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秦璋要论道,早早出了城,秦缨一边用早膳一边问谢坚,“你家公子可有消息了?”
谢坚道:“昨日公子先去了礼部,未在礼部找到图稿,今日公子要去鸿胪寺,若是顺利,晚间便能得好消息。”
秦缨点了点头,“今天可是第六日了。”
谢坚笑道:“您怎么比我们公子还着急。”
秦缨自然着急,她记不清原身的“意外”是在何时发生,而如今陆柔嘉彻底与此案无关,崔慕之也没了杀她的理由,可万一呢?唯有将案子破了,她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用完早膳,小雨仍滴滴答答地落,天穹之上一派灰蒙蒙的,看着便难晴朗,秦缨有些担心吴舒月是否会失约,待捱到了巳时过半,便带着人往凌烟湖赶。
凌烟湖在京城东南,是城中风景最佳之地,春夏时节,湖畔杨柳如荫,百花似绣,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爱去游湖赏景。
今日秋雨初至,不便出行,御街上人潮都少了大半,更别说需得赶路小半个时辰的凌烟湖,秦缨驾车到了凌烟湖畔之时,只瞧见湖上不见行船,蒙蒙烟雨似一袭软纱薄帐,将碧水船舫都笼罩了住。
忽然,一辆停在渡口的马车吸引了秦缨的注意,她命沈珞驾车过去,刚走近,便看到吴舒月坐在车厢内,正掀帘看她,“县主来了——”
秦缨应声,自己撑着伞下了马车,吴舒月见状也走了下来,秦缨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多之前的那次船宴,你们是坐的那艘船?”
吴舒月微惊,“我想到县主有约必定不是为了寻常事,可没想到,竟是因为我提过的那件事。”她举目四望,最终看向东南方向,“是春风楼的画舫。”
秦缨与她并肩而行,二人的伞沿相隔尺宽,淅沥沥的小雨顺着伞面而下,坠地时打湿了二人精致的裙摆,但谁也不曾在意。
到了春风楼跟前,吴舒月稍作描述,店中管事便知道她们要的是哪艘画舫,秦缨命沈珞交了银钱,带着众人往那画舫走去,刚走到渡口,白鸳便一声轻啧,只见那画舫上下三层,珠帘绣幕,彩旗招摇,似一座琼楼平地而起。
众人先后上画舫,因吴舒月来过此处,秦缨先让她带路游赏一番,一边走一边问她:“你可还记得这船宴的准确时间?”
吴舒月道:“两年前的五月末,朝华郡主要办赏荷宴,但我记得当时来的时候,好些白荷都半凋谢了——”
走过一楼最为宽敞的厅堂,吴舒月指着道:“当日主宴设在此处,二楼厢房是小憩的暖阁和写诗抚琴之地,三楼则是赏景了。”
看过饮宴之处,秦缨又往二楼去,这时,她忽而问道:“六月还有簪花宴,但那年我并未赴宴,你可记得那是何时?薛铭和崔婉是否也去了?”
吴舒月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未记错的话,当是六月初几,婉儿和薛铭的确也都去了。”
秦缨若有所思,待走到最上层之后,她面色微正,“你此前说,当日你就是在这一层,听见了崔婉和薛铭在底下争执?”
吴舒月颔首,带着她绕过四面雕花窗棂的小厅,往船尾走去,雨幕朦胧如雾,又随凉风如纱帘般轻荡,她们所在之地地势极高,抬目望去,整个凌烟湖的雨景都尽收眼底。
待走到船尾,吴舒月指着那处甲板道:“当时我走到此处便听见声响,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得越发清楚,发觉是不该听的,我迟疑了两瞬返身而下,等我下去时,他们二人还未回来——”
秦缨道:“当日参加船宴超过了二十三人,眼下,我想要你仔细地回忆当日的情形,你在三楼甲板,那下面饮宴的还有哪些人?你下去之时,可曾见到何人面色古怪?又或者,你是否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也听见了崔婉和薛铭的争执?”
吴舒月凝眸,“你是说当日不止我一人听见他们的私情?”
秦缨肃容点头,吴舒月的表情也沉重起来,她缓缓转身打量这船舫,半晌,才语气悠长地回忆,“那日这第三层只有我一人,其他人都在一楼花阁饮宴,我下去之时,大部分人都在与朝华郡主斗诗饮酒,只有……只有四五个人不在宴席上,她们或许去了一楼的船尾,又或许在二楼的厢房里说话……”
秦缨忍不住问:“不在宴席的是谁?”
