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56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万精骑在外,人心浮动在内,纵王氏阖族战死,恐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阖族平安。

《罪己书》写定,王铉另起一张纸,写给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长大,与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胜过慈爱。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让他照拂好他母亲,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后的兴衰,就托付给他了。

书信毕,纸墨干,十二个时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声渐起,似想闯进来劝他。

王铉轻叹一声,敛衣整冠,拔出长剑架于颈间,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挥——

鲜血如注,溅于三尺之外。

王铉死了,以王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们纷纷向裴望初投诚,大开洛阳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因为王瞻的缘故,裴望初亲自去祭拜了王铉的尸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礼厚葬,善待王氏亲眷与族中弟子,并亲自写信给王瞻告知此事。

他没有急着入主洛阳宫,而是策马前往嘉宁公主府。

朱门上的椒图衔环落了一层灰尘,公主府里空荡荡的,积雪压着枯叶,一眼望去,连个脚印都看不见。

胡人闯入洛阳后,曾在各处烧杀抢掠,嘉宁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满地瓷器碎片,门窗都被毁坏,金饰玉器被抠下来偷走,就连主院上房里的金绡帐都被扯烂了。

裴望初伸手将堆在榻上的杂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尘,又拿来帕子,将床头檀木镶刻的镂饰一点点擦干净。

犹记两年前,此榻间的无边风月,人影缠绵,曾透过金绡帐落在檀木镂刻上。嘉宁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着她的长发,目光彻夜在床头的镂刻间游动。

在天授宫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梦中,梦如眼前,常常见到这一幕,这檀木镂刻的祥云纹路,早已在无数次的辗转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

“洛阳宫不着急进,先将公主府收拾出来,最近我先住这儿,”裴望初对跟随身边的小道童道,“郑君容呢,他还有多久到洛阳?”

道童答道:“回宫主,昨夜收到郑天师的飞鸽传信,说是最早明天晚上能到。”

“明天晚上……知道了。”

得知裴望初已入主洛阳,收拢王铉的残余军队,萧元度很快也传了信来,愿以就地遣散黄眉军为条件,换取谢端静。

这已是极大的妥协,但裴望初并未立刻同意,淡声道:“他想见太妃,让他自己到洛阳城来。”

谢端静暂居洛阳宫中,入洛阳城意味着卸甲缚手,任人宰割。王铉的下场在前,萧元度的部下纷纷劝阻他。

“不敢来?那就耐心等着吧,”裴望初靠在谢及音最喜欢的贵妃椅上,轻声叹道,“毕竟这世上的燕俦莺侣,从来是得之难,失之易,人人如此。”

郑君容风尘仆仆赶到公主府时已过子时,裴望初尚未安寝,正披衣坐在灯下,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等他。

郑君容向他执弟子礼,“鹿鸣山中已安排妥当,听说宫主要入主洛阳,我便赶过来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需要动用天授宫在大魏的所有眼线,寻找嘉宁殿下的下落,”裴望初将请他称帝的书表搁到一旁,揉着额头叹息道,“眼下的洛阳,我实在是走不脱。”

郑君容觑着他的神态,轻声问道:“这是头疼又犯了吗?”

裴望初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样也好,疼好歹算个出处,不然总是积在心里,我怕还没找到殿下,自己就会先出事。”

郑君容叹气,“还是该请太医看看。”

“以后再说吧,”裴望初并未放在心上,铺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给郑君容看,“我研究了一下,建康与洛阳之间,这几个地方最容易藏身,你先去徐州,然后是并州、淮安……明处悬赏,暗中探访,千万仔细。”

郑君容收起地图,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让岑墨跟你一起去。”裴望初道。

郑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后派人递信回洛阳,说崔缙确实带着嘉宁公主到过徐州,但那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早已悄悄离开,不知下落。

裴望初闻信后暴怒,目现赤红,拔剑闯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缙的几个哥哥为人质,诱崔缙现身。

“把他们都绑在木车高柱上,沿徐州一带游街,崔缙若是还不肯现身,就把他们当街一个一个挫骨扬灰,我就不信他真能无动于衷,躲藏一辈子……”

他觉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疯症,极端的恨和无能为力的焦灼将他体内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极致。

他从前分明是最恨牵累无辜的人,裴氏阖族三百人骨肉尚未销尽,恨意尤烈,如今他却要步谢黼的后尘,什么无辜,什么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让崔缙切肤如割,亲手活剐了他。

