:“阿嬷,请。”
老绣娘来到桌边,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只圆镜,挂在右眼前仔细端详这方绣片。
她离得很近,对于绣片上的血腥气并未有什么表示,甚至看得格外认真,每一个细节似都想要看清楚。
待整片看完,她才直起身来,异常淡定道:“几位官爷,我曾见过这绣工。”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问:“阿嬷,此言当真?此物乃是要案证物,阿嬷定要想好再言。”
这位老绣娘依旧很是冷静,她道:“回禀大人,我可签字画押,此物我确实见过,也曾经见过那位绣娘。”
姜令窈坐直身体,她看向裴遇,道:“裴大人,记一下供词。”
几人其实只是例行询问,说来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敢问第一间绣坊,立即便有了线索。
待裴遇铺好纸笔,姜令窈才客气道:“阿嬷,你请坐下仔细说来。”
老绣娘便也很淡定坐下,她看向态度和善的姜令窈,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一样,做死人生意比活人生意更赚钱,一身精致的寿衣,一套精美的裹被,往往都比活人用得要贵上几倍不止,但大凡绣娘都不太愿意做这些,因为你做了第一件,以后就不太好接其他活计了。”
姜令窈便有所了悟,这年头能做活人生意的,自然都愿意做活人生意,实在缺钱才会去做死人生意。
绣娘是靠手艺吃饭,自家手艺不能别人瞧见,即便做得再好也是枉然,因此大多都只做正常的绣品,接丧服的很少。
老绣娘见姜令窈听懂了,这才继续道:“我一直就在绣坊里做活,从十七八岁做到满头华发,这绣坊里出的每一件绣品我几乎都认得,如同刚才我所说,绣活好的绣娘都只愿做寻常人穿的衣裳被褥,少有做寿衣的,那么若是有富贵人家要买寿衣,我们也不能一样货品都没有,故而绣坊也收手艺好的绣娘绣品。”
姜令窈便道:“这件绣品是贵店收来的?”
老绣娘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件,这件我并未见过,应当是绣娘私下所做,亦或者并未拿给我们绣坊出售,但这个绣娘针法我很熟悉,她惯常都用挑针绣,因此花蕊的部分层次分明,越发显得花朵栩栩如生。”
姜令窈仔细一看,果然是她所说这般,便问:“阿嬷只凭这个就能记人?”
老绣娘却再度摇了摇头:“非也,我从头说吧。”
这老太太竟是嫌弃姜令窈一直问她,打断她的话兴了。
老绣娘道:“那大概是十五年前,也是一个春日,那会儿我还年轻,负责在绣坊里查验所有的绣片,收上来的绣片也是我来看,定多少钱,能卖给什么样的人家,都马虎不得。”
“也就那时我看到一副绣屏画,一共绣了四副,上面是梅兰竹菊,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凡品。”
“绣娘的绣工,只要经年累月练下来就没有差的,但能否把花样绣出鲜活意味,那就要看天赋,这个绣娘显然很有天赋,”老绣娘满眼都是回忆,“我记得边上写了她的名字,叫荣娘,所卖的是一套四副的绣屏,这个只要拿回去重新绷好,架好绣屏,能卖出高价。”
“我当时就很喜欢,让管事记住她的名字,等她下回来的时候,记得喊我见一见。”
“之后大概过了几个月吧,我也记不得了,荣娘果然又来了,这一次她拿来的就已经不是寻常物,换成了一方面衣。”
“管事喊我见她,我就匆忙赶过去见了。”
老绣娘的声音微顿,在场几人皆是全神贯注,都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老绣娘声音带着回忆:“当时她等在雅室里,背对着我,我同她说话她才回头,这一回头可是着实吓了我一跳。”
姜令窈心中一紧,就听她说:“她生了一张阴阳面,一边脸颊洁白如玉,另一边却漆黑如墨,大概是为了怕吓到我,她一直遮遮掩掩的,显得很是自卑瑟缩。”
老绣娘长叹一声:“就因为她的脸,我对她印象深刻,这么多年都未曾忘记。”
“其实当我看见她带来的是面衣时,我是很失望的,面衣这东西是我们宛平的风俗,许多达官显贵又疼惜孩子,若是孩子早早夭折,必会给孩子准备精美绝伦的面衣,因此这小小一方面衣便可卖出一床锦被的价格,甚至还能更贵,但荣娘的手艺确实是极为出色的,我当时是真的替她可惜。”
老绣娘抬头看向几人,道:“我当年问过她为何要该做寿衣,若是一直只做绣品,我能引她进绣坊,以后说不得也能混成大家,开门收徒,到时候多风光。”
但荣娘却拒绝了。
这一次,姜令窈没有问她为何,老绣娘仿佛陷入回忆一般,把旧日故事娓娓道来。
“荣娘是个很羞涩的姑娘,因为脸上的胎记,她一贯都不抬头视人,总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会吓着别人,但当我问她为何要做面衣时,她却问我……”
“她问我为何不可做?她做绣娘,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能赚钱吃饭,其余之事她根本就不在乎。”
老绣娘叹了口气:“那时我便明白,人人所求不同,我不过是以己度人,太想当然了。”
看来这位老绣娘对荣娘很是记忆犹新。
老绣娘的目光落回在这绣片上,她没有伸手抚摸,只是惋惜叹了口气:“那位荣娘一共就来了绣坊三次,第一次卖绣屏,后面两次都是面衣,之后她就再未来过。”
“精品面衣就如同古董,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故而她售出面衣之后许久,绣坊也并未卖出,只在铺子里做展示用,后来我闲来无事,仔仔细细查看这面衣,发现荣娘其实在这上面落了她的签绣。”
老绣娘指着桌上其中的一片花叶道:“你们仔细看,叶脉的纹路是一个卷曲的荣字。”
“这就是我确定它出自荣娘之手的因由,每个绣娘的签绣都是独一无二的,无人可以效仿。”
第47章
随着她的话,姜令窈跟段南轲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到了绣片上。
这绣片即便是找个寻常绣娘来看,都看不了这么仔细,也就是这位老绣娘以前见过荣娘的手艺,此刻才能清晰认出这个荣字。
两人头挨着头,一起认真盯着老绣娘的手看去,只见层层赤红的花叶里,有一片靠近右上边角的叶子叶脉略有些繁复,仔细看来,确实是绣了一个荣字无疑。
叶脉和叶片的颜色都是赤红,只是一个深一个略浅一些,若没有人指点,当真看不出来。
老绣娘道:“她的绣签很是独特,整个融入了绣纹之中,并不突兀,当年我还夸奖过一番,谁能想到……”
老绣娘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她再也没有来过了。”
原本听到老绣娘说有这位绣娘,他们便也推测绣娘是否是当年的两个受害者其一,但听到绣娘脸上有胎记,便知道这位绣娘不是受害者了。
见老绣娘把话都说完,姜令窈才适时开口:“阿嬷,这个荣娘除了脸上的胎记,模样生得如何?脸上可还有其他的特殊之处,亦或者她是否说过自己是哪里人士,家住在何处?”
老绣娘仔细思索一番,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她有些迟疑地道:“过去太久了,她住在哪里,是哪里人,这些似乎当年就没问过,所以我也不知是在何处,不过她嘴角这里……”
老绣娘指了指自己的唇角:“这里有一颗小痣,我当年还很可惜,她若没有半张脸的胎记,一定是个美人。”
听到唇边痣时,姜令窈心中咯噔一下,她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便又看向老绣娘:“阿嬷,这绣片您可看出是何时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