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蜜糖
“谢四郎又上请辞奏疏,府内闹僵,谢大人气道吐血。”
周瑄睁眼,水珠沿着下颌滚到前胸,想着白日里的话,他蹙眉问:“青州那边,可还安稳。”
承禄一下想起来,忙回道:“倒是安稳,只不过云六郎采风完毕,似沿着边界往东行去,约莫快到登州了。”
“登州?”
“是,据眼线传回的图纸,他所画舆图进度的确与行程一致,并未刻意筹谋。”承禄躬了躬身,余光悄悄看向周瑄,补了句:“不过,云六郎听闻谢娘子死讯后,在床上躺了三日,不吃不喝,后悲痛之下做伤赋怀念亡妻....”
周瑄倏地掷去冷眼,承禄咬到舌尖,忙改口道。
“云六郎做伤赋纪念谢娘子,又在院里做了法事,听闻感天动地,当日降下暴雨,故而坊间传..传他们夫妻伉俪情深——”
粗沉的笑声伴着不屑,承禄闭上嘴巴。
周瑄赤身从水里出来,兀自扯过大巾擦拭,默了半晌,冷嘲道:“不愧是当年的进士三甲,魏公祖上修祠,正好缺一篇长赋,此事交由云六郎主理。”
承禄应声。
便听圣人咬牙吩咐:“谢瑛没死,他便写赋诅咒,其心不良其心可诛,下令青州府内,谁敢传扬此赋,以乱言罪处置。”
末了,冷声道:“明日寻到那赋,将其放到朕书案上。”
第39章 你能去哪?◎
秋雨连绵, 天气浓黑如墨。
蒙蒙水雾阴的看不清人影,官道被泡在泥泞中,先前坐在马背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牵着缰绳艰难往前行走, 脚扎进泥里, 再拔/出来,又凉又湿, 拂了把脸, 眼前好歹看清模糊的景物。
“大人,咱们离渡口还有些距离, 可这雨下的越来越大,没停的迹象, 咱们去驿站避避吧。”
小厮牵着搭满箱笼的马, 扯着嗓子朝前头人喊。
声音很快被雨水冲刷, 前头那人回过身来, 鸦青色的身影清瘦颀长,他点头, 横起手臂遮在额前:“驿站还有几里地?”
“五六里地就到了。”
“好,先去驿站。”
云彦睫毛全被打湿,黏在脸上挡了视线, 他觉得漫天灌来的雨水无孔不入,夹着狂风几乎要将他们两人两马掀翻吹跑。
他用袖子擦去箱笼上的积水,庆幸提早包好牛皮纸, 打了个冷战,天撕开乌云的口子, 兜头泼下暴雨。
驿站挤了不少商客, 院里好多没来及拆卸的箱笼, 不时有人抱着油布急慌慌盖,凌空劈了道雷,傍晚时候的天黑的不见一丝光亮。
甫一进门,云彦打了个喷嚏,小厮换完衣裳便开始架炉子熬姜汤,他胡乱抹着脸,扭头朝后侧看了眼。
却见他们大人换了件圆领青色襕衫,正小心翼翼解开滴水的箱笼,宝贝一样取出书籍,一本本晾晒开来。
“大人,喝口热姜汤暖暖身子。”小厮搓着鼻头,听院里不断有商户进门,亦有不少人唉声叹气,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行商客最不喜下雨天,耽误脚程更损毁商物。
云彦皱着眉,心思全在书卷上,待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这才挪脚去到火炉边,喝了口姜茶。
沿海一带多雨,想来现下渡口无船可用,照外头的雨势,少不得要困在驿站几日。
登州地势起伏复杂,谢瑛所在住处居于高低,故而这几日的雨对她没甚影响,最多屋里晒不着太阳,有些物件开始长霉,可居于地处的百姓便遭了殃,海水大有漫灌的势头,加之连阴天,每到夜里便能远远看见海面似蓄着磅礴之力,缓缓充盈着晃荡着只待一阵风卷起水浪铺天盖地淹没所有。
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房屋下一刻便要倾颓,不少百姓不得不收拾行囊连夜寻找庇护,离谢瑛不远的寺庙敞开庙门,接纳流离失所的百姓,然终究承载有限,此时城中随处可见与家人走失的妇孺病弱,淋着雨,谁都不敢开门。
姚妈妈端来粳米粥,叹道:“粮价长得飞快,这才几日翻了两番,东西两街的米铺全都囤货不售,真是奸商一窝。”
本是丰年,因大雨导致运进城里的米粮迟迟不到,况且即便到了,很可能损失多半,发霉发芽亦有可能。
商贩定是想屯起粮食,等待最关键的时候抛售。
谢瑛咳了声,听见屋檐上没完没了的大雨,打的瓦片啪嗒啪嗒密密匝匝,院里已经有积水,不耐涝的花喝饱了东倒西歪。
“咱们也省着点吃,这场风暴指不定要持续多久。”谢瑛想,但愿千万不要大坝决堤,否则一旦发生水患,登州城都要遭殃。
周瑄接到登州上报开仓放粮,加筑河堤的奏疏时,已经是灾情之后五日,此时登州淹了数百间房屋瓦舍,几百口人无住可去,急等着朝廷拨粮救济。
他忙批复奏疏,又沉思片刻,召何琼之、澹奕进宫。
登州临海,又逢流寇,水患之前,难保流寇不会趁机作乱。
周瑄拧眉看向何琼之:“厚朴,此事事关紧急,朕命你带一千精兵赶去登州,确保粮仓无虞,百姓尽快恢复常序,所需物品不必与朕通禀,非常时期可从军中急调过去。”
“是!”何琼之应道。
“澹奕,你擅长筑堤修坝,此番若能控制住登州水情,回京朕升你两级任工部司主事。”
澹奕亦拱手应声。
周瑄扶额,窗外秋雨淅沥,京城已然下了三日,殿内便潮热难耐。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面朝何琼之,幽眸折出凌厉的光:“云六郎应在登州界内,你若看见他,替朕问候一番。”
何琼之愣住:怎么个问候法?