吴舒月费力地回忆,又片刻,她凝声道:“另外几人我不确定,但是有一个我记得很清楚,并且,这个人县主也认识……”
……
酉时过半,小雨初停,谢星阑黑着脸从鸿胪寺出来。
一旁谢咏道:“公子,鸿胪寺也没有找到图稿,难不成真的像适才那主簿说的,图稿弄丢了?”
谢星阑狭眸,“你可记得昨日我们在礼部,未找到图稿时那员外郎如何说的?”
谢咏迟疑道:“礼部也未找到黄庭的图稿,不过那员外郎说,图稿很有可能在别的衙门,又说黄庭的图稿十分稀贵,若后来赠与私人,很有可能图稿在黄庭自己手中——”
刚说到这里,谢咏顿时恍然,“鸿胪寺这人不对劲,黄庭的图稿这样稀贵,他便是为了撇清责任,也该说图稿在别处,可他却一口咬定图稿丢了……”
谢星阑冷笑一声,“去查这个主簿,再查鸿胪寺卿傅仲明这几年来的政绩官声以及后宅大小事,但凡觉得古怪的,都一并禀来。”
谢咏应是,又问他:“采买祭品的人没找到,威远伯府和简尚书府,近来都没有逝者过忌辰,去了其他几家府邸,他们也说无人过忌辰,眼下如何办?”
谢星阑淡声道:“要么是真没有主子过忌辰,那采买祭品的丫头,是家里仆从祭奠自己的亲人,那便与案子无关了,但也有可能,有人在说谎。”
暮色四垂,谢星阑看了眼天色道:“派人留意着,如今先查鸿胪寺之事。”
谢咏应声,谢星阑马鞭一扬,直奔着安政坊的谢氏将军府而去。
江州谢氏在前朝时极负盛名,不仅出过多位宰相和皇后,其门生故旧也遍布天下,但到了本朝,跟随李姓皇室打天下的世家过多,他们各个封侯拜相,谢氏却逐渐衰微,直到谢正则弃文从武,以军功得先皇帝青睐,谢家才在京城贵族间有了立足之地。
他年纪轻轻便加封三品镖旗将军镇守原州,在贞元三年的丰州之乱时,第一个率军北上勤王,后来与定国大将军郑明康一起打跑了叛军,自此,谢正则正式成为了贞元帝的左膀右臂,可谢正则辛辛苦苦在军中攒下的人望,很快就被他构陷忠良的手段败坏了。
彼时贞元帝正在和郑太后一脉斗法,谢正则雷厉风行的狠辣手段,正好是贞元帝手中最利的刀,他被封为金吾卫上将军,替皇帝铲除异己,在朝中树敌无数。
谢星阑便是在他最臭名昭著的那年被他收养。
到他死之时,没人记得他征战沙场的功绩,只一句朝廷鹰犬、奸恶弄臣,便将他钉死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谢星阑在府门前勒马,又去看那朱漆有些斑驳的匾额,他始终不知谢正则是为何而死,但谢正则不在这么多年了,这块敕造的匾额未被摘下,朝野百官看到这道御笔亲书的牌匾多少会忌惮三分,否则这府中的孤儿寡母,早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将马鞭扔给前来迎接的随从,谢星阑大步走上台阶,可还未进府门,青石板长街上响起了马车驶来的声音,谢星阑驻足回头,眉头微微一扬。
谢咏看到了谢坚,出声道:“公子,是云阳县主。”
谢正则还在的时候,将军府便门庭冷落,这几年,更是少有权贵来访,眼下夜幕将至,秦缨却乘车而来,谢星阑心底涌起一股子怪异之感。
马车刚停稳,秦缨便一跃而下,她利落上前,“谢坚说你天黑时分才会回府,我果然来的正巧,可去过鸿胪寺了?”
谢星阑点了下头,秦缨秀眉一挑,“看样子是没有收获。”
谢星阑脸黑如锅底,怎么看都不像有进展,但令他意外的是,秦缨接着说:“我已猜到你去鸿胪寺会扑空了。”
谢星阑蹙眉,“昨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秦缨目泽微暗,“我也是在两个时辰之前猜到的。”说着话,她抬了抬下颌示意府内,“我们要站在大门口说吗?”
