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58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裴七郎实在是太吓人了,那可是郡守,说杀就杀,若非岑中尉拦着,他恐怕要杀去佑宁公主的府邸……哎,这黑豆膏怎么这么难洗?”

一连换了五盆水,洗到后面,水是清的,发色依然乌黑。谢及音心绪不宁,渐渐失了耐心,对识玉道:“不洗了,先这样吧,我要更衣去见王瞻。”

识玉将大魏玉玺取来给她,谢及音见此颇有些感慨,“难为你一个女郎,能在这混乱的局势里护好玉玺。”

她绾发更衣,叫识玉去给那带她回建康的妇人送些谢礼,独自乘坐马车去见王瞻。王瞻正从校场回来,迎面撞上端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起初不敢辨认,待确认是她后,竟惊得从马上摔了下来。

“殿下怎么在这儿?洛阳那边找您都要找疯了。”

“说来话长,”谢及音笑吟吟道,“入内详叙吧,子昂。”

王瞻邀她到书房饮茶,将她失踪后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听说南晋态度犹疑后,谢及音将那封被南晋退还的国书讨去,“明日本宫再派人送还与你。”

眼下王瞻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裴七郎要在洛阳称帝,殿下以后是回洛阳,还是留在建康?”

“我与他亦许久未见了。”谢及音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思忖片刻后,对王瞻道,“他要登基,我就是前朝公主,你觉得我现在回洛阳合适吗?”

王瞻道:“殿下勿要自扰,您救洛阳四万百姓性命,没有人比您更配回洛阳,只是……”

“只是?”

王瞻面生薄红,“我私心里想让殿下留在建康,此地风物宜人,适合久居,若您留在此处,以后我也不回洛阳了。”

谢及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王瞻的属下送来一封洛阳的急信,谢及音的目光扫过信封上的字,微微一顿。

好像是……巽之的字迹。

王瞻看了她一眼,因是急信,当即拆开阅览。一页信纸只有几百字,王瞻握着信纸许久不言,眉心深深蹙起。

谢及音搁下茶盏,“莫非是洛阳出事了?”

王瞻深深叹了口气,将那封信递给谢及音,“殿下自己看吧……您恐怕要去趟洛阳。”

纸上仍残留着安神的苏合香,执笔之人本写得一手灵逸行书,然落笔处却极见躁意。

但见信中写道:

“……内朝未定,外乱不平,大魏亟待一有为君主。然失殿下行踪至今,吾心惴惴,病之久矣,非借药酒不得安眠,恐将不久于人世……吾心如离群孤雁,洛阳似囚我樊笼,所剩时日无多,不愿苦淹留。”

“故吾将辞帝位,离洛阳,先往徐州,次至并州,一路寻访殿下行踪。若有幸拾得吉光片羽,是上天怜我,若不幸病故途中,吾亦无悔……今将内外朝政尽托于子昂兄,遥祝阁下功业有成,垂照千秋。”

谢及音捏着信的手微颤,她又读了一遍,忽觉一阵酸涩涌入眼眶,心中刺痛。

“什么叫病之久矣,什么叫时日无多?他不是要在洛阳登基了么?”谢及音哽声若咽,“……他这是要去哪儿?”

王瞻深深叹气道:“论待殿下的心,我不如巽之,论待山河社稷,他未免也太儿戏了。”

谢及音缓了缓情绪,将信塞回封中收好,起身同王瞻作别。

王瞻默默将她送出府门,看她登上马车,谢及音挑起毡帘,眼眶微红,对王瞻笑了笑,“建康风物虽好,不及洛阳牵绊人心,待南境平定,子昂也早日回去吧。”

王瞻一揖,“殿下一路平安,愿与您在洛阳相见。”

谢及音回到宅邸中,先取大魏玉玺加盖国书,留人明日送还给王瞻,又让识玉马上打点行装,选了一队精锐护卫,准备连夜出城,赶往洛阳。

从犹疑不定到急如星火,中间只隔了一封信。

她本以为改朝换代,天下安定,她这个公主也做到头了,应该随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何必到洛阳去消磨旧时的情意,惹得大家都为难。

可是和信中的内容相比,她的顾虑实在不值一提,那封信如今正收在她袖中,她却不敢再读,每每回想起信中的只言片语,心中便猛然一揪。

“天下虽大,吾只取一明珠,明珠若毁,则殒身摧心以殉之……”

马车毡帘外,大路迢迢,月色如雪。谢及音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缠绵过后,相拥在公主府廊下看雪的场景。

识玉探身进来问她:“再行二十里是鹿州城,殿下要不要到城中休息?”

谢及音回神道:“不必,继续赶路吧。”

二月中旬,冬去春来,洛阳城外细柳生芽,飞絮漫天。

谢及音入城后没有歇息,着人打听一番后,径直前往公主府。

先经铜陵街,再转雀华街,当年逃离洛阳的百姓们渐次归来,洛阳城里变了副模样,隐约又热闹了起来。

嘉宁公主府门前,裴望初白衣木冠,腰间配剑,肩上背着一个褡裢,正与跟在身后送出门的小道童交代事宜。

“……梧桐树上的喜鹊巢要仔细照料,待桃花开了,每日都要剪几支放到琴斋,务必要瓦无落尘,路无杂草。”

小道童哭唧唧地劝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苍白,瞧着竟和气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道:“我非买椟还珠之人,珠遗沧海,何苦自囚于椟中?诸事我已交代,不必劝了,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却见一辆朱轮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

