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这一次老绣娘并未再去看绣片,她很是笃定道:“这绣片肯定已经超过十年,你们看这底布,用的是菱纹锦,菱纹锦六年前便已经停产,左近的布庄都不再生产,但用这种菱纹锦做寿衣却是十年之前的喜好,当年荣娘卖过来的两方面衣都是用的菱纹锦,看着针脚,同当年的绣纹几乎无差,我以为这面衣要么便是十五年前荣娘做所,要么再往后不超过两三年,大约就是那会儿光景。”
“不过……”老阿嬷道,“保存这面衣的人一看便很珍惜,你们看这绣面上一点都没有毛糙、起球,甚至整个绣面干净如新,除了有一股怪味,几乎是全新的。”
姜令窈问:“阿嬷,这绣片已经超过十年,如何能保存如新?”
老绣娘便道:“这绣片得精心养护,不用时以绢丝缠裹,放在放了驱虫药的箱笼里避光阴放,经年不坏,但若是常年得用,便会有斑驳痕迹,亦会掉色,这种赤色会变得斑驳不看,不会如此完整。”
姜令窈点头,道知道了。
段南轲看向裴遇,见他把老绣娘的证词都写好,便也客气问:“阿嬷,对于这位荣娘你还有能记得什么?”
老绣娘仔细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有这么多了。”
姜令窈点头,脸上现出和煦笑容:“阿嬷,若是您想到什么,便同左近的巡铺知会一声,我们会再来询问,多谢您的配合。”
“阿嬷,还得劳烦你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这老绣娘倒很是淡定,利落把话说完,便直接签字画押,兴许是常年画花样,她签得字很是秀丽,颇有些绮丽意蕴。
待得都忙完,姜令窈同段南轲便一起起身,看样子似乎就要离去。
老绣娘却坐在那没动,她叹了口气,有些难过地问:“荣娘可是有什么不测?”
姜令窈顿了顿,道:“我们尚未可知,这绣片只是因有些案件牵连。”
老绣娘道:“我知道了,若是大人不嫌麻烦,能查出荣娘最后如何过活,便让衙役告知我一声。”
“毕竟相识一场啊……”
在老人家的叹息声里,一行人出了茶坊,待得上了马,姜令窈才问:“大人,其他绣坊可要再查?”
段南轲仰头看了一眼绣坊的金字招牌,便道:“不用,那位荣娘既然直接就拿着绣品上此处来售卖,便是知道此处可以卖出高价,那么她的绣品应该不会往他处再卖,早年练习之物应当也不会被人如此赏识,念念不忘至今。”
不过,段南轲做事还是极为严谨的。
他叫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周百户,道:“你带人继续询问绣坊,若有人记得这位荣娘,便书写成证词签字画押,今日务必办完。”
如此吩咐完,他才对姜令窈道:“乔大人,不如先去县衙同钱知县见上一见?”
姜令窈拱手,道:“好。”
此时是上午时分,宛平城中越发热闹,街坊市巷中皆是来往百姓,一行人即便骑马,也只能慢条斯理踱步,不能行快。
段南轲见姜令窈一直蹙眉深思,略一沉吟,便问:“乔大人,以为那荣娘同此案是否有关?”
姜令窈偏头看他,见他悠闲骑着马儿,问的话虽很是正经严肃,可脸上却扬着灿烂笑容,仿佛一行人只是出来游玩一般。
他这般模样,姜令窈竟已经看惯,故而脸上并未有什么多余情绪,只道:“我以为是有的。”
段南轲挑眉看她:“哦?请乔大人高见。”
姜令窈道:“若是旧案中的绣片也能保存下来,自然是最好的,到时可以请阿嬷再查验一番,即便未能保存,仅凭如今的线索,大抵也可推测荣娘在此案中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最核心的便是她所做的绣片,那绣片已经超过十年,再早些光景,大约都有十四五年的样子,若只是因喜欢花样用来妆点死者,我以为很不妥当,我总觉得凶手是特地保留下来这精美的面衣,行至今日动手杀人,得偿所愿。”
若面衣是新买的,亦或者是街头巷尾皆有的成品,那同荣娘的关系肯定不大,但面衣已经制成多年,荣娘若还健在,大抵也不会拿十几年前的旧物出来售卖,因此他们便可以推测,这面衣当年便被凶手所得。
“第二呢就是荣娘唇边的小痣,前后三名死者唇边都有这一颗痣,这已经不是巧合,这一定是凶手的固有喜好。”
“综上所述,荣娘一定同这桩案子有关,但是……”姜令窈敛下眉眼,道,“但是荣娘是生是死,又在何处呢?”