谢星阑这才道:“入府吧。”
将军府从前是亲王府,在皇城根下的安政坊,不逊于任何皇亲国戚的宅邸,后御赐给谢正则,足见从前贞元帝对其多么器重,但秦缨踏入府门的那一刻,目之所及却尽是萧瑟,和此处比起来,临川侯府那点儿冷清便不算什么了。
一行人沿着灯笼次第的廊道往西走,但诡异的是,将军府被这廊道一分为二,廊道西边偶见灯火,廊道以东,却黑沉沉地一点光亮也无,楼台画阁掩在夜色之中,凉风拂过,似有鬼影憧憧。
秦缨眉头微拧,外间传闻谢星阑将养母气病在床,可眼下瞧着,好似不止气病而已。
她敛下心神,跟着谢星阑进了一处院阁。
此处院内遍植梅树与翠竹,这个时节葱茏苍翠,终于见着点人气,待进了上房门,便见是谢星阑的书房,写着“含章”二字的匾额高挂在堂上,而在书房西北角,竟设着一座佛龛,龛内供奉着菩萨雕像,袅袅沉檀,沁人心脾。
秦缨回想起上次在谢星阑身上闻见的气味,此刻才知晓这竟是佛香,而她更难想到,谢星阑这样的人,竟然会在书房重地供佛。
她凝眸落座,开门见山道:“昨日我们听到鸿胪寺之时,对傅灵有所怀疑,但当时我下意识是否定的,因为傅灵根本没有动机,可你还记得吴舒月的证词吗?”
谢星阑站去书案之后,“记得。”
“她是在凌烟湖的船宴之上,将崔婉和薛铭的争执听了个明白,而也只有那次薛铭和崔婉的动静最大,吴舒月肯定二人有私情,其他人虽然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却并不确信,那日我曾让吴舒月写一份名单,崔婉案子里的人,大部分也都去过那次船宴。”
谢星阑立刻问:“傅灵也去了?”
“不,她没有去。”秦缨语声一沉,“但她姐姐傅珍去了。”
谢星阑眉头微皱,秦缨道:“白日我与吴舒月去凌烟湖,重新去了当年宴客的画舫,吴舒月回忆,当时她撞见崔婉和薛铭争执之后连忙下了楼,待到了宴客之地,却有几人不在厅中,其中便是傅珍,我猜测,当日不仅她听到了崔薛二人的私情,傅珍或许也听见了。”
“那次船宴,是在贞元十八年的五月下旬,而傅珍出事,仅仅是在十多天后的六月簪花宴,我听白鸳说,当日杜子勤宣扬傅珍对他有意,还赠了亡母的玉坠儿,待傅珍知晓后指责他时,杜子勤口口声声说那玉坠儿乃是傅珍派人送给他的,杜子勤品行不端,傅珍也不可能赠亡母遗物给他,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杜子勤和傅珍都没说谎,是有人故意设局陷害傅珍?”
谢星阑听得色变,“你是说,是崔婉和薛铭陷害傅珍?”
秦缨颔首,“如果傅珍那日听见了崔薛二人的私情,还被她们发现,崔薛二人害怕傅珍宣扬此事,面上没对傅珍做什么,却用此事陷害她,毕竟傅珍有个严苛的后母,一旦她名节上有了污点,多半要被送回族地,只要傅珍一辈子不回京城,他们便可高枕无忧。”
“傅珍本是官家贵女,却落得这步田地,傅灵心中怨恨崔薛二人,这便有了行凶的动机,如此一来,她杀人,并且还要将二人私情公之于众,便勉强说得通了。”
这话又似编故事,但偏偏有理有据,谢星阑此番未再质疑她,还将适才鸿胪寺之行道来,“带我们寻图稿的主簿,一看便在说谎,他与崔家的案子无关,不至于哄骗龙翊卫,因此我怀疑是傅仲明早早做了吩咐,若是如此,多半没机会找到图稿。”
秦缨也道:“眼下已经在工部和礼部找过,凶手若是时刻注意龙翊卫的动向,是一定会有察觉的,找图纸,也只是为了查证凶手用了什么障眼法,而如果真是傅灵所为,那她一定会有别的错漏,连着杀两人,若说没有人帮她打掩护是绝无可能的。”
谢星阑这时道:“但有个疑问,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当初傅珍是被陷害,但此事过去了两年,傅珍也早已嫁人,傅灵为了这个便可连杀二人?”
