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回来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与谢及音坦诚地彻谈。
“……你我现在都不能回洛阳,世事多变,过往种种已如云烟,如今我已放下权势,只想与你做对平凡夫妻,不知你心里怎么想?”
谢及音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宁可孤身流离,也不愿再多看崔缙一眼。只是她若拒绝,崔缙也不会放她走,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看紧她,于是谢及音苦笑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么说,你愿意同我在一起?”
谢及音垂目不言,缓缓搅着碗里的药汤。
她虽未明言,但这态度已让崔缙看到了希望,崔缙试探着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你放心,阿音,我会照顾好你的。”
接下来几日,崔缙又出门打听消息,赚了些买命钱回来。随着谢及音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州城内风声渐紧,城门各处皆有官府的人盘查,连出城的棺材都要打开查验。
并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崔缙想了个法子,先将黑豆在醋里泡两天,然后捞出煮烂,过滤掉杂质,得到乌黑色的膏体,颜色与常人发色无异。
他对谢及音道:“这是我向隔壁老妪打听到的染发方子,虽不是长久之计,但足以糊弄出城,只是委屈你将这黑豆膏在头发上抹匀。”
谢及音蘸了一点膏体闻了闻,嫌弃地蹙眉道:“好冲的豆腥味,你让我抹在头发上?”
崔缙劝她道:“只是权宜之计,待换个地方安顿下来,味道可以洗掉。”
“罢了,我抹便是。”谢及音咽下这口气,在妆镜前坐定,用木勺将黑豆膏挖出,小心抹在头发上。
月华般的发色被黑豆膏覆盖住,谢及音将多余的膏体擦掉,拾起桃木梳将长发梳理开,确保黑豆膏均匀地覆满发间。
变为黑发的谢及音瞧着比往常婉约柔和许多,让人的视线只集中在她脸上,但见眉若小山,目似秋水,琼鼻朱唇,款款如一副绝妙的美人画。
崔缙轻声感叹道:“从前是世人眼盲,亦是我心盲。”
谢及音忍气吞声,垂目道:“若不是这黑豆膏太难闻,你若喜欢,以后我可以常将头发染成鸦色。”
崔缙颇有些受宠若惊,“你愿意为了我这样做吗?”
谢及音道:“你我眼下是一体,不为了你,还能为谁?”
“听说乌桕叶和首乌也有此效,只是我一时寻不齐,待咱们到南晋安定下来,我一定给你调个更好用的方子。”崔缙柔声道。
谢及音皮笑肉不笑,“好啊,一切都听你的。”
谢及音的态度让崔缙觉得她是真的想通了,要与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因此也渐渐对她放松警惕,允许她到院子里走走。
他们打点行装,准备离开并州到南晋定居。上元节金吾不禁,正是浑水摸鱼,趁机离开的好时候。他们扮作一对寻常夫妻,对守卫说要去城外拜菩萨庙,那守卫瞥了几眼谢及音的头发,正欲放行,忽听谢及音“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崔缙后背一凉,紧紧攥着她问道:“你怎么了,阿音?”
“我早上吃坏了东西……”谢及音扶着崔缙,“我实在走不动了。”
“你!”崔缙心中焦急,对正疑惑地望着他俩的守卫解释道:“拙荆确实有腹痛的顽疾,请勿见怪。”
谢及音忍痛问他:“你不是雇了马车么,快叫他来接我一下,我在这儿等你……快去。”
“不行,我不能把你自己丢在这儿!”崔缙断然拒绝。
谢及音道:“此处这么多守卫大哥,我没事儿,你别耽搁了,不然天黑也赶不到菩萨庙。”
崔缙仍说不放心,坚持要带谢及音一起走,那守卫见状酸溜溜地道:“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就不该带出门抛头露面,我等都是吃朝廷饭的人,又不是地痞流氓,还能为难一个良家妇人不成?”
崔缙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有守卫过来插话道:“她真是你夫人吗?怎么瞧着你鬼鬼祟祟,倒像是拐子?”