殿内的光透过窗纸落在漆黑的庭院,如同铺上一层薄纱,袅袅漫漫。
周瑄头疼欲裂,时至今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谢瑛活着的蛛丝马迹,可冥冥中他就是固执的觉得,谢瑛还活着。
何琼之走前,周瑄喊住他。
宽大的手掌拍在他肩膀,冷眸挟着试探:“大慈恩寺那日,原定佯伏马车的一队人,为何与朕缠斗不完。”
掌下人呼吸骤沉,何琼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在慌乱后沉稳答道:“佯伏马车的那队人并未同陛下缠斗,揪住陛下不放的应是尚未查探明了的第三方死士。
臣无能,至今没有找到逃脱那人,否则定可问出一二。”
手掌拿开,周瑄面色晦暗不明:“朕信你,等回来再查。”
帐内昏暗,听着雨声,周瑄入梦。
他许久没有梦见谢瑛,这一回,她的面庞清清楚楚。
她慵懒的靠在美人榻,齐胸掐腰襦裙勾出玲珑有致的身形,圆润秀气的肩颈虚虚挂着绯色帔子,衬的那皮肤雪白滑腻,她撑着腮,微弱的灯火打在左颊,神情柔和温婉,眉眼舒展迤逦,她抬起眸,笑盈盈的朝他看来。
周瑄伸手去抓她的腕子,她却轻巧避开,恼道:“你答应过我,若我活着,放我走。”
他握着她的手指,扯到唇边,心神荡漾时,耍起无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谢瑛,你能去哪?”
他手指抚在她的肩窝,轻摁着俯下身去,穿过乌黑的发,拔去鬓边微颤的步摇,
唇点在肩胛,将要往下游移。
便觉尖锐的利器抵在喉咙,眉眼低垂,撞见她视死如归的决绝。
“你是皇帝,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爱你。”
他笑,不顾簪尖的刺痛,往下沉身:“朕偏要试试。”
他敛起温和,半明半昧的面庞俱是阴戾,陡然劈开了谢瑛,她尖声呼叫,握着簪子的手指尖捏到泛白。
“说,你喜欢朕。”
“说!”
掌下人软成春水,周瑄眼前却忽然漫开血色,他停了动作,使劲眨眼,却被眼前景象惊住。
谢瑛的簪子插入她的胸口,汩汩血液不断淌出,浸透绸被,浸润两人的衣裳。
他抬手,指间黏腻发红,他深深吸气,只觉得头昏眼花,仿若那簪子钉入的是自己心口,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一点声响。
像被困在棺椁中,而那片血红蜿蜒直下,他撕破喉咙挣扎喊道。
“谢瑛!”
承禄打了个哆嗦,那两个字极其清楚的蹦到他耳中。
自打谢瑛没了,圣人偶尔去珠镜殿,坐一会儿便折返回来,最近他不再过去,承禄只以为圣人放下,万没想到深夜那人犹能入梦。
捧了茶,他站在帐外,听见圣人急促沉重的呼吸声,慢慢平复,探手取了茶水一饮而尽。
帷帐内濡湿潮热,周瑄惊魂未定间,伸手反复在面前查看,血液的黏腻温热真实到让他惊恐,他胸口剧烈起伏,听到屋檐上轰隆一声。
雨势愈发迅猛。
“承禄,朕要什么没有。”似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推开楹窗,丝丝缕缕的雨点扑面袭来,风吹鼓起他的寝衣,挺拔精健的身躯隐隐透出,双手撑着窗栏,他不断回响梦里那人的绝情。
承禄道:“陛下,天下都是您的。”
周瑄挑起眼尾,俊美无俦的面上闪过嘲讽,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到头来被耍的可叹可怜。
自己满腔真情,而她只不过短短喜欢了一瞬。
他所求不多,但要她屈膝,要她臣服,更要她永不背弃的喜欢。
门咣当一声,谢瑛吓得手一哆嗦,针尖扎进指腹,透出血珠。
几声惊雷混着撞门声,透过雨帘重重打在耳膜。
姚妈妈从榻上站起来,慌乱中抄起笤帚走到屋门口,张望着探出身。
谢瑛搁下绣绷,秀秀抬起头,墨汁洇透纸张,刚画的图样脏污掉,她睁大眼睛,小声问:“娘子,会不会是流寇。”
这两日街上很乱,听闻东面流寇趁火打劫,抄检了好些个铺子。
谢瑛抿着唇,忽听门又响了声。
她们院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姚妈妈家赵五,另一个是跑腿小厮,其余便都是姑娘,若真是流寇,那么她们毫无抵抗之力。
叩门声渐渐削弱,接着便有人摔倒在地。
谢瑛起身,沿着廊庑一直走到影壁前,竖起耳朵听了少顷,确认没有动静后,便让小厮打开门。
门一开,歪进来两个人。
却是饿昏了。
谢瑛忙叫姚妈妈取来晌午的粳米粥,喂他们喝下后,不多时两人便醒转过来,谢瑛不敢留他们进门,遂给他们拿了几个胡饼傍身,便又合上大门,插好门栓。
前两日听县令说,已经向朝廷奏急,想来赈灾的官员很快便会上任。
她看着乌沉沉的天,暗念这场雨下小一些。
姚妈妈双手捧在胸前,也跟着念叨了阵子:“登州十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雨了,今岁不知怎么了,没命的泼,好容易有个丰年,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