几人一时无话,半晌之后,段南轲才道:“无论是生是死,这案子落入咱们手中,便要查个水落石出。”
姜令窈心下一松,她抬眸看去,就见段南轲脸上依旧端着潇洒的笑容。
这笑容以前姜令窈看了颇为厌恶,但放到此时此刻,她不知怎的,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上午暖阳之下,姜令窈的笑容干净,即便并无华美衣饰,亦无浓重妆容,她也依旧明媚夺目,皎皎如月。
两人竟是傻兮兮对着笑了片刻,笑到后面裴遇都捏了一下鼻子,搓了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迅速收回了视线。
待到一行人来到县衙之前,老远就瞧见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官员站在县衙之外,他身边高矮胖瘦陪了一堆人,显然便是宛平知县。
知县是七品官,比姜令窈这个从六品的推官还要略低半级,更不用说高高在上的锦衣卫镇抚使了。
他们原本说要下午过府一叙,但谁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位宛平钱知县倒是聪明,提前命人盯着,只要一到立即出外迎接。
不过喘息工夫,一队锦衣卫便在宛平县衙前停下。
钱知县看起来比姚大人要瘦上两圈,却也显得很是富态,只他脸上的横肉太过嚣张,把一张长脸硬生生称成了方形。
光看面向,就有些老气横秋,一看便是老官油子了。
果然,段南轲和姜令窈还没来得及下马,就看到钱知县冲了上来,一脸谄媚地道:“恭迎段镇抚使,恭迎乔推官,上峰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见怪则个。”
这一套话说下来,真是动听极了。
姜令窈跳下马来,只站在那不吭声,这钱知县一看就是过来巴结段南轲的,根本不需要她如何应对。
她正想看段南轲的笑话,结果就见段南轲也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搂住了钱知县的肩膀,整个人笼罩在了矮小的钱知县身上。
“哎呦老钱,好久不见啊,以前来宛平这便买马,咱们不是见过一次?”
段南轲声音清亮,笑容和煦,他的声音在县衙门口回荡,明明如此热络,却把钱知县说得满头都是汗。
“这,大人,下官记性着实不好,也不怎么喜欢马。”
姜令窈跟在两人身后,她冷眼旁观,段南轲虽是笑容满面,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更是比平时要幽冷许多。
语气热腾,语调却极冷。
“钱知县,你这就贵人多忘事了,你不记得了吗?去岁春时,宛平城郊的五兴马场卖马,我本来只想买上一两匹回去玩玩,可被你截了胡啊。”
段南轲突然松开钱知县,右手一挥,在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差点把钱知县扇得跪倒在地上。
“我当时想,不过就是两匹马,以后再买便是,若是不来宛平,我还想不起来这事,”段南轲声音极是爽朗,“今日一见钱知县,我才回忆起这些小事来,不知买下的那些马儿,是否就在县衙马厩里?我倒是想看看钱知县养马技术如何啊?”
随着段南轲的话,钱知县脸上汗如雨下。
他面色惨白,哆哆嗦嗦,整个人颤抖得跟个泄了气的藤球似的,一脚踢出去都滚不了多远。
“大人,大人……下官,下官我……”
段南轲开朗一笑:“那几匹马是不是已经在燕京了?我猜猜,到底在谁家?是不是在杨阁老家中?”