毡帘后探出一支纤长玉手,缓缓挑开车帘,一双秋水目如梦里乍见,隐有泪光地望向他。

她隔帘望向裴望初,柔声若叹:“洛阳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许久,裴望初手中的缰绳落在了地上。

第67章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跄地走到她身边, 手指颤颤落在她额上,确认她是鲜活的、温热的,并非如梦中那样一触即消, 这才缓缓抚上她的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

双手在轻轻颤抖,身体里瞬间涌起滚灼的躁意,随着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脉里四处冲撞。

他一时无言,只静静抱着她, 直到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巽之, 巽之……”谢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

裴望初闻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开她, 依然埋首在她颈间,不敢让她瞧见自己气血逆涌时异常苍白的脸色。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极轻,仿佛她只是赴宴晚归,惹得他抱怨了几句。

然而每个字都是从他压着血气的喉间挤出来的, 每个字都藏着深深的恐惧与怨念。

谢及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前些日子为人所困,行动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处收到了你的信,这才急急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如闻旧乐,心弦乍乱,自耳际一路延直心里, 然而她究竟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半晌后他轻声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说……”谢及音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望了眼车厢外,“罢了,有什么话先进去再说,别在这儿杵着。”

裴望初缓了缓情绪,扶她下马车,将褡裢和佩剑扔给了小道童,跟在谢及音身后走进了门。

两年未归,虽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公主府的面貌,谢及音仍觉得府中的景致有几分新奇。

她自海棠园穿过,望见自己抚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饬一新。梅花都落了,绿叶葱茏,掩映着琴斋的菱窗,桃花却正是含苞的好时候,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谢及音踮脚折下一支,对跟在身后两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过来。”

裴望初的脚步先是一顿,而后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谢及音叫他低下头,拆了他冠间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么不说话,只盯着我瞧,”谢及音笑了一下,“见了我,不高兴么?”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鬓角,“殿下的头发,怎么成了这个颜色?”

他卷起一缕发丝,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开。

谢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时洗不掉,好在已没了豆腥味。识玉说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殿下是为了我喜欢才染的,还是有谁逼迫你,亵渎你?”

谢及音缓缓敛了笑意,见他目光如寂,温声安抚他道:“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我已经平安回来,你若不喜欢这颜色,往后也能慢慢洗掉的。”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被人掳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难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崔缙敢撒谎说她病故,说明她至少病过一场。可是瞧她如今的样子,怎么如此平和,一点委屈都没有?

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上,谢及音却将手抽了回去,又顾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温声道:“我一身的尘土,想先沐浴更衣,再与你叙旧。”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请允我为殿下沐发。”

公主府的盥室有寻常人家三间上房那么大,屏风后的凹池里倒满热水,铺洒一层玫瑰花瓣,池边放着上好的皂豆和浴盐,还有切成小块的蜜瓜。

谢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想起裴望初还在屏风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绕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毯,颈间是清凉的瓷枕。裴望初为她调制了沐发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拂,顺势揉按她头部的穴位,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谢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轻纱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后新柳,清濯明润更胜从前。

他的性子好像也沉了许多,不爱说话了。

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那封信。这一路上,她已将那信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几乎要倒背如流,自认为对他的心境有几分了解,心道,大概是久别后乍见,心绪尚未缓过来,故有患得患失之感。

思及此,她心中一软,招手让他俯身附耳过来,轻声道:“悄悄看了我这么久,不想吻我么?”

裴望初目色微暗,低声道:“殿下是在怜悯我吗?”

谢及音没有回答,抬目望着他,长睫湿润,如桃花蘸春水,勾着他的衣领轻轻往下拉。

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俯下身,以虔诚近乎叩拜的姿态,吻在她的额心,向下至鼻尖,落在嘴唇上。

仿佛一阵春风,吹塌了摇摇欲坠的朽木,又似一江春水,冲化开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眼泪落在谢及音颈间,谢及音睁开眼,旋即又被他掌心覆住。

“别看……求你别看。”他声线哽塞喑哑。

这个吻逐渐缠绵至窒息,她湿淋淋的长发落进他怀中,洇湿了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仍紧紧抱着她。

此地是有些仓促,可情之所至,亦未尝不可。

谢及音握着他的手,要牵他到竹榻上来,裴望初却将她按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累了,”他说,“应该好好休息。”

谢及音闻言面染薄红,大概是第一次被他拒绝,心中隐隐有几分尴尬和气恼。

她不理他了,闭眼假寐,裴望初仍跪回原处为她沐发,用竹煎水将她长发泡软,又以柏叶、生姜、甘松擦洗,终于将黑豆膏的颜色都洗掉。他将她的长发从水中捧出,又是一袭月华如练,明皎若银河垂地。

裴望初将她从竹榻上抱起,转过碧纱橱,到外间为她烘干头发,直到根根分明如流苏,干爽地从掌间滑落。

一开始是装睡,后来真睡着了,拽着他的袖子,呼吸渐沉至平稳。裴望初将她安置在卧房的金绡帐里,在床侧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悄然起身,到廊下去寻识玉。

识玉正在给阿狸梳毛,这只白猫被嘉宁公主带去了建康,此番又抱回了洛阳。它已经忘记了这里,看什么都新鲜,也不认识裴望初,见他走近,弓起身子冲他呲牙。

识玉对他刑讯杀人的场景记忆犹新,有些拘谨地站起来,朝他行礼,“问裴七郎安。”

裴望初朝阿狸伸出手,阿狸却猛得一挥爪子,在他手背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

原来不止是殿下,就连她身边的人和物,也都待他生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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