崔缙闻言神色微冷,“你胡说什么?她当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好了好了,郎君,”谢及音出言劝和道,“你总是这个脾气,官爷也是职责所在,你同他们叫嚷什么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快去把马车请过来。”
守卫说道:“还是这位夫人明理。”
话已至此,崔缙别无他法,再三向谢及音确认:“阿音,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吗?”
谢及音神情自若,“自然等你,否则我还能去哪儿?”
“这一回,你别骗我,算我求你,”崔缙压低声音,近乎恳求地看着她,“别骗我。”
谢及音婉然一笑,“去吧,这次不骗你。”
她语气真诚,崔缙心中微定,跑着去叫停在城外的马车来接她。
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外,谢及音对守卫说道:“我想去外面解个手,若是我郎君先回来,劳烦几位大哥叫他在此等一等我。”
守卫见她生得美又知礼,对她态度和善,“夫人尽管去便是。”
谢及音捂着肚子往外走,待绕过城门,抬腿便朝崔缙的反方向跑去,跑了很远,躲在路旁一棵数人环抱粗的柳树后,静静观察着路上的情形。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谢及音看见一个老翁赶着牛车,牛车上坐着一位带着孩子的中年妇人,谢及音匆忙跑出去将其拦下,自称与家人走散,恳求他们能载她一程。
那中年妇人闻言对谢及音心生怜悯,请她上车同行,又掰了一块干粮给她充饥。
妇人对她道:“赶车的是我老爹,这是我一双小儿女,我们要到建康去探亲,不知姑娘打算往何处去?”
“建康?”谢及音闻言心中暗喜,“巧了,我本也是建康人氏,我家就在建康!”
她被崔缙拘了太久,对外面的形势知之甚少,不敢贸然往洛阳去,建康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岑墨和识玉仍在建康四处寻她。
妇人闻言亦喜,“可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姑娘可与我们同路,不必再辗转冒险了。”
那妇人问谢及音的身世,谢及音说自家世居建康,祖上以贩布为生,妇人问她:“姑娘住在建康,可听说过嘉宁公主?”
谢及音脸上的笑微微一顿,心里有些警惕,“听过她的名号,怎么了?”
妇人道:“我有个妹妹,本来嫁在洛阳,后来胡人入关,便失去了音信。我只当她是死了,伤心了好久,不料上个月突然收到她的家书,原来她前年跟随嘉宁公主避到建康去了,当时她怀着身孕,多亏公主心善给她腾了架木车。我们此番就是去探望妹妹,唉,自她出嫁后,就再未见过了。”
谢及音闻言,顿感五味杂陈,心中笑也不是,叹也不是,只安慰那妇人道:“无妨,最乱的时候已经过去,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两个小孩儿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讲话,小姑娘插嘴问妇人:“娘,公主是什么?”
妇人逗她,“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住在织女星上,长得好看,心地善良。”
小姑娘指着谢及音问她娘,“比这个姐姐还好看吗?”
妇人笑而不答,谢及音默默垂目将脸转向一边,自觉已修成不动声色的她,竟被一个小姑娘夸红了脸。
第66章 求珠
夜已深, 公主府里点着一盏幽灯,裴望初披衣坐在灯下,正在看各州守军调动的折子。
他如今大权在握, 尚书省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仪式,在此之前,他仍住在公主府中,一应官员来往也都在此处,不过一月的光景, 这座空寂了两年的公主府又热闹了起来。
廊下宫灯煌煌, 斥候行色匆匆,同时送上来两封急信, 一封来自南晋边境, 一封来自并州。
裴望初先拾起并州的信,终是近乡情怯,欲拆又止,半晌后又按下, 先拆了南晋边境的军讯。
南晋新皇司马泓三番五次派小股军队在两国边境滋事, 欲战不战,欲和不和, 似是在试探大魏的态度和实力。裴望初看完信后提笔批复, 只有斩钉截铁一句话:遣国书修好在前,调八州精骑在后, 或礼或兵,由其自取。
大魏经多年兵戈之乱,民生坎坷, 国库不丰,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裴望初不想此时与南晋开战, 但又深知不能露怯。
他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脑袋,心想道,若是能休养生息十年,或能一举荡平南晋也未可知,可是……他还有十年吗?