秦缨便道:“的确略有牵强,所以眼下有两件事需要核实,第一,调查傅珍在族地过的如何,倘若她眼下过得万分困苦,傅灵自然会格外恼恨崔薛二人,第二,核实傅珍和杜子勤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微微一顿,她正声道:“我建议直接去找杜子勤。”
这话刚落,一旁的谢坚先忍不住了,“县主,您也知道杜子勤对我们恨得牙痒痒,眼下去找他求证,他岂会配合?”
秦缨道:“的确不易,不过杜子勤本就是当事人之一,找他求证是最快的。”
谢坚不由去看谢星阑,谢星阑瞟了一眼外头如墨的夜色,波澜不惊地道:“明日巳时,往定北侯府走一趟。”
第18章 解谜
朝晖洒满碧空之时, 一道突兀的拍门声响彻百松街。
几息之后,一个睡眼惺忪的门童缓缓拉开了门闩,他们家侯爷在外驻军, 世子游学未归,小公子又身无公差, 大清早的没有主子出门,他正好躲懒打瞌睡,可哪个不长眼的, 竟然这么早就来扰他清梦。
门童一边揉眼睛一边没好气地问:“谁——”
“呀”字还未出口,门童骤然瞪大了眸子, 门外公服森严地站了十多人, 他们官袍锦绣, 腰佩银刀, 而那张牙舞爪的獬豸银纹,瞬时令门童的睡意散的干干净净。
谢坚站在最前,“龙翊卫查案, 去请你们小公子出来应话。”
门童张了张嘴,这时,他一眼看到了谢坚身后的谢星阑, 他觉得面熟, 再一扫他的官袍样式,他结结巴巴道:“谢……谢……”
对上谢星阑阴沉的目光, 他没“谢”得出来,干脆转身便跑, 边跑又边喊, “小公子!谢家那位钦使带着龙翊卫上门了!”
他这喊声传到了庭院深处,杜子勤身边的小厮模糊听见, 当即面色大变,转身便吼道:“公子不好了!谢星阑带着龙翊卫打上门了!”
睡梦中的杜子勤听见这话,美梦变噩梦,一个跟头惊坐了起来,“什么?谢星阑打上门了?!他是来报那日阻拦谢坚之仇的?!”
小厮道:“公子您快起来,谢星阑杀上门了!人都进府门了!”
杜子勤惊魂未定地看了看这屋子,忽然意识到,这可是在他自家府中,这可是定北侯府!他抄起衣裳下床,鞋都未穿好便冲出了门,“来人——”
“把所有护院武卫都给我叫来,把所有家伙事都给我抄上!”
“他谢星阑好大的胆子,竟敢为了一个随从打到我们府上——”
杜子勤鬓发散乱,衣衫领子歪斜,一把从小厮手中夺过柄长剑,风风火火地带着人朝前院赶去,定北侯本就是武将世家,这片刻功夫,护院加上武卫,拢共聚齐了二三十人跟在他身后。
眼看着走到院门口,杜子勤长剑一扬,气势如虹地道:“小爷今天,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关门打狗,给我——”
“冲”字还未出口,杜子勤一个急刹愣了住,前院内的确站了十多人,可他们各个神色泰然,腰间刀剑也未出鞘,尤其是谢星阑,他意兴阑珊地站在人群之中,在他身边,还有一道纤秀窈窕的倩影,杜子勤蓦地拧眉,怎么又是云阳县主?
秦缨这时看向他,上下打量他两眼之后,问道:“你刚说关门打什么?”
杜子勤高举长剑的手尴尬地落了下来,他扯了扯领子,骑虎难下地喝道:“青天白日,谢星阑你敢带人来我们府上撒野?你真当定北侯府的人都是吃白饭的?”
谢星阑眼含讥诮,“你父亲和你哥哥不算,你却说不好。”
杜子勤怒目圆瞪,但还未骂出口,谢星阑面色一冷道:“行了,若无正事,我也不想登门,今日我们是为了查案子而来,你最好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杜子勤冷笑道:“查什么案子?想学你养父那般玩一手栽赃是吧?”
“我若要栽赃,何需登你之门?”谢星阑手落剑柄之上,“不过你若不好好作答,那或许真要背一桩罪,两年前六月的簪花宴,你私窃傅珍之物,借此污她名声,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