所幸郑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对吓成了鹌鹑的崔家人做什么,只将他们押入别院看管。

他写信劝裴望初道:昔年宫主教我,谋事先净心,去可欲方见真宗。今将戮崔氏阖族,欲泄无能之恨也?欲寻嘉宁殿下也?若为前者,从谦不劝,若为后者,则望宫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缙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则有伤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后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议称帝事宜的众人,一时觉得心中疲惫难以撑持,命人搬来数坛烈酒,独自在公主府上房琴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长,疏落纵横,月移花影落在脸上,恍恍若玉指抚过。

“冷月今又照花影,何处弄弦三两声……静女俟我城隅下,我已狂醉赴尾生……”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院外,三坛烈酒,醉到最后,已不知是在喝还是在吐,唯有头疼得厉害,如针刺入骨,而眼前出现幻觉,隐约只见谢及音站在廊下,身披狐裘,似嗔似怨地望着他。

“殿下……”他伸手去碰她,却被她躲开,他手落了空,质问她道:“为何还不回来,你又打算不要我,是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两行清泪落下,似不忍见他如此狼狈,将脸撇向一旁,不再看他。

“抱歉……我这个样子,是有些失礼。”

裴望初闻见了自己满身酒味,又从镜中看见自己衣冠不整。他知道谢及音喜欢他衣冠整洁的样子,急声同她保证道:“我以后再不会如此,我知错了,殿下。”

谢及音仍不语,月光照在她脸上,冷白近于剔透。

裴望初心中一恸,不敢低头去寻她的影子,颤声若嘶,哀求她道:“你留下好吗,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随你一起走。”

“巽之。”谢及音突然朝他一笑,招了招手,让他上前去,她的手指落在他眉梢,冰冷得仿佛没有触觉。

“你别怕,我只是病了,”谢及音对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冷,你留下吧,不必跟随。”

“我不允!”裴望初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什么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今日我偏要留下你,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在这儿——谢及音!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这话大概伤了她的心,她长长叹息一声,转身便走。那影子在月色里越来越淡,裴望初踉跄着追上去,忽然脚下一空,坠入了小池塘中。

冷水入肺,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裴望初伸手攀住池边的岩石,直到守卫听见动静,进来将他捞起。

裴望初目光空荡荡地望着天上的冷月,水滴沿着他的鬓角落下,他竟也不觉得冷,自行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淡声道:“我无事,都退下吧。”

与此同时,并州城内一座朴素的宅邸中,谢及音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那是一个极真实的梦,她梦见裴七郎在寂寥破败的公主府里醉态狼狈,因为寻不见她,说了许多惹人伤心的气话,还说要陪她去黄泉里做一对鬼鸳鸯。

她怕他真要寻死,又惊又怒,心里一急,梦就醒了。

窗外冷月淡淡,已是满月之相。

她已病了一个多月,在徐州时染上的风寒之症一直未养好,病气辗转入心肺,近日开始咳血,隐隐竟有绝症之兆。

崔缙听闻裴望初入主洛阳后,当机立断离开徐州,本打算带她到南晋去,见她病得厉害,不敢在路上奔波,只好在并州租了一处僻静的院子,每日寻大夫给她看病熬药。

大夫说她是心病,喝药治不了本,崔缙置若未闻,也不问她的心病是什么,每日只不停地买来各种名贵药材熬药,灌她喝下去。

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属下都遣散了,身上的银钱也已花得差不多。他白日在宅中陪着她,夜里出门接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常常带着一身血气回来。

今夜崔缙回来得格外晚,谢及音闻见了一点血腥气,隔着一面墙,听见崔缙在隔壁咬牙吸气的声音,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谢及音翻了个身,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崔缙的脚步声从窗下经过,他推门走进来,悄悄撩起帐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睡着时,他又轻轻放下帐子,缓步离开了。

第65章 逃离

一连几夜梦见裴望初, 见他总是在买醉,或失足跌入池中,或舞剑险些自伤, 总没个安静平和的时候。

“我头疼得很,殿下。”他恹恹望着她道。

谢及音想说她也头疼,又怕惹他伤心更甚,欲劝他珍重,每每话到嘴边, 梦便醒了。醒后但见窗外冷月将阑, 寒鸦无声,谢及音算了算日子, 才知眼下已到了腊月。

匆匆又是一年, 她已虚龄二十二岁,不知还要被挟持着奔波多久,又或者她的病再难好转,再过几个月, 她就会撒手人寰, 再不受这尘世的劳苦。

可是……甘心吗?