冷指如玉,轻轻摩挲着来自并州的书信。
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一副唬人的皮囊,其实内里已经锈尽了,空荡荡的,关于殿下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会在他心中訇然作响。
他恐怕撑不到十年……
裴望初缓缓拆开信封,看完信中内容后,阖目半晌,突然头一偏,吐出一口鲜血。
丹毒逆脉,躁气冲肺,最忌动肝火,他一时没压住……
一旁侍奉的小道童吓白了脸色,要去请大夫,裴望初抬手制止了他,有气无力道:“你去海棠园东边第三棵海棠树下挖半尺深,若还有一云纹陶坛,就用里面的水泡一盏冷茶来。”
陶坛里是他与殿下两年前蠲的梅枝初雪,雪水性寒,宜震邪火。
他兀自缓了半天,将那页来自并州的信又看了一遍。
“……上元节,西城门处恰逢崔缙与守城卫起冲突,捕之讯问,崔缙固言嘉宁公主已于年前病故……又问西城门守卫,言与崔缙同行妇人鬓发如墨,确非嘉宁殿下……”
崔缙这个混账,他怎么敢说殿下已经病故了?
又是一阵心悸,裴望初撑着桌案缓了许久,将那页信纸在灯芯上引燃,挥手弃在香炉里。
他不信……他不能信。
小道童泡了冷茶来,裴望初缓缓抬眼,跃动的灯影烛光里,但见他双眸似有暗红流金。
“犒军的烧烈酒,府中还有吗?”裴望初温声问。
小道童有些为难,壮着胆子劝道:“上回您落水后,郑天师叮嘱过,不能再给您酒喝了。”
“他办事不牢,管事倒宽,”裴望初垂目,屈指按着眉心喃喃道,“罢了……我也确实不能如此放纵。”
洛阳城里的各方旧势力还未完全肃清,萧元度的黄眉军还未遣散干净,更有马璒余部如蚊蝇,南晋敌手如虎狼……他若是买醉,将这烂摊子丢给谁去?
何况,再见了殿下,醉醺醺地也不成体统。
裴望初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此茶凉润回甘,更显得嘴里血腥气重。裴望初将这口冷茶咽下去,缓缓压住所有焦躁难安的情绪,半刻钟后,铺纸研墨,开始给驻守在建康的王瞻写信。
“子昂兄惠鉴……”
此时的建康城中,王瞻同样夙夜难眠。
南晋小动作不断,建康亦受影响,他正与麾下诸位将军商量对策,如何能震慑司马泓,又不至于引起真正的交战。
军中众人皆十分疑惑:“司马泓以国书上缺少大魏玉玺押印为由拒绝两国修好,却又扭扭捏捏不敢真正开战,这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王瞻说道:“想必是因为司马泓还未探到我大魏的底,想要玉玺押印的国书,是在试探我大魏新帝究竟有没有一统大魏的实力,是战是和,他也在观望。”
有部将骂道:“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受这鸟气!叫我说,明日就率七万铁骑,碾到他南晋国都去,非杀得司马泓小子悔生于世!”
王瞻闻言,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王铉下葬,他作为亲生儿子都未能抽身回洛阳送孝,他比任何人都厌烦了这拖沓的局势。可战争非仅关涉守将,大军若动,必烧钱粮,如今的大魏,哪里还能供得起一场鏖战。
翌日,谢及音跟随探亲的妇人回到了建康。
她问了妇人的住处后便与其道别,独自回到了当初在建康买下的宅邸。自她失踪后,这座宅邸更加冷清,岑墨与郑君容在各地寻她,如今宅中只有识玉一个管事。
“你说谁回来了?”
识玉听闻通传后惊愕,未等阍人回答,匆匆奔迎出府,远远先见那女子乌发如墨,心中一凉,待走得近了,心又猛然提起。
“殿下……殿下?”
谢及音温然一笑,“等久了吧?本宫回来了。”
识玉当即红了眼眶,围着她嘘寒问暖,谢及音安抚下她,命人先打来热水,她要好好沐浴一番。
盥室中水汽氤氲,麝香幽散,识玉一边给她沐发,一边与她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