第48章
段南轲看似在同钱知县寒暄,其实字字句句都在敲打他。
不过除了就在两人身后的姜令窈,其余人大抵也听不见那低低哑哑的杨阁老三个字。
钱知县几乎抖如筛糠。
然而段南轲却也好似只是吓唬吓唬他,在一连串的敲打之后,竟是无事人一般依旧笑容和煦,他缓缓松开钱知县,只道:“钱知县,不如咱们去大堂议事?”
钱知县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道:“请,请,都请。”
待得众人在大堂落座,裴遇上前讲明案情,段南轲才道:“钱知县,此番我恰好来宛平,陪我那新婚夫人赏景看灯,谁知刚到宛平城中,就听到有人报案杀人,作为堂官,自不能罔顾人命,这才着急接了案子。”
他微微一下,眼眸深邃:“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钱知县海涵。”
锦衣卫要办的案子,谁人敢抢?
钱知县自然不敢,他连忙道:“也是我宛平之幸,刚好得遇大案时有锦衣卫在场,若只凭宛平县衙,要想破案到底艰难,如此也有劳乔大人,郑仵作,两位到场,令宛平蓬荜生辉。”
钱知县硬生生挤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有几位上官在场,这案子一定很快便能告破。”
段南轲适时轻笑道:“为同僚分忧,为百姓解难,匡扶正义,洗清冤屈,是锦衣卫的职责,既然钱大人如此诚恳请北镇抚司协同办案,那本官自是义不容辞。”
“如此便也辛苦乔大人,郑仵作了。”
几人打过官腔,又挤兑了一番钱知县,段南轲才把话头引入正题:“钱大人,本案既由北镇抚司接手,又有顺天府推官及仵作协同,便不用钱大人再操劳。”
他一句话,就把钱知县踢出了侦案队伍。
然后又说:“经我等调查,本案与十四年前的旧案有所关联,因此需要调取宛平县衙所有录档,还请钱知县行个方便。”
若是一心上进的官员,被人如此怠慢必定会时分恼怒,但钱知县听到此处竟还有些高兴,那双绿豆眼都要冒出光来。
“全凭几位上官做主,下官定尽力配合。”
段南轲睨他一眼,倒是懒得再同他废话。
县衙中有专门用来存放旧档的书库,宛平并非大县,过往卷宗比之顺天府少之又少,即便如此,却也有满满当当一整个书库的旧档。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书库用来存放县志,若都要查看,大抵要费上不少工夫。
几人进了书库,寻到刑名录档的书柜前,按照年份一一寻找。
书库里气味陈旧,有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姜令窈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同段南轲一同寻到了十五年前的书架前。
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书架上,不约而同伸出手,一前一后伸向天佑六年那一册书录上。
两个人的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交叠在了一起。
姜令窈的手被被另一张更为炽热的手心裹覆住,她不由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南轲也愣住了。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随即便不经意地收回了手,先是道了一声抱歉,然后才道:“乔推官也对这一年的卷宗有兴趣?”
姜令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本就比段南轲矮了半个头,此刻身体微倾,颔首低头,阴暗的书库进不来光,也照不明她的脸。
两人近在迟尺,却又似远在天边。
段南轲看不透她的表情,也看不透她的心。
姜令窈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以为,既然案发是在十四年前,那么往前推算一年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段大人也同我一般,竟很是有侦案的经验。”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夸了一遍,气氛瞬间缓和,段南轲轻笑一声,手腕一转,果断把手伸向了天佑七年的卷宗。
“乔大人是姚大人都推崇的神探,就请乔大人先查天佑六年卷宗吧。”
姜令窈唇边能勾起浅笑,道:“此处卷宗众多,还是要多请人手查看,我的副手应该很快也会到来。”
于是两人便迅速分开,段南轲让锦衣卫缇骑协助姜令窈,把天佑六年卷宗分门别类放好,然后便领着人去查天佑七年卷宗。
他们来县衙之前便已经商议好,先要简略把所有的刑名卷宗都大致过一遍,跟这个案子类似、有关联或有细枝末节相似之处的案子都要被寻出,若是能查到荣娘的身份更好。
若是查不出,再按照人口卷宗一一查询,以几位死者的年龄大约估算,查询身份卷宗。
若是走到这一步,这案子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