她前十六年生在汝阳谢家,过得并不自在, 后来嫁给崔缙, 夫妻离心,也未曾痛快过一天。她曾以为自己会无聊地老死在公主府中, 化尘归泥,只留下几句近妖似鬼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十九岁那年孤注一掷地救下裴望初,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父亲, 不再逆来顺受,学会了争取和周旋。

好像自那之后, 她的人生变得惊心动魄起来,如疾风骤雨搅乱一池春水,从公主府到洛阳宫,从洛阳到建康……

若是没有病困并州,她此刻本该在何方?

思及此,谢及音觉得胸中生出一点热气。她不甘心就这般病逝异乡,她有牵挂的人要见,还有许多事未做,她想好起来,想活下去……

西风摇动梧桐树,寒鸦簌簌展翅,朝着冷月飞去。

第二天清晨,崔缙来给她送药时,脸色仍然苍白。谢及音观察他一直在用左手,想必是伤在右肩。

她捏着鼻子将药喝下,难得对崔缙开口,“我想吃衣梅,这个时节能买到么?”

崔缙端着药碗的手一顿,打量她的脸色,“你胃口好些了?还想吃什么?我一并买回来,你放心,眼下正是年节,都能买到。”

谢及音轻轻摇头,“不必破费,只要衣梅。”

于是崔缙去街上给她买衣梅,他自己受伤舍不得用药,却有闲钱买了两根人参,托隔壁厨娘拿半只鸡一起炖了汤,带回家给谢及音喝。

谢及音虽没胃口,仍勉强喝了一碗,又抓了几颗衣梅在掌心,一颗一颗慢慢品尝。

“你今日心情不错,”崔缙观察着她,试探问道,“是听说了什么事?”

谢及音苦笑,“我病得出不了房门,能听到的事,不都是你说的吗?”

崔缙缓缓垂下眼,同她说道:“你可知裴七郎要在洛阳登基了,有传言说他其实才是魏灵帝的嫡出皇太子,自幼与萧元度换了身份,养在裴家……若是如此,你们之间就更不可能了。”

谢及音不言,默默观察掌心里的梅子。这些衣梅是由杨梅制成的,外面裹了蜜霜和薄荷,入口清甜,内里却是酸的,嚼来令人口舌生津,五感通畅。

崔缙婉言劝她道:“你父亲篡魏灵帝,诛杀裴氏,你的公主之位是踩着裴七郎的血海深仇得到的,从前他为求生与你虚与委蛇,如今他一朝得势,怎能容得下谢家,容得下你?纵你曾有心待他好,可那些错事,毕竟实实在在做下了,你抽过他鞭子,在人前折辱过他……阿音,你莫要对他心存幻想,他不会善待你的。”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附和他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他若要报恩,只需知我平安,何必四处悬赏,急如星火,想必是为了泄恨。”

见她听得进劝,崔缙心里轻松了几分,“你能想清楚,自然是好。”

接下来几日,崔缙时时伴在她身边,谢及音白日昏睡,夜晚辗转,无论何时醒来,都能听见崔缙在隔壁熬药的动静。

药气将他的眉眼熏蒸出几分温润,他将药端给谢及音,柔声道:“你已经许多天没有沐发了,若是觉得难受,我可以帮你。”

谢及音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平静的眼神里暗藏几分微讽,“不必了,免得弄脏你的手。”

崔缙默然一瞬,轻声道:“从前是我愚昧着相,人云亦云,是我错了。其实你生得很美,如今也没有人再说你是恶兆,外面都传你是神女降世,抚救黎民。”

人心易变,只在短短数载间。谢及音一笑道:“真的不必,只需请你帮我寻些黄柏水,与白芷、川芎各一钱共煎,若有鹿角胶最好,寻不到也无妨,我用桃木梳蘸着梳发即可。”

这是从前裴望初给她调的养发方子,能去油洗尘,叫她来癸水时暂代沐发,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崔缙牢记在心,“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你买。”

于是谢及音喝了药后又歇下了。这几日她悉心调理,自我开解,病情已经好转了许多,她十分爱惜这种迹象,勉励自己多吃多睡,要早日将身体养好。

崔缙在街上买了谢及音要的东西,往告示榜看了一眼,发现悬赏谢及音的文书已经贴到了并州,文书上说万两黄金寻一天生白发的年轻女子,能提供线索者也有赏金十两。

附近有便衣探子,崔缙不敢多看,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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